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05

第5章 05

巴諾拉村從不下雪。

這個位于南部群島的小村莊,氣候溫暖宜人,植物四季常青。秋冬的時候天氣雖然會涼爽一些,卻遠遠達不到下雪的程度。

在她印象中最接近雪的景色,是村裏家家戶戶的果樹結果之前,枝頭的花被風吹落的模樣。

笨蘋果剛剛結果時,果實是平平無奇的青色,但随着時機的成熟,果實的顏色會逐漸加深,最後變成一種深邃的紫。

這種樹的花和果實相反,花苞顏色深粉,開花時花瓣卻會變成雪一般的白色。到了蘋果成熟前的季節,漫山遍野都是盛開的蘋果花。輕風一吹,那些花瓣紛紛揚揚,恍若一場爛漫的飄雪。

到了這種時候,傑內西斯必定會坐在樹下看書,而且常常一看就是一個下午。

當然,這不是說他平時就不看書了。

不管是村裏農閑還是農忙的季節,作為地主家的獨子,傑內西斯從來不需要幹這些體力活。

他的衣服永遠整潔,不會沾着灰塵泥巴。他的手永遠白淨,不會有因勞作而磨出的厚繭。

家裏的雇工在果園中忙碌時,他會在一旁觀察見習。因此至少在理論上,他熟知笨蘋果的摘取、運輸、儲存、和加工。

那是他父母的産業,未來自然也是他的産業。

但輕而易舉獲得的事物,也許注定會缺少持久的吸引力。

傑內西斯的父母看出了他對藝術的愛好,曾經想過送他一架鋼琴。那架鋼琴被擦得光潔锃亮,擺在二樓的書房裏等待他的眷顧,誰成想傑內西斯走進去時,第一眼看中的卻是書架上的一本古代敘事詩。

她想,所謂的命運也許就是這麽殘酷而奇妙。不論你怎樣精心準備,都敵不過真正的驚鴻一瞥。

傑內西斯自此和那本詩形影不離。她曾經懷疑他就算做夢,夢裏也全是《Loveless》的內容。

傑內西斯少爺整日游手好閑,如果在外面待得太久,他的父母便會讓她喊他回家吃飯。

有時候他是讀書讀得忘了時間,有時候他是在蘋果樹下睡着了。

盛放的蘋果花如雲似霞,沉甸甸的花朵壓彎了枝桠。她從樹枝上倒挂下來吓他。

“哇!”

這招只有最初的幾次好使。後來傑內西斯已經見怪不怪,有時候甚至連眼皮都懶得擡一下。

“你在幹什麽?”

“喊你回家吃飯。”

她在半空晃啊晃,颠倒的世界中,傑內西斯的身影也在她的眼中晃啊晃的。

“所以——”他終于擡起頭,“你這是在幹什麽?”

“……”

當然是在引起你的注意。

但那個時候,她就算不明白自己這麽做的理由,也知道有些話不能如實回答。

于是她只是笑着說:“你猜?”

傑內西斯不猜。

他合上書,從樹下站起身。

微風拂過,光影簌簌搖曳,純白的花瓣如雪而落。有幾片花瓣落到了他那頭漂亮的紅發上。她還挂在樹上發呆,傑內西斯輕啧一聲,停下腳步微微側身朝她望來。

碧藍的眼瞳落入葉隙間的碎光。

“走了。”

