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章
第 8 章
軍閥少爺被當紅名伶揍了個落花流水,堪稱京城裏的一段奇聞。
薛宗耀恨鐵不成鋼,如此家醜比自己挨了一槍更不足為外人道,他嚴令商府上下封鎖消息,又派人把兒子秘密送到東交民巷的法國醫院診治。但不知消息被誰走漏了,竟登上了第二天的報紙,好事記者添油加醋地編排一番,威風八面的薛家父子一時淪為京城百姓茶餘飯後的笑柄。
葉青闌坐在薛宗耀對面,不動聲色的,輕輕把一張報紙擱在桌上。
那則花邊新聞,他一字不落地看了,說他一代名伶誓守貞潔,不屈淫威可歌可泣,又說薛家父子自作自受,争風吃醋複蹈前轍。
事實依據不知道,反正主編膽子不小。
薛宗耀并沒有葉青闌想象中的震怒,他只是無奈地沉默着,像任何一個崽子挨了欺負卻有苦難言的老父親。
葉青闌看着他,心頭忽然升起一絲過意不去。
這個念頭剛冒出來,就被葉青闌摁了回去:明明是他兒子混蛋,該打,不能怨我。
“葉老板,是薛靖淮犯渾,該打,這事兒不怨你。”
薛宗耀開口了。他早已知道來龍去脈,那天葉青闌出門就幹了兩件事,一是叫人去擡薛靖淮,二是找薛靖淮的家長坦陳了因果。
如果第一次栽在葉青闌手裏純屬意外的話,那麽這第二次,看起來就是命中注定了。
薛宗耀心情很複雜。自己就這一個兒子,就算再不争氣,被人揍得面目全非,當爹的要說不心疼也是假的。但薛靖淮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去招惹葉老板,沖他對人家這般輕薄侮辱,這一頓打挨得不冤。
可是,薛宗耀忍不住懷疑自己的眼力,葉青闌瞅着弱柳扶風,比玻璃人兒瓷實不了多少,真能放倒薛靖淮那樣五大三粗的老爺們兒?
“葉老板功夫不錯,練過?”
葉青闌正端着茶碗往嘴邊送,聞言頓了一下,答:“偶爾也唱武旦。”
“哦……”薛宗耀恍然大悟,語帶戲谑,“葉老板拳腳功夫甚好,只是槍法還不到家。”
葉青闌心中冷笑,知道這是在嘲諷自己沒能将他一槍斃命,掀起茶碗蓋,輕吹一口浮沫:“不急,有機會慢慢練。”
薛宗耀從這話裏聽出了隐隐的殺機,心裏卻似被什麽狠狠撩撥了一下。
像滾燙的岩漿就要沖出火山口,他有點上頭,恨不得立刻把槍掏出來拍桌子上,讓他當場就練!
壓住這股沖動,薛宗耀話鋒一轉:“葉老板歇了這些天,可想念戲園子?”
葉青闌以為是問他想不想重回戲臺,冷冷地說:“我倒是想,你給機會嗎?”
“鄙人今晚請葉老板聽戲,葉老板務必賞光。”說着,薛宗耀掏出兩張戲票,隔着桌子遞過去,葉青闌猶豫了片刻,接了。
傍晚,兩人便裝打扮,各戴一頂黑色絲葛禮帽,坐洋車來到了東山戲樓。
羅副官就納了悶,督軍放着汽車不坐非要坐洋車,而且是單獨跟葉青闌出門!這是什麽不要命的玩兒法?簡直讓他頭皮發麻。
薛宗耀卻不以為然,且因為陪人看戲這件頭等大事,不得空去醫院看兒子,還把羅副官派去了醫院。
今晚的戲碼是《別周郎》。
葉青闌身在梨園行,竟從未聽說過這出戲,覺得十分新鮮。
兩人進了戲院,在包廂落了座,臺下人聲喧嚷,好戲馬上要開場,薛宗耀端起一碟瓜子遞到葉青闌手邊。
葉青闌瞟他一眼,發現他正聚精會神地盯着戲臺,便随手抓了一把,對着臺上自顧自嗑起來。
戲開鑼了,滿堂喧嚣淡去,胡琴堂鼓聲響起,伴着一聲雄渾的長嘯,後臺幔簾挑開,不緊不慢地邁着方步走出個器宇軒昂的軍官。
“原來是出新戲。”
葉青闌的聲音很低,但薛宗耀聽到了,把腦袋湊過來幾分,貼在他耳畔說:“隴溪班梅老板的新戲,首次開唱,別看劇名叫《別周郎》,實則講的是蔡松坡和小鳳仙的故事。”
“蔡……”陡然聽見這個字,葉青闌像兜頭澆了盆冰水,四肢百骸漫過一陣涼意,一動不動僵在那裏,目不轉睛地盯着臺上。
“蔡郎——”演到蔡锷與小鳳仙旅社分別一幕,臺上那小鳳仙柔腸百轉,眼眶含淚,凄婉纏綿地唱:“燕婉情你休留戀!我這裏百年預約來生券,你切莫一縷情絲兩地牽。若所謀未遂,或他日呵,化作地下并頭蓮,再了生前願!”
葉青闌臉色煞白,臺上小鳳仙那一聲聲哀婉斷腸的蔡郎,宛如一把最鋒利的刀片,輕而易舉地将他的心劃開一道口子,霎時血淚如潮水奔湧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