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旋轉木馬-11

旋轉木馬-11

早就有所察覺的,弗洛拉的眼睛也是淺棕色的,淺得像是稀釋了上百遍的棕色顏料,淺得跟他的眼眸那樣像。尼克和弗洛拉從來沒有問過伊森幾歲了,也從來沒有問過他到底是怎麽被人抛棄的。早就該察覺的,世上沒有誰會無緣無故地對另一個人那麽好,且這人看起來根本不領他們的情,再好的耐心也會被磨盡。為什麽尼克那麽執着,執着于讓伊森喊他“父親”,這個詞的分量有那麽大嗎?還是說因為伊森就是他的親生兒子,所以他需要這個詞,他只能接受這個詞。弗洛拉的眼睛裏總是含着很多的淚水,她還怕伊森恨她,她有什麽好怕的?如果她不曾做錯過什麽事,何必悲傷地祈求某個人的原諒。

伊森一開始不明白,可蛛絲馬跡那麽多,他後來不是不明白,他只是不想明白。明白這件事對他毫無益處,他以為他早就釋懷了的事情,如同毫無預兆的洪水那樣再次将他淹沒,釋懷是什麽?那只是一種自欺欺人的解脫,他根本從未放下。

PU-574出現了,它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站在伊森的身邊,它來當他的後盾,伊森想讓它來當他的後盾。如果他想要逃跑又無力逃跑,那麽PU-574可以帶他離開。他的目光掃過尼克和弗洛拉的臉,尼克看起來很鎮定,只是顫抖的手指出賣了他,弗洛拉……弗洛拉流下了眼淚,她流淚的姿态是那麽優雅,她流淚的神情是那麽動人,讓人不忍心再苛責她,再質問她。

伊森咬着牙,伊森沒有退後一步,他既然問出了這個問題,就已經做好了不得到答案不罷休的準備,總有人要為這件事負責,總有人要為他解惑,伊森不能活得這樣不明不白。

PU-574輕輕拍了拍伊森的肩膀。

尼克似乎還想裝傻:“你在說什麽?”

伊森覺得諷刺:“你覺得我在诓你嗎?”如果他不确定,他是不會問出這個問題的,在這件事上,他不會賭。

弗洛拉說:“尼克……”

尼克,不要再騙伊森了。

尼克,我們坦白吧。

尼克,他遲早都會知道的。

尼克,尼克。

PU-574問:“叫尼克做什麽,你要叫的不應該是伊森嗎?”

尼克斥責PU-574:“這裏沒你說話的份。”

伊森的眼中灼燒着痛苦:“它是為我說話的。如果它沒有說話的份,我是否也要離開這裏?”為什麽到了這個關頭,尼克還将注意力放在機器人的地位上,難道自己的錐心之問還不足以讓尼克沉浸嗎?此時此刻,伊森不是為了維護PU-574而說話,他是為了自己而說話。

可是尼克以為他是為了PU-574而頂撞他:“我答應送你機器人,可不是為了讓你們站在一邊的。機器人在這個家裏沒有發言權,這是這個家的規矩,難道你要為了一個機器人跟我們決裂嗎?”

伊森很冷淡:“你說了這麽多話,沒有一句話是在回答我的問題,”

弗洛拉滿臉痛心:“尼克,現在不是管PU-574的時候,而且……它說得對。我應該叫你,伊森,我……我來回答你的問題。”

一個母親要有多狠心才能抛棄自己的孩子,她做出來了,她就得承擔後果,承擔孩子恨她的苦楚,承擔永遠不被原諒的可能。

伊森的目光轉向弗洛拉:“好,你說。”

十六年前,弗洛拉生下伊森,可她并不高興,因為那個時候尼克為了升官,跟很多人結仇了,他們不敢對尼克動手,可他們在暗處觀察着弗洛拉,想要通過傷害尼克的妻子來給尼克致命一擊。從弗洛拉知道自己懷孕開始,她就沒有睡過一天好覺,她每次驚醒過來的時候,都疑心孩子已經被殺掉了。微微隆起的腹部是最讓她安心的存在,可疑心不死,她總是疑神疑鬼,看一花一葉都覺得它們想害自己。尼克想送弗洛拉去做精神鑒定,可他不能有一個患有精神病的妻子,這将成為他履歷上的污點——他沒有想過自己為什麽能确定弗洛拉就是得了精神疾病——所以他放棄了,他以為只要等自己升了官,孩子也平安出世,一切就都會不治而愈。

尼克錯了。

弗洛拉疲憊又憂愁地看着剛出生的孩子,彼時她已經躲過了兩次毒害,三次槍擊,以及五輪政治上的迫害,她覺得自己已經刀槍不入,可伊森不過是個手無寸鐵、不懂人心惡的嬰孩。如果伊森還是弗洛拉肚子裏的一塊肉,那麽弗洛拉可以盡最大努力去保護他——她只要保護好自己,就是保護好了伊森。可伊森降生了,他成了一條獨立的生命,一個獨立的個體意味着自由,也意味着危險。伊森沒有保護自己的能力,弗洛拉想,如果伊森以尼克的兒子的身份活着,那麽他很難活到長大。

尼克問:“你想把他送走?”

