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04

第4章 04

傑內西斯的脾氣,很大一部分是他的父母慣出來的。

他的父母從小對他就是要星星不給月亮,愛他愛得近乎不知所措。他們唯一一次求他改變心意,是他十五歲那年決定要追随薩菲羅斯的腳步參軍。

傑內西斯和普通人家的孩子不一樣,不需要通過參軍謀求更好的生活。

他的父母苦苦勸了他許久,最後他還是頭也不回地走了。

傑內西斯是家裏的獨子。或許是怕他不習慣,也許是擔心他委屈,也有可能是心底無法再騰出更多的愛,這麽多年,他的父母一直都沒有再要一個孩子。

因為父母去世得早,她是吃百家飯長大的。村裏每家的蘋果她都偷過,偶爾還會在偷蘋果的途中撞見安吉爾。村民們都對此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唯一的不同大抵是安吉爾必須在回家前把蘋果吃完,要不然會被他那嚴厲正直的父親罰去牆角站着。

安吉爾的母親吉利安喜歡花,而安吉爾的父親很愛他的母親。為了減少罰站的時間,安吉爾偷完蘋果,回家的時候還會順手摘點花。

吉利安年輕時是個不折不扣的美人,性格也很溫柔。但那雙美麗的藍色眼睛哪怕含笑時,笑意也無法完全抵達眼底。

安吉爾家很窮,所以她很少去他們家蹭飯。傑內西斯家她倒是常去,有時候還是爬窗去。一不小心去的次數多了,他的父母打開窗戶,和蹲在蘋果樹上的她四目相對,都能慈祥地笑着打上一聲招呼。

“小娜西塔又來了。”

這句話後面一定會跟着一句:“來找傑內西斯?”

傑內西斯以前天天通過報紙追薩菲羅斯相關的消息。後來他走了,他的父母繼承了他的習慣,每天早上第一件事就是看今天有沒有和傑內西斯相關的報道。

戰事順利,當天的早餐便會豐盛一些。

戰事不順,他的父母有沒有心情吃早飯都是一個問題。

傑內西斯的父母很愛他,因此有時候也像是愛他愛得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傑內西斯不寫信回來,他們很想寫信去問。她幫着傑內西斯的父母拟了好幾封信,但每次到了該寄信的時候,他們又會忽然膽怯起來,改口對她說算了。

安吉爾經常在信中提到傑內西斯的近況,于是吉利安也成了傑內西斯家餐桌邊常駐的一份子。

兩家人一起圍在桌邊,回憶傑內西斯和安吉爾小時候做過的蠢事。她是最好的證人,也是那些蠢事的參與者。三人一起偷偷溜出去玩時,經常因為回家太晚而挨罵。

說是挨罵,經常是安吉爾被他父親板着臉一頓猛批。傑內西斯梗着脖子死不悔改,于是他的父母只好偃旗息鼓,就連裝模作樣的嚴厲也很難維持。而她夾在兩人中間,被濺出的火力波及。

安吉爾提議說,以後他們還是和各自的父母報備一聲。傑內西斯嗤笑說,若是循規蹈矩,溜出去玩還有什麽意義。安吉爾問她意見,她說傑內西斯說得有理。于是安吉爾長嘆一聲,半夜繼續和他們一起翻窗。

桌邊的大人們笑着笑着又安靜下來。

如同某種心照不宣的信號,每到這種時候,吉利安便會說自己有點乏了。

那個身影圍上披肩,緩步消失在門廊的燈光觸及不到的黑夜裏。夏天結束後,燥熱散去,巴諾拉村的夜晚浮上涼意。她也在門邊停下腳步,轉身和傑內西斯的父母道別。

門廊罩着暖黃色的光暈,蟲鳴在遠處的田野裏閃爍,貫穿夜空的銀河靜谧無垠。

有幾次,傑內西斯的父母問她願不願意留下來。

她喜歡傑內西斯這件事,在巴諾拉村算公開的秘密。

“……下次吧。”她總是這麽說。

下次吧。

這麽回答的時候,臉上一定要帶笑,語氣一定要輕快。

下次吧,她說。

就算獲得了他父母的認可,又有什麽用呢?

——事實是,也許根本就沒有所謂的下次。

她向前一步,休息室裏的聲音忽然一窒。

邁出第一步以後,第二步、第三步、第四步……根本想都不用想。

原本以為她會轉身逃跑的人,似乎沒想到她會直接氣勢洶洶地朝這邊殺來。沙發旁的特種兵不自覺給她讓開道路。那個姿态慵懶的身影微微僵了一下,下意識坐直了點。

可惜他的背脊剛離開沙發,便被她重新按了回去。

她将傑內西斯推回沙發上,雙手壓住他的肩膀。像野獸捕食一樣,不讓他起身。

然後,她俯下身,看着傑內西斯驚詫瞪圓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道歉。”

周圍的特種兵齊齊倒抽了一口冷氣,似乎從沒見過這種場面。

至于傑內西斯,他陷在難以置的情緒裏,一時都沒回過神來。

藍色的眼眸映出她的身影,她在上,他在下,兩人挨得極近。

久遠的記憶回湧而來,但意識到自己在被人圍觀後,危險的情緒如同火星,在傑內西斯眼底閃了一下。白皙俊美的面容很快浮上一層惱怒的薄紅。

“道歉?”他仰着頭,從喉嚨裏發出一聲嗤笑,“我為什麽要道歉?”

