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旋轉木馬-1

旋轉木馬-1

黑煙像是厚重的布簾那樣,覆蓋了伊森大部分的童年記憶。伊森不知道自己的親生父母是誰,養父母告訴他,他的親生父母不要他了。

伊森懵懵懂懂地問:“為什麽?”

為什麽不要他了?是他做錯了什麽嗎?可是他沒有任何關于親生父母的記憶,他也想不出來,自己到底是做了多麽讓人厭惡的事情,才會被人抛棄?

養父聳聳肩:“不知道啊。”

後來長大了一些,伊森又問:“我是從哪裏被撿回來的?”

“撿回來”是養父母常用的詞語,他們總是說,伊森是他們撿回來的,好像撿回一只小貓、一條小狗那樣,是毫不費勁的事情。

養母說:“在一個下雪的夜晚,你被吊在了一戶人家的門把手上面,如果不是那戶人家的男主人喝醉了,暈乎乎地跑出門口撒尿,你就沒命了。不是被吊死,就是被凍死,當然,吊死的可能性比較大。我們撿你回來的時候,你脖子上的紅痕特別明顯,後來慢慢就消下去了。”

伊森摸向自己的脖子,那天他照了很久的鏡子,他看見了一條已經不甚明顯的紅痕,以決絕的姿态分割了他的命運。

第一任養父母對他很好——這一點在遇到第二任養父母之前,伊森是意識不到的。第一任養父母并不富裕,他們生不出孩子,便将伊森當做是他們的親生孩子,可窮人的孩子依舊是窮人。伊森的房間是家裏的地下室,他活在地下,好像有什麽不能見光的毛病,後來他習慣了陰暗的環境,陰暗意味着安全,安全意味着安心。

伊森從記事開始就會幹活了,他會幫養父搬擡東西,會幫養母洗菜做飯,養父母總是欣慰地拍拍他的頭,這對他而言就是完美的贊賞了。他沒有接觸過外界,很多事情他都不明白,可他天生就懂得感恩,養父母對他好,不應該是他理所應得的,而是需要他去付出、去回報、去換取的。

養母總是說:“我們領養了你,我們給了你一個家,你好好當我們的孩子,就是對我們最好的報答了。”

養父對他說:“不要喝酒,不要賭博,男人最不應該幹的就是這兩件事,它們讓人變得不思上進,讓人總是錯過眼前的好機會,永遠活在貧窮中。”

伊森問什麽是貧窮,養父說:“你想要擁有某些東西,但是你得不到,這就是貧窮。”

養母說:“很多人都有的東西,但是你沒有,這就是貧窮。”

伊森那個時候不太明白,因為養父和養母說的話是不一樣的,伊森沒法将兩種含義匹配在同一個詞語的身上,他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是貧窮的人。別人擁有什麽他沒有的東西,他不知道。他想要什麽東西但是得不到,他也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要好好報答養父母。聽話、讓養父母省心、永遠不惹養父母生氣,這是他要一直做到的事情。

養父母白天都要出去工作,伊森一個人待在家裏,養父母對他的要求不多,不要一個人跑出門,不要在家裏亂跑,不要弄髒東西,不要打破東西……伊森就很少移動,他坐在黑漆漆的窗邊,等待養父母的歸來。在這個家中,他從來沒有出過門,因為他不被允許一個人出門,而養父母回家後總是很累,沒有人還有精力或欲望帶伊森出門。

伊森問過外面的世界是什麽樣子的,可他沒有得到确切的答案。

養母說:“等你長大了,你就知道了。”

養父說:“外面的世界很糟糕,可是也很美好,這得看你有多大的本事。”

伊森又問:“怎樣才能變得有本事?”

養父說:“我如果知道,就不會住在這裏了。”

養母說:“小孩子別想那麽多事情,不然睡不着。”

養父過了三十歲的生日,伊森卻連自己的年齡都不知道,他也問過這個問題,養父說:“可能是五歲,也可能是六歲。”

養母說:“沒那麽小,可能是六歲,也可能是七歲。”

伊森問:“我什麽時候才能長大一歲?”

養父說:“等太陽升起又落下幾百次之後。”

伊森并不期待太陽升起又落下幾百次,他對長大這件事情沒有概念,問那個問題只是純粹地問了一個問題,不抱有任何目的。他那個時候并沒有意識到他不正常,一個正常的小孩不會沒有期待,而他對很多事情都沒有期待,除了養父母對他的誇獎。他無意識地磨滅了自己的期待,活在了別人的期待裏面。

在第一任養父母的家中,伊森從來沒有吃過中午飯,養父母中午不會回家,自然也不會做飯給他吃,以至于伊森一直以為,中午是不需要吃飯的,人只需要在早上和晚上各吃一頓就可以了。養父母吃什麽,伊森就吃什麽,粥、饅頭、包子、炒素菜、蒸魚等等,都是非常美味的東西。

養父卻抱怨:“什麽時候才能不吃這些東西?天天吃原始品,都吃膩了,什麽時候才能吃上科技品。”

養母不接受他的抱怨:“你什麽時候能夠賺到兩倍的錢,我們就可以偶爾吃上一頓科技品了。”

養父哼道:“怎麽只說我?你不也應該為這個家庭努力嗎?”

