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矢口否認

矢口否認

梅映雪整理好出門,江辭已等在門外,見她出來,也不說話,只朝她點點頭,轉身走在前邊帶路。

兩旁不時有差役經過,他們和江辭打招呼,也好奇地看她兩眼。梅映雪恐被人識破,只是低頭走路。

驿館外停着一輛馬車,旁邊有位五十歲上下的老者,正拿着鬃刷給馬順毛。

見他們出來,老者收起刷子,呵腰見禮,“江小官人,馬車準備好了。”

江辭點點頭,“有勞了。”轉身對梅映雪擡手一比,“上車吧。”

老者看了梅映雪兩眼,含笑套近乎,“這位小官人,眼生得很吶!”

江辭含糊道:“這位兄弟臨時來齊州辦點事,昨晚才來的。”

老者聞言又看了梅映雪一眼,并未追問。

馬車旁沒有上馬凳,畢竟這裏住的都是男兒郎,大多有些功夫傍身,上馬車不費事,故此老者也沒有準備。

梅映雪看着馬車不知如何擡腳,江辭伸手在她臂上托了一把,梅映雪順勢高擡腳,踩着車板攀上去。

她鑽進車輿坐下,無意探聽,但老者的聲音不低,恰巧能聽見。

“……聽說昨夜田家別院走了水,傷了不少人,皇城司的幾位上差當時在那邊查案子,沒傷到吧?”

“沒有。”江辭說道,“聽說是竈上的餘火沒有滅盡,火星子引燃了柴草,繼而引發大火。當時天色已晚,大家都已歇下,故此發現時,火勢已成,難以撲救,确實傷了不少人。兄弟們正巧路過,哪有見死不救的道理?當時幫忙滅火,也不知是誰家的宅子,事後才知是田主簿的別院。不是什麽大事,李伯也別打聽了。”

“兄弟們沒傷着就好。”老者滿臉笑容,腰彎得更低。

梅映雪聽清他們的對話,明白是在說昨夜出事的別院,那麽多人搏殺,最後都以一場大火了結,歸于塵土。

地方官必定不想被發現,他們派人行刺上差,可柳溪亭為什麽也讓人遮掩呢?思來想去,多半是鬧起來不好看,一群官人厮殺,傳出來打的是朝廷的臉。

不禁又感慨自身,幸而柳溪亭沒有對她趕盡殺絕,給她留了生路,不然的話,她也和那些人一樣,被一場大火焚成灰燼。若是再慘些,還有可能死後不得安寧,繼續被算計她的人利用。

江辭沒用馬夫,自己駕車,一路往青龍街而行。

天才剛亮沒多久,街上人不多,臨街的鋪子陸續開門,熬粥蒸餅張羅朝食,煙火缭繞散入晨霧裏。

梅映雪挑起一點車簾,看着市井百姓晨間的忙碌,想起她在胡家很少出門,固然是為了守孝,也是因為出門不易。要請示鄭氏,禀明去的地方,還要跟管事的說,一道道吩咐下去,很是啰嗦。

她寄居了差不多三年,只有不足一年的舒心日子,鄭氏慢待她,家裏的仆役們都會見風使舵,跟着失了恭敬,一件事求來求去,常不了了之,她也不再過多期盼,只等着熬到除服,熬到離開胡家。

以往,偶爾出來一回,若是能聞到市井煙火味兒,總覺得欣喜,像出籠的鳥雀,汲取新鮮的空氣。

可此刻,她已經沒了彼時的好心情,更覺得昨夜的經歷像一場離奇怪誕的夢。

夢醒來,該當奔赴新的一天。可她卻被困住了,夢裏延伸出一段鎖鏈拴住了她的手腳,不肯放她離開深淵。

她還能出來行走,是和魔鬼結了契約,容她料理完紅塵中的債。

馬車行得快,看見胡宅大門時,她放下簾子,整理心緒。

江辭上前叩門。

平常沒有這麽早來串門的客人,門倌在裏邊沒好氣地問是誰,江辭喝道:“開門!”

好大一會兒,裏邊才磨磨蹭蹭地打開門,門倌嘴裏還在抱怨,江辭一腳踹在門板上,門倌沒有防備,被門板撞得仰面摔倒。

罵罵咧咧正要質問,江辭大步跨進去,居高臨下喝斥道:“狗東西,再有一句廢話,老子廢了你!”

門倌看清他身上的服飾,認出是皇城卒,吓得爬到一旁,連稱不敢。

“速去通報你們主家,叫他們出來說話!” 江辭說着,看見門房裏又出來一個,不客氣地使喚道,“給老子看顧好馬車。”

兩個門倌不敢拒絕,點頭呵腰,各自按他的吩咐行事。

江辭轉身,客氣地請梅映雪進去。梅映雪心中惴惴不安:一介皇城卒,都這樣大的氣焰,擡腳就踹,張口就罵,更遑論皇城司的指揮使?難怪大家背後對他們又怕又罵,個個不好惹,豪橫得很。

偏偏鄭氏還把她送到柳溪亭榻上,招惹這麽大一尊煞神,心中對鄭氏怨恨更深。

走進院子裏,鄭氏已經站在廳堂的廊檐下。

認出是她,鄭氏迎上來拉她的手,眼含熱淚一副焦急模樣,“竟然是你?孩子你跑到哪裏去了?出去也不說一聲,天還未亮,凝雨來回禀,說你丢了,急得我跟什麽似的。張羅着到處找,也沒見你的影子……”

鄭氏說話時,瞥見跟在她身後的江辭,吓得舌頭一卷,瞬間沒了聲音。驚訝地又看一眼,目光轉回梅映雪身上,這才發現她的衣裳竟然和江辭的一樣——都是皇城卒打扮。

“你這是……出什麽事了?”鄭氏心虛地打量她身上的衣裳,“怎麽穿成這個樣子,還和皇城司的人在一起?”