……

她從沒見過雪,卻喜歡下雪的景色。

……

加班的人,第二天照常要準時上班打卡。

離開公寓時,她推開門,不期然在門外撞見了兩個熟悉的身影。

她才剛搬來米德加不久,和左鄰右舍都不熟,在科學部門也還沒交到朋友。知道她目前住址的,只有抱着手臂沉着臉站在一邊的安吉爾,和明顯被安吉爾拎過來道歉的傑內西斯。

估計是哪個人良心不安,偷偷把昨天的事告訴了安吉爾。想到這裏,她頓了一下,握着門把的手正要松開,安吉爾忽然輕咳一聲,朝傑內西斯投去嚴厲的目光。

傑內西斯身影微僵,他看起來就像一只被捏住後頸的貓,進也不是,退也不是,渾身都不自在極了。

他下意識想摸出《Loveless》,但詩集被安吉爾收走了。想要擡起下巴環起手臂,但被安吉爾嚴厲的目光盯着,他明智地放棄了這個想法。

漫長的沉默過後,傑內西斯撇開視線,語氣滿不在乎地說:“你可以打回來。”

“……”

她好像在傑內西斯身後聽見了安吉爾嘆氣的聲音。

她松開門把,問他:“你剛才說什麽了嗎?”

“……我說——”傑內西斯依然沒在看她。他專心地欣賞着走廊盡頭的劣質油畫。“你可以打回來。”

說得她好像能一巴掌把他拍到地上去似的。

見她沒反應,傑內西斯瞄了她一眼,然後又瞄了她一眼。

“哦。”她說,“我接受你的道歉。”

對于這輩子從沒道歉過的傑內西斯來說,這估計已經是他所能做到的極限了。

傑內西斯轉回頭,臉上的表情仿佛在說:就這?

他低頭看她,她擡頭看他。

周圍的公寓裏傳來輕微走動的聲音。如果有人此刻推開門,在這個普通公寓的走廊裏見到神羅大名鼎鼎的兩位1st,明天的八卦周刊不知道會出現怎樣的頭條。

“……好了好了我原諒你。”她擡起手拍拍傑內西斯的肩膀,笑眯眯地說:“我得去上班啦,回見。”

電梯門在身後關上時,她清楚地聽見安吉爾長長地嘆息了一聲。

——這件事其實沒什麽大不了的。

她是這麽告訴自己的,昨天也是這麽和薩菲羅斯說的。

她昨晚拉着人聊了半宿,薩菲羅斯意外是個絕佳的聽衆。他對這世上的絕大多數人都不感興趣,因此對論斷他人的人生也毫無興趣。她覺得自己就像和神仙分享煩惱的凡人一樣,因為聆聽自己心聲的是超乎世間常理的存在,心态反而變得無比坦然。

