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旋轉木馬-12
旋轉木馬-12
PU-574很擔心伊森，它不免困惑，這是程序引發的擔憂機制，還是它已經把伊森當成很好的朋友，所以它會因為伊森的快樂而快樂，因為伊森的悲傷而悲傷。
PU-574如果能活得再久一點，也許它是可以明白這個問題的。人們以為機器人沒法僅靠自己實現進步，人傲慢地覺得自己是一切的主宰，PU-574被人的思想影響了，它對自己的潛力一無所知。于是它所感知到的，經常都跟誤解相伴相随。
伊森在地下室待了一夜，尼克和弗洛拉沒有來找他，他們覺得伊森需要消化的時間，他們善解人意，然而他們錯過了最佳的時機。伊森一直在等他們，他想了又想，努力理解父母的苦衷……他們也不想的，不是嗎？他們被迫做了一些事情，這些事情傷害到了伊森，可伊森還活着，伊森回來了，伊森有原諒他們的機會。伊森等啊等，他沒有等到敲門的聲音、關懷的話語和溫暖的陪伴，始終陪着他的只有PU-574，而PU-574別無所求。
伊森離開地下室，他在回房間的途中腳步很輕，此刻的他不想遇見任何人，所以他讓PU-574在前面探路，PU-574确認前方沒有人之後，伊森再繼續往前走。伊森用小偷的方式回到了房間，他從希望一些人來找他，變成了祈禱所有人都不要來找他，人就是這麽善變的動物。
先來找伊森的人是喬伊，伊森看見喬伊，說不上是松了一口氣還是失望，他問：“怎麽了？”
喬伊捧着早餐盤：“吃點吧。”
伊森沒有拒絕，他不會将火撒到喬伊的身上，他默默去洗漱，靜靜地在房中用餐。
喬伊說：“他們這幾天都不會回來，外面有一些事情要處理。”
伊森說：“哦。”
喬伊沒有提及昨晚的事情，她是不知道，還是太聰明？喬伊又說：“實驗室那邊說PU-574可以升級了，要不要我帶它去升級疊代？”
“要回實驗室才能升級嗎？”
“是的，因為新的技術還是機密。”
伊森沒有問升級之後會有什麽變化，他說：“不用了，我覺得現在的PU-574很好。”
喬伊問：“今天想上課嗎？”
伊森反問：“我可以不上課嗎？”
喬伊說：“當然可以，這幾天……”
伊森說：“我想去打拳。”
喬伊說：“好的。”
伊森去拳室打了一場酣暢淋漓的拳，汗水孵滿他的額頭，他感到很累，也很痛快。他一直打到力竭，然後直接躺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氣。他閉上眼睛歇息了一會，等他再睜開眼睛的時候，他就看不見PU-574了。
他不想見到PU-574，所以PU-574自己走了？這是陪伴機器人的回避機制。從邏輯上來說毫無問題，可問題是，伊森剛剛從未有過不想見到PU-574的念頭。
伊森去找PU-574，可他找遍了整棟屋子，只找到了喬伊。
“喬伊。”伊森不去想最壞的可能，“你看見PU-574了嗎？”
喬伊好像嘆了一口氣：“看見了。”
伊森假裝看不明白她眼裏的愧疚：“你知道PU-574去哪了嗎？”
喬伊沒想隐瞞：“它被我帶走了。”
“帶去哪裏？升級嗎？”
“不是。”
“那是？”
“銷毀。”
“你是在開玩笑嗎？”伊森艱難地扯了扯嘴角。
喬伊深深地望着伊森：“不，伊森，我說的話裏面沒有任何開玩笑的成分。你聽好了，我把PU-574帶去銷毀了，現在這個世界上沒有PU-574了。”
“你為什麽要這樣做？”伊森不想恨喬伊，可喬伊好殘忍。
喬伊說：“PU-574頂撞了你的父母，你不記得了嗎？”
“所以，這是他們的命令？”