梅映雪早有心理準備,鄭氏出賣她雖是事實,但為着臉面多半會矢口否認。可是真的面對面,鄭氏毫無悔意并做出關切模樣時,還是惡心到她了。

梅映雪甩開她的手,目光涼涼掃過,不少女使、家仆都圍在旁邊好奇打量,冷聲道:“是在這裏說,還是讓他們散了?”

鄭氏愣怔了下,又瞧了一眼江辭板着的臉,揣測情況不太妙:難道這小丫頭片子讨了柳指揮使的歡心,帶人來向她報複?

自己做的事太過下作,傳揚出去胡家人都要被戳脊梁骨。

鄭氏不敢聲張,扭臉喝斥家中仆使,“都杵在這裏做什麽?該幹什麽的幹什麽去!”

她的心腹嬷嬷幫腔攆人,家仆和女使作鳥獸散,呼啦走得幹幹淨淨。

鄭氏這才拿帕子掩着唇角道:“咱們進去說吧。”

梅映雪轉身向江辭行禮道:“有勞江小官人先到廳中用茶,容小女子與鄭大娘子說幾句話。”

江辭嗯了聲,叉手還禮,瞥了鄭氏一眼,冷着臉提醒道:“小娘子,有什麽事盡管招呼江某。”

他這句話既是提醒梅映雪,也是說給鄭氏聽,他會給梅映雪撐腰。

女使請江辭進廳堂用茶,鄭氏驚疑不定,帶着她往偏廳走。

關起門來,只有她們兩個,連嬷嬷都被打發出去。

梅映雪立在地心,也不跟鄭氏廢話,開門見山的質問她,為何算計自己?

鄭氏扯起唇角,皮笑肉不笑,看上去有些瘆人,“簌簌,你在說什麽,我怎麽聽不懂呢?倒是你,大家閨秀夜不歸宿,天明回來,身上穿着男人的衣裳,叫人不多想都難呢。”

鄭氏惡人先告狀,指摘她不檢點,弦外之音是要拿她的清譽要挾,鬧起來魚死網破,誰也別落下好。

梅映雪氣得胸口發悶,一口老血哽喉中——想不到平素滿口仁義道德的鄭氏,竟還有如此無恥醜陋的一面。

難怪柳指揮使說,“你若見過人心險詐,就會明白,什麽也抵不過操控別人生死的快意!”

她背後有柳溪亭撐腰,才不怕鄭氏撒潑抵賴!穩了穩心緒,譏笑道:“大娘子不認也沒用,你做下這種缺德事,一定會報應在自家人身上。可笑你費盡心機,最終為人作嫁,斷送自家人的性命!”

鄭氏眉頭揚起,顯見動了怒,梅映雪忽然笑了一下,“大娘子沒讀過典籍,瓦肆裏聽人說書唱戲,知道昔年魏武帝借頭的故事吧?”

鄭氏一怔,沒有接她的話,只是憤恨地瞪着她,一副随時要撲過來撕打她的模樣。

梅映雪嘲諷地看着鄭氏,嬌柔的嗓音說着最殘忍的事實,在安靜的廳堂裏格外清晰,“《曹瞞傳》記載,武帝以小槲給糧,引軍士衆怒,為平息嘩變,武帝召糧官,曰:‘特當借君死以厭衆,不然事不解。’乃斬之,取首題徇曰:‘行小斛,盜官谷,斬之軍門。’類比今朝舞弊案,言官死谏,事涉東宮,官家震怒,學子們憤恨,朝臣亦悚然自危。上差奉皇命而來,查到最後,總要有人出來承擔。不論誰承擔,都不會是那些背後有靠山的。或許事出之前,他們早就想好了找誰借頭。”

“放屁!”鄭氏怒急攻心,說話也沒了顧忌,臉上的皮肉一陣扭曲,咬牙切齒罵道,“梅映雪,你少在這裏挑撥離間!我夫君行得端坐的正,我家兩位小郎也都是清清白白的學子,憑自己本事科考,你如此污言穢語,實在歹毒!”

“是麽?”鄭氏惱了,梅映雪更覺得有底,不急不躁地問道,“昨夜,有裴少卿和沈高班入城,彙合了柳指揮使的人馬,他們要夜審,大娘子可曾收到消息?”

“夜審?”鄭氏錯愕的重複一聲,顯見她并不知情,無人知會她。

外邊的日頭已經升起來,關着的支摘窗,窗紙被照成淡淡金黃色,樹的影子落在上邊,留下濃墨疏淡的影子,像一格一格的金箔畫。

梅映雪立在這金箔畫前,面容柔和婉媚,但是說出的話,卻讓鄭氏一點一點涼了心思。

“若是順利,這會子怕是已經審得差不多了。既然大娘子堅持認定胡縣丞父子三人都是清白的,想來也無須懼怕結果不公,大不了一級級告上去,總有能說理的地方。”

鄭氏像被人在後背上打了一悶棍,身子晃了晃,在旁邊的桌角上扶了一把,才沒有摔倒。她的臉色一點一點變得慘白,不敢置信地問道:“你說的是真的?”

梅映雪笑容舒暢,“大娘子不會以為,我同江小官人登門,就為了同你說笑吧?”

看着她氣定神閑的模樣,鄭氏一改方才的嚣張,軟下語氣,“簌簌,你是不是知道了什麽?是柳指揮使同你說的?他還跟你說什麽了?”

看到鄭氏露出慌亂,不複方才的嘴硬,梅映雪這才覺得快意,心裏大呼解氣:對付爛人時,有人撐腰的滋味,原來這樣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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