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所求不同
所求不同
看着梅映雪盈盈欲淚的眼睛,柳溪亭心裏在盤算另一件事,那些地方官果然藏了一手——她還在孝期,真把人睡了,就給他們留下了把柄。
本朝治國重孝道,子女為父母服孝斬衰三年,禮法甚多,其中一條是不能婚嫁,成婚者也要禁止同房。
不過這些,都憑借自我約束,關起門來不被發現,就不會被追究。
也難怪小娘子被迷暈了放在這裏,如果自己不曾給她嗅醒神香,她能一口氣睡到明早天亮。自己酒後禁不住美色`誘惑,這件事就徹底坐實了。
一群王八蛋,算盤打地叮當響——自己保證他們無事便罷,若是有事,這件事情必定被拿出來大做文章。還是那句話,不被發現萬事大吉,如果被發現了,輕則丢官罷職,重則打板子、刺配!
柳溪亭面上不動聲色,抵着着梅映雪的額角,鼻尖蹭着她稚嫩的臉頰,嗅到她身上清冷的梅花香氣,忽然又有了心猿意馬的沖動。
嘴唇貼過去,未及落下,梅映雪轉臉避開,他的唇落在了她發絲間。
知道她沒有旁的退路,他繼續施壓,“所以,小娘子的家産十之八九是拿不回的,你所謂的相贈兩萬貫,只能是一句空話。”
柳溪亭望了一眼不遠處緊閉的門板,含着輕笑的嗓音低沉,“不妨再跟你多說兩句,這扇門踏出去,你的命也就到頭了。”
梅映雪悚然一驚,立刻從他的腿上跳起來,躲在一旁,輕擡眼眸,不敢置信地看着他,她不從,他就要殺掉她?
柳溪亭沒有半分玩笑的意思,提點道:“你寄居在胡家,而這裏是某個官員的別院,鄭氏早就和他們勾結一起,用不光彩的手段,拿你獻媚于我,你卻完璧離開,沒達到他們的目的,他們會怎樣對付你呢?除非你選擇跟他們站在一條船上,毀了你的名聲威脅我低頭,否則他們豈能容你?”
梅映雪絞弄着衣角的手指,勒得血色盡褪,真這樣做了,柳溪亭想自保,只能同流合污,将舞弊案應付過去,大家都好過。
可這件事,從頭至尾都對她沒有半分好處,毀掉名聲替人墊腳,事成之後,就算不被滅口,也要受盡世人白眼。
而他若不屈從……
“若我不肯屈從,”柳溪亭看穿她的思慮,清清嗓子道,“他們不僅會設法毀掉你的清白,必要時,甚至不惜殺掉你,嫁禍給我,逼我就範。”
梅映雪呆了一會兒,清瑩的水眸眨了眨,“指揮使跟我說這些,必然已有了破局之法……”
她抿住嘴唇說不下去,他既然什麽都看明白了,也有辦法應對,可不會憑白無故地保她,說來說去還是在她向施壓。
“最簡單的解決辦法,”柳溪亭撿起衣袍穿上,臉色冷肅,“殺了你,然後放一把火燒掉這裏,反手給那些人扣上栽髒嫁禍,縱火行兇,意圖謀害上差的罪名!”他得意地笑了一聲,神色輕松,“柳某奉旨查案,得罪人遇到兇險,也是人之常情,官家必然能體恤。”
皇城司的人,哪有手上不沾人命的?淬過血的指揮使,身上的煞氣掩不住。
梅映雪從他的眼神裏看不出半分說笑,她知道他說的是真的,必要時,他真的會殺了她。
話說到這個份兒,他肯定還有其他辦法解決,端看她值不值得——他說過要她跟了他,既保全名節,還可替她出氣。
方才沒有硬逼她屈從,原來是在這裏等着,他算準了她逃不出他的手心去,這具身軀遲早是他的。
這些年孤苦無依,在胡家看人臉色,學會了裝愚鈍,為了生存倒也不覺得委屈。可是柳溪亭要的是她的人,活生生的人變成一件玩物,她學的道理、讀的詩書讓她不甘心沉淪,會怄死的。
梅映雪慘然一笑,“君子慎獨,不期暗室。⑴柳指揮身居要職,為天子心腹,卻為了算計小女子如此煞費苦心,和外邊那些人又有什麽區別?”
柳溪亭不屑地笑笑,他确實不是君子!遇到以美色獻媚這樣的事,正人君子會拂袖而去,而不是動心起念同榻而卧,手腳不規矩。
梅映雪自知陷入絕境,不禁悲從中來,紅了眼眶,決然道:“小女子明白了,先謝過柳指揮使的提點。生亦何歡,死亦何苦?小女子孑然至今,魂入黃泉,能與父母相聚,未必不是幸事。”
說得雖然慷慨,但她畢竟年幼,正是蓓蕾初綻的年歲,思及父母早亡,這三年在胡家百般隐忍的辛苦,最終還是被鄭氏害得性命不保,心中幽怨,眼淚控制不住,雙雙對對落在臉頰上。
她低頭撿起落在腳踏上的絨花發釵,淡金色蝴蝶不知何時被握得扭曲,幾乎看不出原本的模樣,但不妨礙釵尖的尖銳。
她握在掌心,移步退開,“小女子會自行解決,不勞諸位官人和指揮使動手。小女子告退。”
她行過禮,轉身往外走。
柳溪亭已理好衣袍負手而立,冷眼瞧着,手掌攏成了拳頭——這位小娘子可真是倔的不招人喜歡。
方才她刻意低頭,不願意讓他看見她的臉。可是轉身而去時,他眼神好,只一掃,就清楚地看見她滿臉淚痕。
美人垂淚,柳溪亭恍惚想起,自己不止一次見她,卻從未見過她笑。
冰肌玉骨,如畫中綽約仙子誤入凡塵。這樣的美人,若是笑起來,會是怎樣的風情?該當酥了他的骨。
梅映雪拉開房門,外邊的冷風呼地一下撲到身上、臉上,害她打了兩個寒顫。
正月的夜,冰雪尚未消融,冷意浸骨。
梅映雪被人迷暈了送來,身上穿的是單薄的家常衣裙,沒有厚衣服,更沒有氅衣,夜風一吹,瞬間就冷透了。
她咬着牙,擡腳往外走。
冷不丁地,檐子上翻下一個黑影,輕若貍奴,落在她眼前,借着檐下昏暗的燈光認出是個精瘦的黑衣少年。
梅映雪吓了一跳,沒等她發出聲音,少年豎起手指在自己唇上一比,做出噤聲的示意。
梅映雪擡手捂唇,将聲音悶回肚子裏。
少年左右看看,擺手示意她退進去,自己跟着跨入房中,反手掩門。
“江辭。”柳溪亭已經站在步步錦落地罩前,負手而立。
少年目不斜視,喚了一聲哥,上前行叉手禮,壓着聲音道:“入夜時,裴少卿入城并和咱們的人接上頭,同來的還有沈高班。”
柳溪亭嗯了一聲,“依計行事!”