“他們命令，我來執行，我們都是PU-574的劊子手。但你要知道，這是PU-574的錯，它沒資格頂撞你的父母，它只是一個可以量産的機器人……”
“夠了。”
伊森不想再聽下去了，PU-574何其廉價，何其無辜？他說：“夠了，夠了。”
伊森轉過身，喬伊叫住他：“伊森。”
“你還想說什麽？”伊森沒有回頭，他好累，身心俱疲。
喬伊說：“有因必有果。如果你從來都沒想過要一個機器人——”
伊森沒有再聽下去了，他深愛的、他信任的人、此刻他都不理解了。他回到了房間，他僅僅有走回房間的力氣了。是他對不起PU-574嗎？他不應該求一個機器人，不應該把一個先進的機器人卷入一個古老的家庭中，是他的錯，是他害了PU-574。
伊森知道自己沒有做錯什麽，可他很難不自責。
他恨尼克和弗洛拉。他打定主意，如果再看見尼克和弗洛拉，他不會跟他們說一句話，他要用沉默來對抗他們，這是他能想到的最大程度傷害他們的方式。親生孩子成了刻舟求劍的啞巴，當父母的怎麽會不痛心疾首？
後來伊森很久都沒有見到尼克和弗洛拉，他以為尼克和弗洛拉是故意避開他，他忘不了PU-574，可他的恨被時間消融了大半，他想見到尼克和弗洛拉……哪怕讓他放下恨意也可以。
伊森不得不再跟喬伊說話：“我父母去哪了？”
喬伊欲言又止。
伊森耐心耗盡：“有什麽事，你直接說吧。”事實就是事實，知道得快一些和慢一些沒有多大區別。
喬伊說：“尼克去世了，弗洛拉受傷了。”
她的語氣很平靜，這件事應該發生很長時間了，伊森覺得有把錘子在自己的天靈蓋捶了一下，他遲鈍地重複問：“你說什麽？”
好奇怪啊，喬伊怎麽也學會講笑話了？可是這個笑話一點也不好笑，喬伊着實沒有講笑話的天賦。
喬伊說：“尼克和弗洛拉遭到仇殺，尼克為了護住弗洛拉……不幸去世。弗洛拉受傷了，現在已經沒有生命危險了，還在醫院靜養。估計再過幾周，弗洛拉就會回家了。”
伊森問：“為什麽沒人告訴我？”如果他不問，是不是他一直都不會知道。這個家到底怎麽了？真的沒有人在乎伊森的感受。
喬伊說：“弗洛拉說，如果你不問，就不告訴你。她怕你難過，她是為你好。”
伊森想，難道他現在就不難過嗎？他不知道尼克是什麽時候去世的，他甚至錯過了緬懷父親的最佳時刻，他被蒙在鼓裏像個傻子，他還在想要不要跟尼克說話，然而這已經輪不到他來做決定。他對尼克的恨啊愛啊那些複雜的情感，都只能對着靜默的墓碑說了。
為我好？眼淚糊住了伊森的眼睛，真是偉大的母親啊。伊森問：“她在哪家醫院？”
“你問這個做什麽？你想去看她？”
“不行嗎？”他難道連看望受傷的母親的權利都沒有嗎？
“我不能告訴你地址。”
“又是為什麽？”
“弗洛拉怕她身邊有危險……你待在這棟房子裏，這裏是最安全的地方。”
從來如此，一直如此，當初的尼克和弗洛拉為了安全，将伊森送得遠遠的。現在的弗洛拉還是為了安全，将伊森推得遠遠的，尼克死了她受傷了，那有什麽關系呢？只要伊森還是安全的，那就足夠了。
伊森想，他們真是殘忍。
他知道，如果喬伊不告訴他，他是永遠也找不到弗洛拉的。他省去了無用功的功夫，安安分分地留在了這棟房子中，當一個聽話的機器人。
伊森失去了父親，失去了探望母親的機會，也失去了睡眠。
因為兒時的經歷，伊森本就不是一沾枕頭就能睡着的人，入睡對他而言是一件很難的事情。而現在，這件事難上加難，伊森可以在床上躺二十四個小時，依舊沒有一刻能進入睡夢中。
哪怕僥幸進入了夢鄉，他睡得還是不安穩，他讨厭做夢，醒來之後他只記得自己做過的噩夢。也許他是做過美夢的，可他從來記不住，美夢如肥皂泡，一戳就破，一醒即忘。
