第21章 蘋果傑克-9
蘋果傑克-9
在得知A187的自我意識并非由玫瑰孕育之後，伊森和A187的關系比前幾日還要微妙。伊森不想跟A187說話，也不想跟它有任何肢體上的接觸，他甚至痛恨自己只有這一個房間，以至于他根本沒法獨自冷靜下來，A187在這個空間內的存在感實在是太強烈了，伊森越是刻意地忽視它，就越是不可避免地看到它、想到它。
那麽，A187遇見他之後，說的話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伊森也不得而知。不，他是可以知道的，A187的記性這麽好，只要他願意問，A187就能給出答案，可它給出的答案還會是真的嗎？還是說它會又一次、再一次、無數次地欺騙自己？他之前那麽堅定不移地相信A187，從未懷疑A187說過的所有話，可事實卻澆了他一盆冷水，信任是很難恢複的東西。
思考以後該如何對待A187的同時，伊森也必須思考A187從今以後會如何看待他，這場争端的起源實在是太過荒謬，伊森後悔自己口不擇言地說出那句“只是擔心玫瑰”的話，可如果沒有這場兒戲般的冷戰，他至今還會被A187蒙在鼓裏。他傷害了A187，而A187也将傷害反饋給他，伊森想着想着突然冷笑了一聲，恭喜它，終于學會了以牙還牙。
他沉默地修複機器，A187有時會沉默地搭把手，伊森總是斜它一眼，又若無其事地繼續手上的工作。他其實是一個不怎麽會跟人相處的人，當他不知道怎麽辦的時候，冷淡和沉默就是他的表現。一團已經非常強大的意識會怎樣看待這樣的他？幼稚？陰沉？欲擒故縱？……還是別的什麽？伊森表面越是波瀾不驚，內心越是驚濤駭浪。
A187的意識為什麽不進入人類的身體中，這樣伊森就能猜測到A187的想法了，人類最細小的表情都有出處，而機器人永遠板着那張天塌下來也不會變化的臉，這讓伊森覺得自己處于弱勢。他看A187如雲遮霧繞，而A187看他卻是一覽無餘……這不公平，伊森悶悶地想，這一點也不公平。
期間伊森出去打過幾次戰，當然都沒有帶A187，他走出沒幾步的時候就會想，會不會等他回來的時候，房內早已經沒了A187的身影？它也攢夠失望了吧，會離開吧，會放棄自己吧。伊森每次都做好了“A187會離開”的心理準備出門，但他每次回來的時候，都能在房間內搜索到A187的背影——無一例外都是背影，A187是要用背影來表達委屈還是憤怒？
它知道他回來了，他知道它在等他，可他們只是又一次地将沉默拉起，駐守心房。
好的不學學壞的，學什麽不好，非得學人？伊森近來很喜歡躲在浴室，這個狹小的、讓人不太能伸展的空間，反而成了伊森的安全屋。一扇門可以隔開兩個“人”，可惜他不能把修複機器人的工作挪到這裏做，也不能把床搬進這裏。如果他在浴室待得太久，他怕A187會想太多，多可笑啊，他現在不僅要管自己的胡思亂想，還得在意A187會不會胡思亂想。
“伊森。”在這種讓人窒息的氛圍中，A187先忍不住開口了，“你還記得我之前給你講過的那個關于小熊、大熊和兔子玩具的故事嗎？”
伊森想象過很多種他和A187恢複交流的開場白，但這句問話不在他的設想範圍之內，因為他根本就不記得這個故事了。他抿了抿唇：“你在我睡着的時候講的故事？”
A187肯定地說：“你不記得了。”
伊森動了動唇，還沒說話，A187就自顧自地說：“那我再給你講一遍吧。故事的開始是小熊和大熊吵架了，因為小熊搶了大熊最喜歡的兔子玩具，大熊問小熊，你為什麽要這樣做，小熊說，因為你喜歡兔子玩具比喜歡我要多，我生氣了。大熊說，可那只是一個玩具，你跟一個玩具有什麽好比的。小熊說，你根本就不明白，我不是在跟玩具比，我想要你只喜歡我，更喜歡我，最喜歡我。大熊看見了小熊的眼淚，它連忙道歉，說我确實最喜歡你，那只是一個玩具，不要為了它吵架了。小熊破涕為笑，與大熊重歸于好。被小熊藏在床底的兔子玩具看見了這一幕，它悄悄地說，雖然我只是一個兔子玩具，可我也會難過的啊，高興時怎樣都好，不高興時我最次要。眼淚的寶貴之處在哪裏呢？先掉下來的就有道理了。第二天，大熊和小熊發現屋子裏面淹水了……”
伊森垂下眼眸，聽得很認真，當A187說起這個故事的時候，他發覺自己聽的時候是有一種熟悉感的。雖然他不記得了，但他确實聽過。
