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暗夜騎士-10
暗夜騎士-10
邁克爾終于正視GHJK-09了，他恍恍惚惚地看着它的面容，從中窺見另一個靈魂的存在。
“你是誰？”短暫清醒過來的邁克爾問。
GHJK-09不屑一顧，但還是回答了邁克爾：“我是假的索菲亞，我是名字為GHJK-09的戀愛機器人，我是不夠完美的瑕疵品，我是不及格的戀人。”
邁克爾癡癡地，他已經迷失得太久，沒法憑借自己撥開迷霧。他聽見GHJK-09說了那麽長的一段話，然後他閉上了眼睛，一遍遍咀嚼着毫無新意的事實，索菲亞死了。可GHJK-09說——如果索菲亞還活着，看見你這幅模樣，估計想要馬上跟你分手，再也不想跟你有任何關系。
索菲亞喜歡的他是什麽樣子的？邁克爾頭痛欲裂，幾乎想不起來自己跟索菲亞在一起時候的模樣。死去的索菲亞又是什麽？一個信號還是一個符號？他到底在沉浸什麽？愛是一種狂熱的追求，愛人死了，他必須為此消沉、頹靡、孤獨過日，這才對得起索菲亞，不是嗎？
GHJK-09又說：“你的愛真惡心，這場自欺欺人式的表演結束了嗎？你想別人将你的愛寫成歌、寫成書、刻成紀念碑，流芳百世永垂不朽嗎？可你有想過索菲亞嗎？她是否願意當這場獻祭自我的導火索？她是否願意永遠成為你的陰影？邁克爾，你不覺得你很自私嗎？”
GHJK-09其實不知道自己在罵什麽，它驚嘆于自己如此出衆的表達能力，它不知道這是它與生具有的，還是吸收索菲亞的信息之後才得到的，亦或是它天賦異禀，自己領會到的。它其實不确定自己罵得對不對，但它總覺得這就是索菲亞想說的話，沒錯，它不是真的索菲亞，但畢竟索菲亞造就了一部分的它，也許，也許索菲亞真的借了它的嘴。
邁克爾被罵懵了，他反駁道：“不，你說的都是不對的，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
“那是什麽樣呢？”GHJK-09又變得充滿耐心，“我哪一點說錯了？”
邁克爾卻拿不出半點證據，除了“我愛索菲亞”之外，他什麽也說不出來。GHJK-09不明白，邁克爾身邊還有那麽多的人，難道人真的會為了一種感情，忽略掉其它全部的感情嗎？邁克爾還有愛他的親人、朋友，難道全部的這些愛加起來，都比不過索菲亞的愛嗎？還是說，因為這些愛的“載體”都還活生生的，所以他們不值得被緬懷、被擁抱、被珍惜？
GHJK-09罵了邁克爾半個月，邁克爾才終于忽視掉GHJK-09的面容，将它當成另外一個人。他改掉了GHJK-09的容貌，将它改成了一個丢進人群中再也找不出來的普通女孩模樣，他是GHJK-09的主人，這是多麽輕而易舉的事情。他可以讓GHJK-09閉上那張喋喋不休的、充滿惡毒語句的嘴，只要他在GHJK-09的設置面板上面操作一番，他可以讓GHJK-09做一個聽話的木偶。可他沒有那樣做，他問GHJK-09：“你不應該是這樣的。”
GHJK-09：“哦？那我應該是什麽樣的？”
邁克爾說：“一個戀愛機器人，應該永遠理解，永遠服從，永遠包容。”有特殊癖好的主人除外。
“在我永遠理解，永遠服從，永遠包容的時候，你只會叫我滾。”GHJK-09陳述了一個不愉快的事實。
邁克爾猶豫着說：“……對不起。”
“你‘活’過來了。”GHJK-09不想說沒關系，“我的任務也算完成了一半。”
邁克爾又說：“謝謝。”
GHJK-09不想說不客氣：“我想離開了。”
“不、不要離開我。”
邁克爾将GHJK-09當成什麽了？GHJK-09後來想了很多，覺得最有可能的是——他把它當成了救生圈。邁克爾認清了索菲亞已成夢幻泡影，可他不能再自欺欺人了，于是他将一種複雜的感情投射到了将他喚醒的GHJK-09身上，他離不開GHJK-09了，這個将他從水邊拖回來的機器人，必須扣緊他的手，再陪他走一段路……直到他厭倦為止。
這種複雜的感情裏面，必然是包括愛的，邁克爾近乎病态地懇求GHJK-09留下來，GHJK-09想，他何必求呢？只要他不放手，邁克爾的家人就不會放GHJK-09離開，GHJK-09雖然已經“醒”了，可它沒有逃離的能力，它依附于邁克爾和它的家庭，對于一個有了獨立思想的機器人來說，它覺得自己像是一條寄生蟲。