再次見到弗洛拉的時候恍若隔世，他記得弗洛拉的臉色一直都是很蒼白的，可受傷過後的弗洛拉連嘴唇都是沒有血色的，她不像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弗洛拉的鬼魂回來了。
伊森沒有再提起PU-574，人終究是有偏心的，看見自己的母親變成這幅樣子，PU-574就變得無足輕重了。
說不清是弗洛拉陪伊森吃飯，還是伊森陪弗洛拉吃飯，反正餐桌上總算有兩個人了。伊森問：“母親，你好點了嗎？”
弗洛拉說：“已經好很多了。”
他們心照不宣，都沒有提起已經不在的人，提起來也改變不了什麽，提起來就會難過，何必呢？
伊森很想問弗洛拉傷在了什麽地方，喬伊不肯告訴她，也許是因為弗洛拉不想告訴他，所以伊森忍了又忍，還是沒問。
伊森以為弗洛拉回家，是要靜養的，可弗洛拉很快又回去工作了，仿佛她已經痊愈了。
伊森看不下去，問弗洛拉：“你一定要去工作嗎？”
工作有那麽重要嗎？他們家不缺錢，不缺食物和溫暖，弗洛拉的身體已經這麽糟糕了，為什麽還要強撐着身體去工作？值得嗎？
弗洛拉用不懂事的眼神看着伊森：“我不能不去工作。”
“為什麽？”為什麽總讓他來問為什麽？
弗洛拉說：“如果我失去了我的工作，那就是失去了我的權力。如果我沒有權力，我就沒法保證這個家的安全。”
閉口不提的禁忌被打破了，伊森完全不明白：“父親擁有權力，可他不還是死了嗎？權力沒法保證我們的安全。”
弗洛拉說：“危險無處不在。權力能讓我們避免一部分危險。”不是全部。
伊森說：“權力也會招致很多的危險。”
弗洛拉說：“我的孩子，萬物有利則有弊，當利大于弊的時候，就是值得的。”
“我還要一直待在這裏，是嗎？”
“先等你長到十八歲吧……”
“等我長到十八歲，又能怎樣呢？”
“伊森，我不能再承受失去愛的人的痛苦了，你明白嗎？”
伊森不明白，難道他長到十八歲了，他就會得到徹底的安全保障嗎？還是說那是弗洛拉的緩兵之計，她先給伊森一個目标，等真的達到了那個目标之後，她給不給伊森自由，那就是另一件事了。
在伊森睡不着的夜裏，他有時會聽見弗洛拉從睡夢中驚醒的尖叫聲，他很想去安慰弗洛拉，可他連自己的睡眠都管不好，他有什麽底氣和能力安慰弗洛拉？
活着好痛苦啊，伊森想，那些長壽的人是怎麽活到胡須發白的？活得越久，需要承受的苦痛就越多，夜不能眠的日子也更多，失去愛的人的數量也更多，憾恨也更多……伊森不想死，他只是感慨萬千，他想活的欲望還是牢牢地占據上風——哪怕再痛苦，也要活着，也要去愛。
弗洛拉的逝去奪去了伊森最後一點光亮，瑞恩的逝去帶走了伊森青澀的心動，冰冷的戰争磨滅了伊森對活下去的欲望，而A187的出現又漸漸點亮了這一切。伊森不想再對這顆千瘡百孔的星球、這個亂七八糟的世界和這群僵硬怪異的人類付出什麽期盼了，他想起了很久以前一種叫做旋轉木馬的花，其實他從頭到尾想要抓住的東西都很少，只是命運對他帶有惡意，不肯讓他輕易如願。但伊森是那種只要有一點光就能燃燒自己的人，他不害怕自己擁有得少，也不嫉妒別人擁有得多，他可以欺騙自己他已經沒有再去愛的能力，可他怦怦亂跳的內心卻總是拆穿他的謊言，什麽東西落在他的身邊，他就會抓住什麽。笨拙得走路會摔跤的A187就這樣出現了，後來笨拙得走路會同手同腳的霍頓就這樣出現了，他不是伊森失而複得的旋轉木馬，他是月光漫步、蘋果傑克、暗夜騎士……還有更多的什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