近在咫尺的藍色眼眸,露出嘲弄的神色。

“……喜歡什麽類型是你的自由。”她說,“但你要為你的語氣道歉。”

傑內西斯挑眉:“我的語氣怎麽了嗎?”

隐忍着怒火,傑內西斯勾起嘴角,極盡嘲諷:“你什麽時候多出了偷聽的愛好?”

她面上不為所動。

“道歉。”

她攥緊傑內西斯的衣服:“你應該道歉。”

從來沒有被人這麽當衆下過面子,傑內西斯的耐心似乎已經繃到了極限。

他壓低聲音:“下去。”

“你道歉我就下去。”

“我不想重複第三遍。”傑內西斯的聲音裏連虛假的笑意都沒了,“下去。”

“我也說過了,你要先道……”

傑內西斯忽然起身,普通人和特種兵的巨大差距在此時顯露無疑,她甚至都沒反應過來,人就已經被甩下了沙發。

她往後踉跄了一下,但沒站穩,幸好旁邊的特種兵眼疾手快将她一把托住,她這才沒有摔到地上。

有什麽奇怪的地方火辣辣地疼,但陷入混亂的大腦無法辨別傷口的所在。

血液好像一股湧到了大腦,讓人覺得頭重腳輕。她的胸口像是要燒起來了一樣。扶住她的特種兵似乎說了什麽,但她沒聽清。

她擡起頭,正好看到傑內西斯略顯無措地收回手。

他張了張口,下意識想說什麽,但他的聲音就像被什麽東西封住了一樣,半天都沒吐出一個字。

可能是她沒聽清,也有可能是他什麽都說。

就連他臉上那副犯了錯的神情,都可能是她一不小心看走眼臆想出來的。

傑內西斯在原地僵硬地站了半晌。“……随你的便。”抛下這麽一句後,那個紅色的身影轉身離開了休息室。

門扉重新合攏,瀉出一聲輕微的氣響。

“……你沒事吧?”休息室裏的特種兵圍過來,每個人臉上都是那副欲言又止的神情。

她說:“哈哈。”

在旁人的攙扶下,她重新站穩了,拍了拍衣服上并不存在的灰塵。

她并沒有受傷。

“讓你們見笑了。”

“……抱歉,”那些特種兵和她道歉,“是我們多嘴了。”

神羅的特種兵部門——在戰場上讓敵人聞風喪膽的殺戮機器——現實裏只是一群二十歲出頭的年輕人。論年齡,他們比她大不了多少,有些人甚至比她還小,哪怕戴着頭盔也無法掩蓋身上的那股少年意氣。

在巴諾拉村,這些人是仍能被父母扯着耳朵教訓的年紀。

“……真的沒事。”

她不習慣這種沉重的氣氛,于是揮揮手,好像要将沉郁的烏雲趕走、讓空氣重新輕快起來一般。

“我上次送你們的特産好吃嗎?”

得到肯定的回複後,她笑着說:“那就多買點吧,就當做是照顧一下我們巴諾拉村的生意。”

“……”

她拍了一下旁邊的人的肩膀:“不要苦着臉了。你們這樣,搞得我也要不好意思起來了。”

她毫不懷疑,她就算用力到把巴掌都拍紅了,這些特種兵也不會感覺到什麽。哪怕是蚊子,咬人之後至少會起個包。但普通人這點力氣,連個紅印子都留不下來。

她停頓了一下,說:“再這樣下去,我就要訛你們醫療費了。”

聞言,周圍的特種兵立刻後退了一步。

看來就算被改造成了能閃躲子彈、一拳打穿鋼板的超級人類,也依然躲不過被資本家剝削的命運。

她拿出手機,加了每個人的好友,将有賣巴諾拉村特産的商店地址發到他們的郵箱裏。

被工作叫走前,她轉過身,笑眯眯地對休息室裏的特種兵豎起手指強調:“記得買雙倍的份量。”

荷蘭德的研究小組,每周都會開組會。

神羅目前的科學部門主管寶條,是一個會發出桀桀笑聲的怪人,他為投身科研而犧牲了很多東西——比如作為人類應有的同理心、道德觀、還有每天洗頭的時間。

二十多年前,荷蘭德在主管寶座的争奪戰中輸給了寶條,自此成了科學部門的邊緣人。荷蘭德恨寶條恨得咬牙切齒,每天都忙着詛咒寶條猝死,因此也犧牲了很多東西——比如每天整理儀容儀表的時間。

