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07

第7章 07

當時不記得是誰先起的頭,說要去海邊看日出。

考慮到這個提議的浪漫性質,這個發起人多半是傑內西斯。

不管是什麽冒險,傑內西斯總是腦海裏稀奇古怪的主意最多的那一個。

他要跑到村裏最高的那棵樹上去看雲,要下到廢棄的礦洞裏去探險。

安吉爾專門負責處理傑內西斯留下的爛攤子,她則是傑內西斯的小跟班。三人以前形影不離,不管是好事還是壞事都要一起幹,被巴諾拉村的村民們笑稱為同一棵果樹上結出的果子。只要發現了三人中的其中一個,另外兩人肯定就散落在不遠處,抓起來永遠一逮一個準。

村裏的大人們說這叫順藤摸瓜。有時候安吉爾是藤,傑內西斯是那個瓜;有時候傑內西斯是藤,安吉爾則是那個瓜。之所以不把她自己放在這個等式裏,是因為傑內西斯在哪她就在哪。只要抓住了傑內西斯,她就是附贈的。一逮就是倆。

村裏立了規矩,小孩子天黑後不能出門亂跑,但傑內西斯視這個規矩如無物。巴諾拉村雖然位于地圖南部的群島,離海岸線仍有一定距離。三人若想到海邊看日出,就得天未亮的時候動身。

傑內西斯和安吉爾的夜視力比她好,她磕磕碰碰地跟在兩人身後,穿過黑暗的叢林。傑內西斯嫌她走得太慢,讓她抓住他的衣服。結果她緊緊捏着他的衣角,被樹根絆到時,傑內西斯差點跟着摔倒。

安吉爾笑的聲音有點大,傑內西斯聽起來有點惱。安吉爾說再堅持一下,馬上就到了。海邊的風忽然拂面而來,吹散了夏季悶熱的空氣。

遠方,天空破曉,朝霞像翻過肚皮的魚一樣,露出自己色彩斑斓的鱗片。

光芒從海天相接的地方漫溢過來,三人的衣服在海風中獵獵翻飛。她轉頭看向傑內西斯,傑內西斯專注地望着前方的日出,藍色的眼瞳如同那時的天空,好像落入了萬丈光芒。

以前她總是跟着傑內西斯和安吉爾,不管兩人去哪裏,她都要追在兩人身後。

村裏的其他孩子就像某種約定俗成一樣,到了某個特定的年紀後便變得讨人厭起來。他們笑話傑內西斯和安吉爾和女孩子一起玩,有一次這麽說的時候被傑內西斯聽見了,傑內西斯當時停下腳步,矜持地一擡下颌,用領兵打仗的語氣對她說:揍他。

……揍誰?

那個喊得最歡的。

槍打出頭鳥,擒賊先擒王。

傑內西斯不僅教她怎麽打架,還實時在旁邊進行場外指導。最後她将那個領頭的孩子揍得鬼哭狼嚎,傑內西斯十分滿意,對方則是抽抽噎噎地跑回家,找父母告狀去了。

村裏的大人們都熟悉她家裏的情況,被她揍的那個孩子告狀不成,反而被自己的母親明白事情原委後揪着耳朵說了一通。

“……她家裏沒大人的,你不知道嗎?”

“……有點同理心吧。”

“……可憐見的……”

當時好像是傍晚,天邊鋪滿了夕陽。其他的孩子看完戲,都各回各家吃飯去了。殘陽在影子在地面上拖得很長,被太陽曬了一天的蟲鳴在草叢中蔫蔫起伏。

她站在原地的時候,傑內西斯說:“走了。”

她擡起頭。

“……那麽看着我做什麽?”他從鼻腔裏哼了一聲,“去我家吃飯。”

“啊,”她張了張口說,“但是我腳崴了。”

所以才只能站在原地。

“……”

傑內西斯:“你是笨蛋嗎?”