養母說:“我一直都在努力。”

“我沒看出來你的努力,你根本就沒有我辛苦,我每天累死累活的,就是為了養活你們母子。”

“你眼睛瞎了嗎?我做的事情哪裏比你少了?你只管工作的事情,而我不僅要管工作的事情,還要管家裏的事情。”

“你賺的錢沒我多,你對這個家庭的貢獻沒我大。”

“可笑,你這麽說的話,伊森是不是應該出去乞讨?也為家庭做一份貢獻?”

……

伊森從來就吃不膩這些東西,他不明白這為什麽能成為養父母吵架的導火索。他想讓養父母不要吵了,可他沒有止息戰火的能力,他只是坐着,一動不動地看着,滿懷恐慌地聽着。乞讨是什麽?伊森想,沒關系的,只要他們不吵架,他是可以出去乞讨的。

養父母的吵架總是爆發得迅速,消失得也迅速,他們的争吵從來不會顧忌伊森,伊森也不會表露出歇斯底裏的害怕,養父母可能甚至沒想到伊森會恐懼争吵。以至于争吵過後,從來沒有人去跟伊森解釋吵架的緣由,也沒有人去安慰他破碎的心靈。伊森在地下室裏蜷縮成一團,他睡不着,睡着成了需要忘性和勇氣的事情,他得忘掉一些事情,再鼓起勇氣給自己打氣,沒關系的……一切都會過去的,這樣他才能慢慢睡着。

可是一切都會過去的,不過是自欺欺人的謊言,昨日的争吵當然會過去,而明日的争吵很快又會到來,風和日麗的日子是沒法跟狂風暴雨的日子做加減法的,伊森只能讓自己更加聽話,好像以為自己這樣做,就能改變什麽一樣。

事實是伊森什麽也改變不了,他還是被動承受了沒有波及到他身上的怒火,他惶恐的雙眸并沒有讓夫妻間的争吵少幾場。養母偶爾會注意到他:“別吵了,吓到伊森了。”

養父說:“我又不是在罵他,他有什麽好吓到的。”

“你這樣想太自以為是了。”

“又說了一個新詞,你非得逼我跟你吵是吧?”

“誰在逼誰吵,你自己心知肚明。”

“你簡直就是不可理喻!我當初就不應該娶你這樣的女人。”

“呵呵,我當初就不應該嫁給你這樣的男人。”

……

又不再有人關心伊森的感受了。

伊森再長大一點的時候,養母将買菜的重任交給了他,他覺得這是一項無比艱巨的任務,第一次跟着養母出門的時候,伊森是用視死如歸的态度出去的。

養母跟他說,這家肉店的老板心腸不好,總是将不好的肉賣給無知的顧客。那家菜店的女孩還算善良,不會欺負不懂事的顧客,做生意很實在。香料店的老板總是會給漂亮的小姑娘打折,可惜家裏沒有女孩子穿的衣服,不然也讓伊森穿上去買香料,家裏就能省點錢了。花店……花店不是适合他們進入的地方,養母略過了那一片。

伊森回過頭看了花店一眼,确切點來說,他是看了花店門口擺着的玫瑰花一眼,那個時候他不知道那種玫瑰叫做旋轉木馬,甚至不知道那種花的品類是玫瑰。他只是覺得那朵花很好看,層層疊疊的,好像有着天鵝絨那樣美麗的花瓣。

花店不是适合他們進入的地方?長大一些的伊森終于明白養母的未盡之言,花店不是窮人适合進入的地方,只有有錢人才會為美麗買單,窮人是沒法為美麗付費的。伊森不能擁有美麗,所以路過花店的時候,他都只是遠遠地看一眼,甚至不敢走近去嗅聞花香。

伊森不知道自己的生日是幾月幾號,但他吃過一次生日蛋糕,生日蛋糕是養父買的,原因是那天養父獲得了在同一家公司工作十年的獎金,他大手一揮,買了一個巴掌大的小蛋糕,說是給伊森過七歲的生日。七歲,還是六歲,還是八歲。

随便吧,差那麽一兩歲,有什麽關系呢?養父母在蛋糕上面插下了七根蠟燭,因為蛋糕上沒法插下三十多根蠟燭,所以這只能是給伊森的生日蛋糕。

他們讓伊森許願,伊森問,什麽是許願。

養父說:“許願就是在心裏說出你的願望,并祈求它能實現。”

