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此女堪憐
此女堪憐
梅映雪腦海中一片空白,如在雲裏霧裏。
直到有人拍着臉頰喚她的名字,她的意識才一點點恢複。有人往她嘴裏塞了東西,又捏着她的下颌命令,“張嘴!”
舌尖動了動,有藥丸的苦味在口腔裏彌漫開,不禁皺起眉頭。
“喝水,把藥丸一起咽下去。”
瓷盞已經遞到唇邊,她把嘴巴張開一些,溫水便慢慢喂了進來,将苦味沖淡,也将小小的藥丸沖入咽喉中。
服下藥丸,瓷盞仍在喂她水,直到一盞水喝盡,她的心神也被徹底拉回來。刀光劍影,血肉橫飛的畫面,躍然眼前,她控制不住,驚叫着,一頭紮進柳溪亭懷裏!
閉住眼睛抱住他,像抱住了救命稻草,緊緊地不撒手。
柳溪亭剛把盞子放下,準備拿桌上的巾帕給她擦唇上的水珠,冷不丁地小娘子撲進懷裏,離得這樣近,沒防備想躲也來不及,撞地他哼了一聲。
下颌角陣陣酸痛,陰沉目光中毫不隐藏對她的嫌棄,正要發作,驀然發現她在發抖。
纖弱的肩背裹在男袍裏,根本撐不起來,反而顯得更加瘦削。軟軟一團,抱他的手臂卻勒得很緊,唯恐被他甩開似的。
一介孤女,年幼少見識,無端被人算計,卷進他們的驚濤駭浪裏,也怪可憐的。
她一直都對他抱有警惕,巴不得躲他遠遠的,此時卻主動撲在他懷中尋求慰藉。明知她是被那場殺戮吓壞了,柳溪亭還是覺得受用,喝斥的話便咽回去了。
他沒怎麽哄過人,尤其沒哄過小娘子,倒是見過別人哄孩子是手掌拍在背上,一下一下地捋着。
他有樣學樣,克制着讓自己的語氣聽上去不那麽兇,“不要怕了,那些殺手已經解決了。這裏是驿館,你現在很安全。”
懷裏的小娘子忽然哽咽,“我知道了,你能不能別再打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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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溪亭原本要落在她背上手,舉在半空落不下去了。
生平頭一回哄小娘子,折戟沉沙。
過了片刻,門外走動的腳步聲多起來,柳溪亭不得不扶着她兩臂,示意她起來,“方才喂你服了安神丸,你睡一覺,明晨起來,就好了。城中宵禁,你現在回不去。此處是驿館的臨時居所,江辭在隔壁,有事你叫他。”
梅映雪臉上淚痕猶在,即使服了安神丸,也仍是一幅驚魂未定的呆模樣。
柳溪亭忖度着時辰,理着衣襟,臨走前又叮囑,“這裏出入的都是男子,你不要出去亂跑,更不要被人發現你是女郎。明早江辭會送你離開。我還有事情要辦,不能久留,你早些睡吧。”
他交代完要起身,梅映雪猛地抓住他手腕,嗓音還帶着哭過之後的沙啞,“你去哪裏?”
她面色蒼白,如初春的梨花,雙目盈盈欲淚。握着他腕子的細嫩手指尚在顫抖,确實吓得狠了。
柳溪亭反手握住她冰涼的手掌,替她暖着,唇邊滑過一抹淡笑,“現在不怕我了?”
怕,不過比起親身經歷的血腥場面,這點怕又微不足道了。
梅映雪看着他,嘴唇翕動,發不出聲音。
柳溪亭勾起唇角,調侃道:“在別院時,你不糾纏,這會兒我要走,你反倒又是留又是拽的,可真會磨人。”
這話噎的她更加答不上來,梅映雪臉上浮現一抹淡淡緋紅,難堪地低下頭。
柳溪亭看着她的可憐勁兒,正色道:“不用怕,睡在這裏很安全,外邊有公差出入,那些人不敢硬闖。我把江辭留下,他可以保護你。”
“裴少卿他們要夜審,我也要過去,不便讓人久候。”柳溪亭說完,頓了一下,不見她有動作,硬起心腸,放開她的手,站起身,“等我忙完去看你,走了。”
他轉身要走,袍角上忽然一沉,梅映雪緊握住不放,咬住嘴唇才沒有哭出聲。她已經六神無主,是他把她從生死關口帶出來的,只認識他,他要是走了,自己肯定不敢留在這裏。
他說這裏安全,可外邊都是陌生的人,于她而言,根本沒有任何踏實感。
柳溪亭自然明白她這種心境,知道他不是良善之輩,并非出于依賴,而是因為抓不住別的熟人,暫時把他當作救命稻草。若是另有熟人,指定跑得比誰都快。
小娘子生得玉軟花柔,即便有這樣的心思,也沒什麽可責怪的。若不是身上還在任務,倒是願意留下來陪陪她,落難時最易博取芳心。
不過,自己三言兩語,并不能哄她安卧枕榻。人馬都外邊等着,他也不可能為個只見過三回的小娘子,棄大局于不顧。
他俯身彎腰,把人抱進懷裏,小娘子也不推拒,乖乖依附。
嗅着她發間的清雅淡香,忍不住在她耳旁的薄薄肌膚上吻了吻,“等我回來。”
柳溪亭右手并指如刀,舉過她的頭頂,照着後脖頸狠砍了一下!