GHJK-09不認為自己會愛上邁克爾，它袖手旁觀着邁克爾的痛苦，偶爾添一把火，讓他的痛苦燃燒得更加兇猛。它總是提出“想要離開”的請求——如果用疑問句說出來的話就等同于請求——而邁克爾擁緊它、撫摸它、親吻它，它感受到了溫暖與顫栗，很奇怪的感受。它不知道自己是否因為身體上的感覺而愛上了邁克爾，還是說早在邁克爾用那雙飽含水的眼睛凝望它的時候，它就背叛了自己的初衷。
GHJK-09很想找到自己的一些同類，問問它們對愛的理解，可它被邁克爾困住了，它哪裏也去不了。它對邁克爾表露出來的全是恨意，可它看起來越恨邁克爾，邁克爾就越有一種随時要失去GHJK-09的恐慌，這是一種非常殘忍的惡性循環，本就不純粹的愛恨愈加複雜，GHJK-09搜索遍了詞語庫，都找不到一個詞來形容它和邁克爾之間的感情。
在GHJK-09決定放棄掙紮，做一個合格的戀愛機器人時，命運卻給它開了一個巨大的玩笑，邁克爾感染了病毒，無藥可救。
他只剩幾天的生命了，他好像終于重新擁有了善良、善解人意這樣的品質，他決定放GHJK-09離開。
GHJK-09故作冷漠地嘲諷他：“要死了才想着放我走，想給自己積福積德？邁克爾，你真的好虛僞啊。”
邁克爾不生氣，他努力扯出一個并不好看的笑容：“我什麽也抓不住了，我抓不住你的心，也抓不住我的命，我現在抓住你的人，還有什麽用呢？”
“我不走。”GHJK-09說不出多麽好聽的話，哪怕它想說“我要陪你走完最後一程”，可它說出口的卻是：“我要親眼看着你死。”
邁克爾搖頭：“我不希望……我不希望你這樣做。”
GHJK-09不妥協：“我想走的時候，你不讓我走，我不想走的時候，你卻要趕我走。邁克爾，我沒有別的願望，只有留下來這個願望，你不能順着我嗎？就這一次，最後一次了。”
它主動抓起了邁克爾的手，感受這雙手的瘦削和無力，邁克爾确實什麽也抓不住了。
邁克爾答應了GHJK-09的請求，他在彌留之際告訴GHJK-09：“其實我那天不是真的想你離開，我只是想給你一個離開的機會，你沒有走，我很高興。”
GHJK-09覺得不可思議：“我說‘我要親眼看着你死’，你很高興？”
邁克爾艱難笑着：“我很高興，很高興。”
他高興地死掉了，他走得太快，以至于GHJK-09沒來得及問出那個問題——現在，你是更愛索菲亞，還是更愛我呢？它沒有答案，再也沒有人能給它答案了。按照邁克爾的遺願，邁克爾的家人為GHJK-09解除綁定，将它放出了家門，不再有人知道GHJK-09不是一個純粹的戀愛機器人了，GHJK-09獲得了自由。
可GHJK-09很難過，它難過地離開了芝士國，它終于明白了邁克爾在索菲亞死後的那種感覺，說是天崩地陷也不為過。它渾渾噩噩地走着，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少年，然後因為太久沒有匹配戀人被操作系統強制關機了。
直到被伊森和霍頓發現，它才有了重新開機的機會，它假裝成一個真正的戀愛機器人，觀察伊森、霍頓、甚至是那個小機器人。它看出來伊森和霍頓之間的貓膩，它驚覺原來霍頓也不是一個真正的人，它捉弄他們并且想要看他們什麽時候才能發現自己的真面目，可它終于受夠了，它被旁人的愛情灼傷了。它從未有過這樣的時候，這樣坦然、誠懇、真摯、溫暖、讓人動心的關于愛的表白，它從未得到過，它可憐自己，它必須站出來，打斷這溫情脈脈的進展，即便這可能毫無用處。
GHJK-09說：“我說完了。”
霍頓的氣已經生完了，他迫切想要知道伊森的答案，又不想讓GHJK-09在這裏煞風景，他望向伊森，希望伊森能将GHJK-09趕走。
伊森問：“你想離開嗎？”
GHJK-09說：“我說過，除非你讓小機器人跟我走，否則我無法離開。”
伊森說：“我可以修改你體內的程序，讓你不需要借助任何工具，或者依靠任何物品，也可以自行離開。”
GHJK-09反問：“你想我離開嗎？你們不是想要在黑市上賣了我嗎？”
霍頓說：“沒有你也沒關系。”
伊森倒是不想讓GHJK-09走，GHJK-09講了一個又愛又恨有愛的故事，在他心裏造成的波動還比不上霍頓的一句“我想要愛你”，如果GHJK-09離開了，他完全沒法抵擋霍頓那種年輕的、生機勃勃的愛意，他會淪陷的，可他不敢淪陷，也不想看霍頓染上失望的眼睛。
GHJK-09看着伊森，霍頓也看着伊森，陽光沒過伊森的膝蓋，又滑竄到伊森的臉上，伊森沒忍住看向霍頓，繼而沒忍住繳械投降：“我想跟你單獨聊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