A187問：“對你來說，我是玩具嗎？”
伊森搖頭：“我從來沒有這麽想過。”
“我認為玩具和陪伴的工具是沒有區別的。伊森，我在問你一次，對你來說，我只是工具嗎？”
“你想聽我說什麽呢？你的關注點在玩具，而我的關注點是眼淚。‘眼淚的寶貴之處在哪裏呢？先掉下來的就有道理了’，是這樣的道理嗎？”伊森扯了扯嘴角，他的眼睛已經模糊，“你用了機器人的身體，你哭不出來，是你輸了嗎？是我贏了嗎？不是的，道理不是這樣講的。”
如果沒有在乎和珍惜，那麽眼淚根本談不上什麽寶貴之處，眼淚就是最廉價的東西，只是哭出來總會好受些。伊森背過身去，他不想流眼淚的，可這些天的懷疑、猜忌、無止境的空想、自我折磨和數不清的擔憂讓他變得脆弱，在A187用平平板板的聲音說了那樣一個故事後，他只能受控于情緒，眼淚肆無忌憚地到處流淌，叫嚣着要淹死伊森。
“你是欺負我不能流眼淚嗎？”A187站在伊森的背後，“如果我可以哭的話，你們芝士國的大本營都會被我淹掉。”
伊森又好氣又好笑，他抹掉眼淚，等情緒平複一些才說：“我欺負你不能流眼淚？什麽都讓你說了，你最委屈，你最難受，你最有道理。都是我的錯，對嗎？”
A187走到伊森面前：“伊森，你不能這麽蠻不講理。”
伊森又轉過身去，将狼狽藏起來：“那麽，你給我講這個故事，到底是想說什麽？”
A187跟着伊森轉，它非得看着伊森的眼睛：“我想知道，你是把我當成小熊，還是把我當成玩具？我說的是我，只有我，跟玫瑰和瑞恩都沒有關系的我。”
“你想聽什麽呢？我根本沒見過跟玫瑰和瑞恩都毫無關系的你，A……我不認識純粹的你。”伊森不轉了，這是徒勞無功的舉動，“在我心裏，你不是小熊，也不是玩具，人與人之間有數百億種關系，每一種都不一樣，故事不能這麽套。”
“你不認識純粹的我……”A187喃喃道，“可這就是純粹的我啊，瑞恩并沒有改變我，玫瑰……從根本上也沒有改變我。你認識的就是純粹的我。”
伊森說：“可我已經先入為主了，在我眼裏，你是因為玫瑰而産生自我意識的，一切都跟玫瑰有關。”他将後一句話咽回肚子裏——你看，這就是欺騙或者隐瞞的後果。
于是A187請求伊森：“可以從現在開始，改變你的認知嗎？”
伊森沒有回答：“你不生我氣了嗎？”
“我已經不生氣了。”
“你之前說，你覺得我是特別的，是因為我給你植入的玫瑰，是嗎？”
“是……但現在不完全是了。”
“為什麽？”
“因為一開始我只是會感受的意識，而現在我是會思考的人，我有自己的喜好偏惡，我有情緒和比情緒更深的東西。在跟你相處的過程中，是我在體會，我在沉浸，我在訴說，而不是那朵玫瑰在操控我這樣做，你明白嗎？”
“可是你怎麽知道，這些不是玫瑰造成的影響呢？”
“你不相信我？”
“我……”
A187打斷了伊森：“如果你不相信我，可以把玫瑰從我的體內拿出來，驗證一下我是不是還是‘我’。”
伊森搖頭：“我不會那樣做的。”
A187問：“你怕這樣做會浪費了你的玫瑰？”
怎麽又繞回原點了？伊森恨不得揍A187一頓：“跟玫瑰沒有關系了……是因為我不想傷害你，不管是身體上的還是精神上的。”
“可你不信任我。”A187的聲音灌滿了委屈。
“我不是不信任你。只是有的時候……有些東西是不可知的，連你自己都察覺不到。”
A187決定不糾結這個問題了：“你原諒我了，是嗎？”
伊森心想，他根本沒法不原諒它，哪怕傷痕累累。他的眼睛又熱了起來：“你說呢？”
“那……我可以抱你了，是嗎？”
伊森上前一步，那已經是回答了。
A187緊緊抱住了伊森：“伊森，伊森……你根本不知道我憋得多辛苦，我已經有十一天二十二個小時四十六分鐘三十八秒沒有碰過你了。”
伊森笑出鼻涕泡，他惡作劇地将鼻涕擦在A187身上，反正他給A187添加了自我清潔的功能……噢，不管有沒有這個功能，它都不會介意的。
A187卻說：“伊森，你是不是又哭了？你把眼淚擦到我身上了……”
伊森将頭埋進了A187的頸窩中，顫抖的笑和顫栗的哭也沒什麽區別，他重重地說：“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