梅映雪輕哼一聲,身子軟軟地靠在他懷裏。
柳溪亭一手托住她的肩背,另一手抄起她的膝彎,把人平放在床榻上,替她拉開被子蓋在她身上,細心地掖住被角。
梅映雪無知無覺,任他擺布,臉頰上還有點點淚痕在。
柳溪亭信手抹去她臉上的淚痕,自己覺得動作夠輕了,指腹上的粗繭還是将她臉上蹭出了紅痕。
不禁猜想,她若是醒着,必定又要嫌棄地呼痛。
“嬌氣。”柳溪亭收回手指,又看她一眼,轉身離開房間。
梅映雪睡得極不沉穩,惡夢不斷,先是鄭大娘子蠻橫地叫她去侍奉柳溪亭,接着又是被柳溪亭逼迫。她不肯屈從,柳溪亭面目猙獰地舉刀朝她劈過來,她恍惚看到自己的熱血飛濺,還被血糊住了眼……
她從夢中驚醒,胸膛裏擂鼓般怦怦作響,遲遲回不了神。
柳溪亭不知何時走的,房內只有她自己。燭火熄滅,天未亮,入目一切影影綽綽,角落的暗影裏像似藏着什麽。
床邊的碳盆已經滅了,寒氣漫上來,身上的汗水都變得涼浸浸的。她用被子裹住自己,抱膝而坐。
寂靜幽暗的房間,吓得她睡意全無。昨晚的情形,也走馬燈似地湧上心頭,揮之不去。
不知僵坐多久,聽到房外有人說話,走動,窗紙上透出外邊漸亮的天光,照亮角落,确認什麽也沒有,心裏的驚懼慢慢消退,才覺得又活過來了。
房門被人從外邊不急不燥地叩響。
梅映雪輕手輕腳下床,看到門并沒有闩,姓柳的就這麽把她放在房裏,也不怕有人誤闖進來?
隔着門板不知是誰,對方又叩了三聲,壓着嗓門道:“小娘子,醒了麽?”
梅映雪聽出是江辭的聲音,應道:“醒了。”伸手拉門,沒有拉開,原來是從外邊鎖住了。
江辭仍舊壓着嗓音道:“別急,我給你開門。”
江辭打開門鎖,推開門,梅映雪側身讓他進來。
江辭把端來的晨食擺在桌上,一碗馄饨,兩只肉餅,還有一碟鹹菜,都是尋常市井飯食。
江辭看着她,笑得腼腆,“驿館裏粗茶淡飯,委屈小娘子了。”說着,眼神直往她頭頂上飄。
“小官人言重了。”梅映雪撫了撫頭發,疑心是頭發睡亂了,“家中晨食,也常備這些,豈會委屈?”
“那就好。”江辭揉揉鼻尖,不自在地笑道,“小娘子不必跟我客氣,叫我江辭就好,我哥就是這麽叫的。”
梅映雪一怔,讓叫他的名字,幹嘛扯出柳溪亭來?看他臉色局促,莫不是柳溪亭跟他說了什麽?
江辭朝桌上一比,“小娘子快些用完晨食,我送您回去,趁着天色早,外邊人少。再晚些,都起來走動,被人認出來反而不好。我就在隔壁房間,小娘子好了,喚我一聲即可。”
梅映雪整理好床鋪,先去梳洗漱口,而後攬鏡自照整理發髻。
瞧見頭上的男式簪子不禁一愣。
昨夜在別院,柳溪亭幫她挽發時,她低着頭,沒有發現他用什麽幫她挽發,還以為是那根釘在落地罩上,壞掉絨花的發釵呢!
她擡手取下來,是一根銀鎏金柳葉形簪子,式樣古樸,暗合了柳溪亭的姓氏。
簪上還刻有兩上小字“濯鱗”。
古人說立德、立功、立言,謂之不朽。而前朝名士張華所作《壯士篇》中有一句,“濯鱗滄海畔,馳騁大漠中”⑴,正有立功橫行天下的遠大期許——簪子刻下這兩個字是為了自勉?
簪上有幾處磨得光亮,顯見佩戴已久,想必是他的心愛之物。
梅映雪忽地心頭一顫,猛然想起,簪亦為定情之物,贈簪有結發求娶之意……
難怪江辭總往她頭頂上瞧,他是柳溪亭的兄弟,必定認識此簪。
局促片刻,她又釋然,柳溪亭替她簪在發上時,并未說過要把簪子贈給她。他暗示過要錢,也要人,更像強占為己所為,毫無求娶之意。
或許,當時他手邊沒有旁的東西替她簪發,才随手取了自己的簪子,是借用,并無深意。
自己想多了反倒成笑柄。
梅映雪寬慰自己幾句,始終覺得這簪子燙手,萬萬不能再插回發髻上。
房內的條案上擺着一只梅瓶,裏邊插着數枝紅梅。
她過去擇了一支枝幹稍硬的,折下來挽發。至于柳葉簪子,用絲帕裹住,找機會還給正主便是。
包裹時還在想,心愛之物也能如此随意對待,可見其人輕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