養母說:“你可以許願我們變得很有錢。”

養父說:“你讓孩子自己想。”

養母說:“這個願望有什麽不好?有了錢就是有了一切。”

于是伊森按照養母的願望,許下了自己的願望,他在心裏偷偷加了一句話,許願他也能擁有一點點錢,能買下一朵旋轉木馬就夠了。

養母中了彩票,他們家突然就變得有錢了,伊森以為是自己的許願有了效果,原來許願是這麽好的事情,他期待下一次吃蛋糕的時候。那個時候他會許一個更加美好的願望,那就是讓養父母不再吵架。

養母懷孕了,她的肚子一天天大起來。伊森觀察了很久,還是忍不住問養母,她不是說,她不能生孩子嗎?那麽現在這是怎麽一回事?

養母說:“之前沒孩子是因為身體不行,現在有錢了,就把身體調好了,可以生孩子了。”

伊森懵懵懂懂,似懂非懂。

養父說:“這以後就是你的弟弟或者妹妹了。”

弟弟或者妹妹,那就是家人,伊森很高興,他馬上就會有新的家人了,一家三口很快會變成一家四口,幸福會随着人口的增加而變多。

養母懷胎七個月的時候,家裏多了一個家務機器人,伊森不再需要幹活,可他并不感到輕松,反而感到失落。不需要幹活等同于不被需要,伊森很不喜歡這樣的感覺,這讓他覺得自己是沒有用的,不能為這個家做出貢獻的,伊森不能怪養父母,于是他開始讨厭這個家務機器人,是它搶走了屬于自己的工作,都是它的錯。

伊森總是用憤怒的目光盯着家務機器人,看它忙前忙後,滿屋子亂轉。可家務機器人哪能察覺到伊森的心思,它只能理解家務的含義,它甚至不能明白人是什麽,它還認為自己跟人是一樣的東西,它們沒有什麽區別。

但伊森除了用眼神表達自己的憤怒,也不能對家務機器人做出更多的事情了,他不可能傷害家務機器人,因為他知道那是昂貴的東西,也許比他的性命還要昂貴。他也不能罵家務機器人,這倒不是因為不敢,而是因為不願意,伊森認為“罵”是一種特別壞的、充滿惡意的事情,他不願意罵任何人,以及任何機器人。

養母生下了弟弟。

在一段時期內,家裏充滿了歡聲笑語,養父跟養母不再吵架,他們将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這個來之不易的孩子上面。他們的眼神流露出溫柔的愛意,伊森癡癡地望着,那是他從未得到過的東西。

伊森想要抱一抱弟弟,可養父攔住了他,說:“你的手沒勁,小心摔着了弟弟。”

養母說:“是啊,你別碰弟弟,他年紀還小,現在很脆弱。”

伊森想,原來弟弟是很重的人,他是抱不動的。弟弟有多脆弱呢?比瓷杯還脆弱嗎?伊森摔壞過一個瓷杯,那是家裏年紀最大的一個杯子,養父罰他兩天不準吃飯,養母為他說話,将不能吃飯的懲罰減成了一天。

他又想,他要快快長大,長大了就會有力氣,有力氣就可以抱起弟弟了。

弟弟滿月之後的尋常一天,養母問伊森:“你想出去玩嗎?”

伊森的眼睛瞬間亮了:“去哪裏玩?”

養母笑得很淡:“去街上,或者去買東西,你有什麽想買的嗎?”

“我……我可以買東西嗎?”

“可以啊,只要不是太貴的東西,都可以買。”

被巨大的驚喜砸暈了頭,伊森暈頭轉向之際,還記得問:“為什麽?”

養母說:“你弟弟前幾天不是滿月了嗎?給他買一個滿月禮物,也給你買一個禮物,這段時間,你也辛苦了。”

伊森跟着養母上了街,養母問:“看好了嗎?想要什麽?”

伊森小心翼翼地指向花店的方向:“我想要一朵那個。”

伊森如願以償地得到了一朵旋轉木馬,然後他被養母送到了一座高樓大廈,養母說:“伊森,你在這裏等我一下,我要去給弟弟買禮物。”

伊森看着來來往往的陌生人,他有些害怕,他想跟養母說,我跟你一起去,可是他的聲音太低了,養母沒聽到。養母那天穿了一條燈籠袖的淡色裙子,伊森伸出手去,想要抓住養母的手,可他只抓住了一點滑溜溜的袖子,袖子從他的手上輕盈地逃出去了,像是跳舞的時候轉的一個圈。

伊森再也沒有見過養父母,還有剛成為家人一個月的弟弟。他一直等,直到手上的旋轉木馬枯萎凋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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