江辭應了一聲,轉身要走,柳溪亭的目光忽然落在梅映雪身上,又低聲道:“照着老六的身量,取身衣服來,速去速回!”
江辭沒有多問,答應着,拉開條一門縫閃身出去。
房間裏又剩下他們兩個,柳溪亭盯着她慢慢走近,梅映雪倉惶地退了一步又一步,終究後背抵在牆上,再無退路。
眼前是他高大的身影,鼻子裏嗅到的是他身上,混着酒味的冷冽的氣息,梅映雪聽見自己胸膛裏嘭嘭跳得急促,不禁将握着發釵的拳頭壓在胸口。
柳溪亭低下頭,貼近她的額角,彼此氣息糾纏萦繞。
梅映雪的天靈蓋兒直發麻,低頭轉身想躲開,卻被他微微側身阻了路。他輕言慢語的嗓音響起,氣息若有側無拂過她的耳廓,惹她一陣酥麻。
“方才你問,我和外邊那些人有什麽不同?自然不同,他們想要的是你的命,而我想要的是你這個人!”
梅映雪心頭一顫,她撩起眼皮飛快地看了一眼,望見他寒潭般幽深晦暗的眼眸,一副志在必得的倨傲。
她不敢應聲,匆忙錯開眼神,眉間籠上一層輕愁。
柳溪亭仿若未見,從她掌中抽出那根走了形的絨花發釵,涼薄地笑着,“你有什麽對不起的他們的?被他們算計了家産,還要被算計清白,甚至斷送性命,這是你欠他們的?”
梅映雪眸色一凜,緊了緊拳頭,“不,我不欠他們任何人!”
“既然不欠,憑什麽替他們的過錯兜底?”柳溪亭擺弄着那只發釵,想把絨花理好,“你的命是爹娘給的,胡家有負所托,欺辱孤女,你就這麽死了,你爹娘泉下有知,只怕也覺得窩囊。”
可惜發釵壞得厲害,根本恢複不成原本模樣。他也不糾結,兩根勁瘦勻長的手指夾住釵子,微微揚腕!
撲!
發釵在空中裏映着燭光,閃過一道淡淡金色光芒,像一支飛镖釘入旁邊的落地罩的橫木上!
梅映雪怔怔地看着那枚發釵,有什麽在心底裂開,帶着強大的力量破土而出——她沒有做錯任何事,就算無法改變,至少不能讓利用她的人太過如願,她連個掙紮都沒有。
柳溪亭雖再三逼迫,倒是對她有兩分善意,一再容忍。他所圖的是她的身子,只要他不用強,她又何妨與他多周旋幾日,尋到機會想辦法脫身便是。
一念至此,她不再沉溺于悲憤中,走開兩步,恭敬地向他行禮,“柳指揮教訓的是,小女子不該這麽稀裏糊塗的了結自己。還請您寬容兩、三日,小女子必定會向鄭氏讨還家産,如數奉上。”
希望她是真的想明白,婚約清譽,什麽也不如背靠大樹好乘涼,不要枉費自己點撥這幾句,柳溪亭揉揉額角,道:“好!那就以三日為限。”
她正要點頭,柳溪亭臉上浮現一抹陰冷淡笑,“到時,你親自送回來!”
梅映雪聽出他弦外之音,兩萬貫他要,人也要!
肩上的傷痛一直提醒她,此時無力反抗,隐忍地點點頭。
柳溪看着她忽然問道:“何時除服?孝期未滿,是不是連及笄之禮也誤了?”
梅映雪心頭一顫,猜測他是不是要等自己除服後,對自己下手,日子瞞不住,也拖不得,如實回是,“正日子是正月十三。”
她的發髻早就散亂,那枚蝴蝶絨花釵取下後,烏黑長發披拂身後,有幾縷散在肩上。
柳溪亭以指作梳,替她整理。
這個動作過于親昵,他的手指觸及她的頭皮,立刻有麻酥酥的癢意傳遍全身,本能地想躲。
柳溪亭的手指在她頭上輕輕一按,“別動。”
梅映雪只好硬着頭皮站着,臉頰上慢慢燒起一團火來,要把自己燙熟了。
“上元節,又是你的生辰,辭別及笄之年。”
梅映雪匆忙擡眼,在他眼裏看到一種讓她面紅耳赤的眼神,是男人對女人才有的占有欲。
女子許嫁,笄而醴之⑵。
過了上元節的生辰,也就過了及笄之年,她是大姑娘了,可以嫁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