他露出嫌麻煩的表情,然後不情不願地背對着她半蹲下來,催促:“上來。”

話音未落,背上便已倏然一沉。

“……”傑內西斯被她撲得往前踉跄了一下,但很快就将她托住了。

他無語片刻。

“你抱得太緊了,松手。”

她老老實實地應了一聲,然後繼續摟着他的脖子。

她好像聽見傑內西斯嘆了口氣,但嘆氣這件事不符合傑內西斯的風格,所以應該只是她幻聽了。

夕陽将兩人的影子拖得很長。夏末的蟲鳴散落在道路兩旁,像夜晚尚未降臨的星光一樣柔和閃爍。

回家的路上,傑內西斯告訴她,下次她應該掃對方下盤。

對方雖然比她高,比她壯,但下半身重心不穩,輕輕松松一踢就倒。

傑內西斯問她有在聽嗎,她說嗯。

傑內西斯說如果以後還有人不會說人話,她就将今天的流程重複一遍。

懂了嗎?

她點頭。

傑內西斯終于滿意了。他輕哼一聲,說她今天表現還算不錯。

然後他問她,你笑什麽?

她說,因為還算不錯。

那個傍晚的夕陽。

傑內西斯背着她穿過金色的田野,彎彎的麥穗在晚風中窸窣作響。

從那個時候起,她不再讨厭夕陽。

……

她不應該在工作的時候開小差。

科學部門的研究助理,其實是一份高危職業。她以前不懂科學部門的樓層為什麽要設置醫療翼,現在她懂了,因為她目前就躺在一個擔架上。周邊人影晃動,全是進行災後處理的專業人員。

在她身邊還躺了幾個這次事故中的倒黴蛋。寶條喜歡挑戰基因編輯技術的前沿,這件事在科學部門不是什麽秘密。這個迷宮般錯綜複雜的樓層,有不少房間裏堆滿了奇形怪狀的培養艙,實驗樣本暴走也不是什麽罕見事。

她運氣不好,暴走的實驗樣本就在她實驗室的隔壁。科學部門的員工上崗時,都經歷過緊急疏散的培訓。她跟着其他人一起撤離,但本來應該關上的防護門,被另一個實驗樣本的屍體卡住了。

就算是實驗樣本,在這種本該齊心協力一起出逃的時刻,也不會表現出什麽同胞情誼。

身邊的人陷入恐慌,她則是有點後悔,今天上班的時候沒有将吉利安作為贈別禮塞進她行李箱的手槍帶上。

失控的實驗樣本朝走廊這邊奔過來了,一會兒蹿到牆壁上,一會兒跳到天花板上,前進路線十分不好判斷。她突然被人重重推了一把,還沒來得及看推她的人是誰,頭頂傳來實驗樣本凄厲的尖嘯,然後便是嗡的一聲。

記憶就像拔掉的插頭,意識忽然陷入黑暗。等她回過神,她已經躺在擔架上,身邊亂糟糟的都是對講的聲音。

之所以先注意到聲音,是因為樓層好像停電了。黑暗中,應急燈沿着地縫亮起。紅色的警告回旋閃爍,時不時照亮了周圍忙亂的身影。

士兵的身影,醫療人員的身影,還有一些仍在瑟瑟發抖的研究員。她感到腦袋溫熱,半邊臉黏糊糊的,想要擡起手,但手臂不聽使喚。

她能聽見自己呼吸的聲音。她耳朵裏的呼吸聲蓋過了外界的混亂。

腦海裏有個聲音說,不太妙,她得趕緊讓醫療人員注意到自己的情況。但周圍的人來來往往,她不是傷勢最重的,她擡了擡指尖——

後面的事她有點記不起來了。

一不小心又失去了意識,無法判斷流逝的時間,意識在夢境的邊沿浮沉。視野清晰起來時,她發現自己看着陌生的天花板。

冰涼的空氣裏彌漫着消毒水的味道。供電問題肯定在她昏迷期間解決了。醫療翼光潔明亮,甚至亮得有些刺眼,她下意識将眼睛眯了起來。

這好像是個單間。真是奢侈的待遇。

所有混亂和噪音都消失了,只剩下醫療器械低鳴運轉的聲音。寂靜中,她之前經歷的場景仿佛只是一場夢,短暫、昏暗、模糊不清。

但守在她床邊的人不是夢。因為如果她還在做夢的話,她看見的應該是小時候的傑內西斯,而不是這個成年版本的。

她前不久好像才和這個成年版本的吵了一架。她讓他少管她,兩人已經冷戰幾天沒有說話了。

醫療儀器的綠燈緩慢閃爍,傑內西斯将手肘搭在身後的椅背上,似乎正在看書。但他手裏的那本《Loveless》已經很沒翻頁了。她看得有些手癢,想幫他将那一頁翻過去。

“……傑內西斯?”