寶條頭發油膩,荷蘭德不修邊幅。

寶條有駝背的傾向,而荷蘭德明顯已經開始中年發福。

神羅的科學部門,确實是個可怕的地方。

她這個小組的組會,每次都從批判寶條的研究開始,然後以唾棄寶條的人品結束。

在科學部門上班的第一天,她見到路過的寶條時喝水嗆到了,被寶條投以無比鄙夷的一瞥。因為這一瞥,荷蘭德對她态度還算不錯,有時候抨擊寶條的時候還會順便問問她的看法。

大多數時候她并不需要回答這種問題,只需要肯定荷蘭德的意見就好。

科學部門的工作人員永遠在加班。需要抽選一個幸運兒承擔這份重任時,她非常主動地舉起手,再次收獲了荷蘭德贊賞的目光。

交給新人的工作大多枯燥而機械,這正合她意。

夜深人靜的時分,神羅的科學部門就像一個巨大的工廠。縱橫交錯的管道、緩緩轉動的排氣扇,地面的鋼格板被培養艙的營養液照亮,蒙着一層雨霧般的光澤。

她最後檢查了一遍實驗室,脫下身上的白大褂,扔到回收處理的隔間裏。她用員工卡刷開這個樓層的電梯,然後看着樓層數一點一點往下掉。

電梯嗡鳴運作的聲音忽然停了下來。剛剛從前線調回來的薩菲羅斯步入電梯。他離開得比傑內西斯和安吉爾都早,回來得卻比他們都晚。

她看了薩菲羅斯一眼,他禮貌地沖她點了點頭,算是打過招呼。

“……在休息室等我一下。”毫無預兆地抛下這麽一句後,她踏出電梯,飛奔回辦公室,在冰箱裏一陣猛翻,将東西塞進微波爐,然後再乘着電梯來到特種兵休息室所在的樓層。

在落地窗前見到薩菲羅斯的身影時,她無意識松了口氣。

她還以為人已經走了,沒想到人還在。

“……這個。”她捧起手裏的東西,将那個便當盒送到薩菲羅斯眼前。“傑內西斯承蒙您關照了。”

薩菲羅斯行蹤不定,她并不知道他會什麽時候回來,所以這個便當——是她今天本來給傑內西斯帶的。

下次見到薩菲羅斯不知道會是什麽時候,要見到他本人就和中彩票似的。反正如果沒人吃的話,她本來也是打算明天再扔掉的……呸,送人的東西可不能這麽說。

薩菲羅斯側了側頭,身為時代現象級的國民偶像,他好像是第一次收到別人遞到眼前的禮物。

……一定是薩菲羅斯看起來太不好接近了,也有可能是科學部門對薩菲羅斯的飲食管控非常嚴格。

“這是什麽?”

“一點家常菜。”她說。

眼見薩菲羅斯忽然有些意動,她再接再厲:“你每天工作那麽辛苦,怎麽能不多吃點東西補補。”

說着,她看了一眼薩菲羅斯的手臂,非常嚴肅地睜着眼睛說瞎話:“你看你這次出差回來人都瘦了。”

“……”

薩菲羅斯遲遲沒有伸出手。她試探道:“這些都是傑內西斯以前喜歡吃的,不知道合不合你的胃口。”

薩菲羅斯接過了她手裏的東西。

她叮囑:“要趁熱吃。”

薩菲羅斯有些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怎麽了,你不吃熱食嗎?”她道,“那我可以重新放回冰箱裏冷凍一下。”

“不必。”

薩菲羅斯沉默片刻,忽然問她:“你為什麽這麽晚還在加班?”

……您不是也在加班嗎?

“沒什麽。只是組裏今晚需要有人留下來,我就報名了。”

“是你自願的?”

在薩菲羅斯的注視下,她點了點頭。

那雙豎瞳盯着她看了一會兒。

“是嗎。”

被薩菲羅斯這麽看着,會讓人非常有壓力。

對她來說,主要是一直擡着頭,對脖子造成的壓力。

碧綠的豎瞳稍微眯了眯。“你在科學部門遇到難處了?”

“……倒也不是。”

非親非故的人,忽如其來的關心很容易讓她招架不住。雖然她明白,薩菲羅斯是因為她和傑內西斯和安吉爾的關系,才願意稍微多關照她一點。

她重新擡起頭,換上笑哈哈的表情:“這件事可能說來話長。”

薩菲羅斯耐心地站在原地。

她說:“我喜歡傑內西斯,從小就喜歡。”

薩菲羅斯的表情沒有變化。

“……”

……咦?他怎麽看起來一點都不驚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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