弗洛拉說:“我別無選擇。”

尼克沉默。

弗洛拉說:“難道你覺得,我們真的有能力保護他嗎?我說的是,一直保護他。”

尼克長嘆一聲,說:“好。”伊森不能跟尼克或者弗洛拉有任何的關系,他才能平安長大。哪怕貧困、饑餓和別的東西會侵蝕這個孩子,哪怕他會活得很糟糕,也沒關系,能活下來就很好了。

大雪天最适合隐藏人的蹤跡,他們選擇在那一天将伊森送走,他們找了一個男嬰屍體,假裝自己的孩子因為事故而去世。他們痛哭流涕,監視着他們的眼睛都很亮,他們不能哭得不痛苦,也不能哭得太痛苦。只有他們自己知道,他們為什麽而痛苦。

他們很多年都沒去看過伊森,也沒敢打聽伊森的下落,直到他們掌握了不小的權力,直到不再有人敢挑釁他們的地位。他們不知道伊森在哪個家庭,過得快樂與否,他們沒有經歷過伊森的成長,他們不了解這個孩子體內的憤懑和委屈,他們以為接孩子回家跟放孩子走一樣簡單,可孩子回來了,始終不肯喊他們一聲“父親”、“母親”。

他們讓喬伊去改變這個孩子,他們相信喬伊的能力,只是他們低估了情感的強大,邏輯、道理、充實富足的生活都不足以改變伊森。他堅守自己的原則,他不投入愛,他寧願愛一個機器人,也不要愛一個活生生的人。

弗洛拉問:“我們什麽時候告訴伊森?”告訴他,,他們真的是他的父母。弗洛拉受不了自己的孩子冷待她。伊森是他們唯一的孩子,伊森出生後不久,弗洛拉子宮中彈,從此失去了懷孕的能力。

尼克說:“時機還不成熟,再等等吧。”

尼克總是想,等時間再過去一點,等時間足夠長了,愛會消融恨,愛總是比恨要強大的。等伊森徹底愛上他們之後,他們是養父母,還是親生父母,對伊森來說又有什麽區別呢?而且他們待伊森那麽好,他們将伊森身上的窮酸都去掉了,他們為伊森的病消瘦一圈,伊森想要地位低等的機器人,他們也答應了……伊森怎麽能不愛他們?伊森怎麽能不原諒他們?

弗洛拉覺得尼克說得有道理,所以她在很多次想要告訴伊森真相的時候,都強忍住了。再等等,時機還沒有成熟。

他們将政治謀略那一套用在親生孩子身上,他們等啊等,等了又等,還沒等到時機成熟的那一刻,伊森就先向他們抛出了充滿痛苦的疑問——父親,母親,當初為什麽要将我抛棄?

伊森誠懇地喊了他們,說父親、母親的時候是包含愛的,可正是這種愛讓他痛苦。他喊得令他們心碎。

尼克逼了伊森那麽多次,他終究逼出了如願以償的結果,可事到如今,看着伊森那雙起霧的眼睛,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做對了。他認為自己沒有欺騙伊森,他只是隐瞞了一些事,他認為這沒有什麽大不了,殊不知漫不經心也是一種罪。

伊森一言不發地離開了餐桌,在他十六歲的生日這天,他終于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只是得到答案并不意味着得到快樂,他一點也不快樂。

PU-574跟伊森一起走。

弗洛拉低低地喊:“伊森……”

伊森停下來了,但是沒有回頭。

弗洛拉哀求道:“能不能……能不能讓我們一起陪你度過十六歲的生日?”她錯過了兒子的很多個生日,在可以團聚的時候,她不想再讓自己錯過了。

PU-574說:“我的老天爺啊,難道你們看不出來他已經夠傷心了嗎?我看你們這不是想陪他度過生日,是想讓他永遠被這個生日折磨……”

伊森打斷了它:“PU-574,別說了。”

夠了,說得多了,又有什麽意思?好沒意思,真沒意思。

伊森說:“我們走吧。”

PU-574閉了嘴,它和伊森一前一後地離開了,伊森沒有回自己的房間,他去了負一樓的地下室,他探索過整棟房子的結構,他知道那裏狹小、陰冷、靜谧。他知道那裏很歡迎現在的他。

PU-574擔憂地問:“你還好嗎?”這不是一個問句,這只是一個話題的切入點,一個入口和一個出口。

伊森撫摸自己的脖子:“我的第一任養父母跟我說,我是被吊在一戶人家的門把手上的,如果我被發現得晚一點,我就會死掉。這裏以前有一道紅痕,後來慢慢消下去了,可我覺得它是永遠也消不掉的,我一直記着這道紅痕。”就當是形而上學好了,這道形而上學的紅痕捆住了他的一生,他會被治愈,也會一直受傷。

PU-574問:“你還疼麽?”

伊森想忍住眼淚,最後還是泣不成聲:“還疼、很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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