他的指尖頓了一下。

她觀察他的表情片刻:“……你是不是和人打架了?”

大概是沒想到她醒來後開口就是這麽一句,傑內西斯和她四目相對片刻,旋即輕哼一聲,不以為意地撇過頭,只留給她一個傲慢矜持的側影:“我可沒有那種餘裕。”

“……”

如果說剛才的提問只是某種忽如其來的直覺,現在她幾乎可以百分百确定:她昏迷不醒的期間,他肯定幹了什麽壞事。

但傑內西斯有時候撒謊水平真的很爛這件事,今天還是先不告訴他好了。

她轉回頭,看着另一側的牆壁。

“……我做了一個夢。”她說。

夢裏是碧波萬頃的大海,是蟬噪綿延的盛夏。天空藍得耀眼,時間仿佛在悶熱的空氣裏靜止。

以前她總是跟着傑內西斯和安吉爾,不管兩人去哪裏,她都要追在兩人身後。

傑內西斯問她:“然後?”

草叢裏震動的蟲鳴,回憶裏夜晚的星光,漸漸低微下去。

“夏天結束了。”她看着床側的牆壁。

傑內西斯覺得她的回答莫名其妙。

“……哈?”

她看着光禿禿的牆壁。

“夏天已經結束了。”

傑內西斯依然不懂。

“……夏天已經結束了你這個笨蛋!”她忽然轉過頭,“你不是文藝青年嗎?!夏天!!已經結束了!!!”

傑內西斯好像被她震住了,前來探病的特種兵打開門,正好看到紅發的1st不閃不避被迎面飛來的枕頭擊中的瞬間。

步伐一僵,那個特種兵悄無聲息地倒退出去,默默重新合攏門扉,将“傑內西斯你這個笨蛋!!!”的大喊關在門後。

“……你在搞什麽鬼?!”

她卷過被子,背對着傑內西斯,沒有說話。

以前,不管兩人去哪裏,她總是跟在傑內西斯和安吉爾身後。

不管是怎樣的冒險,三人都在一起。

她在夢裏看見了大海。傑內西斯和安吉爾參軍後,她經常一個人去看的大海。

海水潮起潮落,幾只海鳥在被朝霞映紅的天空中盤旋。猛烈的風吹起了衣擺,海岸線空空蕩蕩,唯有燦爛美麗的霞光。

說好的三人要一起去冒險,現在只剩下她一人了。

傑內西斯和安吉爾踏上了新的旅途,而這次不管她怎麽追,她都追不上那兩個身影了。

夏天結束了。她最喜歡的時間也結束了。

就算小時候形影不離,也不可能永遠在一起。

這件事,她早就知道了。

她早就知道了。

所以——

“……”

她說:“我也要踏上一個人的冒險了。”

“……”

她吸了吸鼻子,語氣認真:“我也要有我一個人的冒險了,傑內西斯。”

他無語良久,耐着性子問她:“……比如?”

“在神羅科學部門的歷險記。”

她身殘志堅,帶着工傷上班,連科學部門的主管寶條都誇她是模範員工。

傑內西斯抽了抽嘴角,說那必然不可能。寶條這輩子除了薩菲羅斯沒誇過任何人。如果她腦子還沒清醒,他可以幫忙叫醫療人員進來。

她對着牆壁,長長地嘆了口氣:“有時候我真的有點想打你。”

“……”

“但我們會一直是家人,對吧?”

在傑內西斯開口前,她說:“放心,只是普通的家人。”

她原本以為說出這句話會很難,這件事也确實沒她想的那麽容易。所以她背對着傑內西斯,一直讓自己看着光禿禿的牆壁而不是那張她在心底悄悄喜歡了那麽多年的臉。

傑內西斯:“……你忽然在說什麽蠢話。”

她确定了一下,确定自己不會哭,不會掉眼淚。等眼眶的酸澀褪下去,她才擺出認真的表情,轉回頭。

她鄭重聲明:“但因為薩菲羅斯已經是我大哥了所以你就算是家人也只能是二……”

二哥的哥還沒說出口,傑內西斯已經黑着臉拿起《Loveless》。

“吵死了。”

他将書輕輕拍到她腦袋上。

“給我安心養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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