她很确定,世上沒有幾人比薩菲羅斯更适合保守秘密。

他是堡壘,是銅牆鐵壁,是無法攀登的高峰,同時也是最可靠的盟友。

從小到大,傑內西斯其實明裏暗裏拒絕過她很多次。

她看完奇怪的童話書,在蘋果樹下莊重地握住傑內西斯的手,語氣堅定地告訴他,她以後一定會讓他幸福,每天都過上快樂的生活。他無語地抽回手,讓她不要說蠢話。

她整天像個小尾巴一樣跟在傑內西斯身後,村民們都看在眼裏。像所有不懂得小孩子也需要邊界感的大人一樣,他們經常拿這件事打趣傑內西斯。

那些人的提問并無惡意,揶揄的語氣是出自喜愛,這些事她都知道。

這些事她都知道。

稍微長大了一點後,村民們會開玩笑問傑內西斯什麽時候結婚,什麽時候成家。

用村民們的話來說,傑內西斯是含着銀湯匙出生的少爺,生來便享有一切。他的父母什麽都替他安排好了,确保他能一生無虞。

她知道她在傑內西斯眼裏象征什麽。

所以當那些人問傑內西斯,有沒有喜歡的人,他回答說沒有,她并不覺得失落。

村裏的大人總是覺得傑內西斯只是在嘴硬,并不氣餒。于是她也或間接或直接地,聽了很多次傑內西斯對她的否定。

有一次,村民們拿這件事開玩笑的時候被吉利安聽見了。她第一次發現原來安吉爾溫婉的母親也會發怒,而且生起氣來和他父親一樣嚴厲。

吉利安将那些人趕跑後,折回來猶豫片刻摸了摸她的腦袋,柔聲告訴她別往心裏去。

那一天,吉利安成了巴諾拉村裏她最喜歡的大人,排名和傑內西斯的父母并列。

她說她沒有往心裏去。

她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執着到有些笨拙地告訴傑內西斯,她只是她。

我只是我哦,傑內西斯。

我只是我。

所以十五歲那年,傑內西斯的父母懇求她,讓她去勸勸傑內西斯時,她并沒有完美履行他們交給她的任務。

所以十五歲那年,傑內西斯決定擺脫父母給他安排好的人生,去追逐自己的夢想時,她并沒有試圖阻攔。

傑內西斯喜歡念詩,在鋪滿陽光的書房裏,在落花如飛雪的蘋果樹下,她坐在他旁邊的木地板上,坐在光影斑駁的草坪上,聽他朗讀那些晦澀的、莫名其妙的、讓人耳朵起繭的、但據說很美的古代詩歌。

關于英雄和榮光,關于三位奔赴戰場的好友,關于女神賜下的贈禮。

缺少了關鍵的最終章的古代敘事詩,她雖然不懂吸引力在哪,但她喜歡傑內西斯眼中的光,像陽光下的大海,像盛夏不落的夕陽一樣,煜煜生輝的那種光。

傑內西斯的父母在她身上寄托了錯誤的期待。傑內西斯懷揣着小小的火種,任誰都無法撲滅它的光芒。

将那種光芒圍囤在小小的村子裏,太浪費了。

那麽美麗的、羽毛緋紅的鳥,哪怕只是短暫地在手心裏停留過,就已經很好了。

但是傑內西斯走的那一天,他的父母哭得好傷心,傷心得好像他們這輩子都不會再見面了一樣。

傷心得好像,他們終于要将偷來的十幾年時光全部還回去了一樣。

她讀過很多童話書,所以這種情節她熟。如果傑內西斯是一只鳥,他還是一顆蛋的時候,被神明放到了他父母的掌心裏。神明囑咐兩人,傑內西斯只是暫時交給他們保管。但随着時間的流逝,他們漸漸忘了神明的囑托,開始将傑內西斯當成自己的親生孩子養育。

傑內西斯是一只鳥,但他在他人類父母的身邊長大了。意識到自己不屬于人類世界那一天,他在他父母不舍的注視下,展開美麗的翅膀飛向藍天。

如果故事是個好結局,傑內西斯應該在兒時的家上方飛個幾圈再走,意思意思一下。

如果故事結局比較悲傷,傑內西斯則會頭也不回地飛向遠方。

神羅派來接人的直升機離地起飛時,猛烈的風壓平了周圍的麥田。金色的海浪在她身邊翻湧搖曳,她站在原地,看着那個直升機越變越小,直至變成天邊的一顆黑點,最後徹底消失不見。

她在心裏嘆息,真是一只渣鳥。

故事講完了,薩菲羅斯的表情仿佛在說:然後呢?

她說沒有然後,她小時候讀過的很多童話書就是這樣,作者寫完一個讓人心梗的結局,拍拍屁股就走了。

薩菲羅斯似乎沒讀過童話書。他問她,為什麽是鳥?

她說,你不覺得傑內西斯很像一只鳥嗎?

一只紅色的火鳥,渾身纏滿烈焰,碰上去就燙手的那種。

薩菲羅斯思考片刻,對燙手這一點表示了認同。

她覺得傑內西斯雖然追星追得有點走火入魔,但他追星的眼光确實不錯。

——我以後可以邀請你來參加我的婚禮嗎?

她鄭重地問薩菲羅斯。

從來沒收到過這種請求,薩菲羅斯的聲音明顯頓了一下。

——為什麽?

——為了氣死傑內西斯。

她嚴肅地回答。

傑內西斯如果知道她比他先追星成功,他可不得氣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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