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09
第9章 09
米德加的雨和巴諾拉村的雨不一樣。
南部群島的盛夏璀璨而熱烈,雨水同樣精力充沛,而且經常伴随着狂風和雷鳴。到了暴雨的季節,她最喜歡做的事情之一就是趴在窗邊,看棕榈樹被風吹得東倒西歪,陸地的世界被雨水淹沒,亮着燈光的房屋變成汪洋大海中漂浮的船只。
她有很多關于雨的記憶,包括在瓢潑大雨中跟在傑內西斯和安吉爾身後奔跑的回憶。
傑內西斯喜歡探索巴諾拉村的邊界,像繪圖師一樣丈量自身所處的世界的大小。因為探險的路徑離村子太遠,每次暴雨傾盆,不管三人跑得多快,最後都會淋成落湯雞。
好在就算被雨水澆得濕透,回到家的時候發梢都在往下滴水,傑內西斯和安吉爾也不會生病。她倒是有不少感冒的經歷,而每當這種時候傑內西斯的父母都不放心她一個人回家,會特意讓她留宿幾天。
她喜歡下雨天。傑內西斯的母親會做暖呼呼的湯,放到托盤上讓傑內西斯端進她的房間。
“……哈?”樓下飄來傑內西斯的聲音,“為什麽是我去?”
他的母親恨鐵不成鋼:“哎呀,你這小子真是……你到底懂不懂?”
接下來便是一陣嘀嘀咕咕,最後以他母親拔高的語氣收尾。
“快去!”
她能想象出傑內西斯別過臉,發出“嘁”的聲音時的模樣。
片刻的沉默過後,不情不願的腳步聲沿着樓梯走了上來。她趕緊整理了一下背後的枕頭,靠着枕頭坐直了。
傑內西斯的母親讓他進門前先敲門,于是他敷衍地敲了一下。她本來想清清嗓子,結果一不小心咳嗽了一下。
吱呀一聲,門打開了。
傑內西斯的身影出現在門邊。紅發的少年端着病號飯,一臉嫌麻煩的神情。他拖着步伐慢吞吞地走到她床邊,放下托盤,居高臨下地用那雙漂亮的藍眼睛睨她。
“笨蛋不是不會生病嗎?”
她認真地想了一會兒,回答:“……說明我也許沒那麽笨?”
傑內西斯被她噎了一下。
“明明笨得要死。”他哼道,“要不然你怎麽會生病?”
她眨眨眼睛:“可是,笨蛋不會生病?”
“……”
相似的回憶她有很多。毫無營養的對話,無關緊要的日常。她将那些回憶像珍貴的寶石一樣捧在手掌心裏。
偷偷地,捧在手掌心裏。
……她喜歡下雨天。她不介意生病。
每次感冒痊愈,她又會像一個沒事人一樣,繼續跟在傑內西斯和安吉爾身後去外面瘋玩。
米德加的雨季在秋天。淅淅瀝瀝的雨水模糊了窗戶,沿着屋檐和管道流入下水道。
“我可以出去嗎?”她問紮克斯,“對于病患來說,保持心情的愉快是很重要的。”
十五歲的少年露出為難的神情。他看看病房的門,又看看她。
糾結半晌,他抱起手臂,用下定決心般的語氣說:“安吉爾說我不能讓你跑出病房。”
他擺出自己最嚴肅的表情補充:“這是S級任務。”
她張了張口,試圖尋找安吉爾命令中的漏洞。
“那我走出去……?”
“不行。”紮克斯說,“走的不行,爬的也不行。這是安吉爾的原話。”
“……”
可惡,被安吉爾預判了。
“可是我好無聊。”她說,“你不無聊嗎?”
紮克斯明顯不是個閑得住的性格,而看守病人又是一件極其枯燥的事。
她留在病房裏,他自然也沒法去別的地方。這段時間,兩人已經将能聊的話題都差不多聊完了。她連紮克斯幾歲的時候掉了幾顆乳牙,參軍的時候是怎麽背着父母偷偷溜出家門的故事都聽了三遍。
紮克斯一邊深蹲一邊和她聊天。
紮克斯一邊做俯卧撐一邊和她聊天。
紮克斯一邊空手揮刀一邊和她聊天。
若不是她病床邊的簾子支撐不住,他估計還能一邊做引體向上一邊和她聊天。
紮克斯說訓練不能懈怠。他的夢想是成為薩菲羅斯那樣的英雄。
他問她,她覺得他能成為英雄嗎?
她想了一會兒,覺得世上沒哪條規矩說英雄只能有一個,于是給出了肯定的答複。
……抱歉,傑內西斯。
她在心底悄悄忏悔。
主要是對方亮閃閃的目光讓人無法給出掃興的回答。她覺得傑內西斯應該不會介意多出一個競争對手——反正他的競争對手已經夠多了。
紮克斯高興得又多做了幾個俯卧撐。
普通的俯卧撐做完了,他将一只手背到身後,繼續做強加版的俯卧撐。
做完加強版的俯卧撐,他又恪盡職守地回到她的病床邊守着。
時間一點一點流逝,牆上的挂鐘緩慢移動指針。紮克斯抱着手臂,無意識地開始抖腿。
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
“……”她說,“你是不是很想出去?”
“什麽?出去?”他愣了一下,然後哈哈一笑,“完全不。”
然而,噔噔噔噔的聲音依然噔個沒完。
十五歲的黑發少年就像被困在大都市裏的牧羊犬一樣,體內的每一個細胞都渴望着在草原上盡情奔跑,恣意追趕羊群,實現牧羊犬的天賦使命。
“這樣吧,”她說,“我雖然不能出去,但是你能。走廊的盡頭有一個自動販賣機,你可以……”
“原來如此!!”紮克斯一下子蹦了起來。
他轉過身,背對着她半蹲下來。
“走吧。”
她愣了一下。
見她久久沒有反應,紮克斯轉過頭:“怎麽了?”
“……不,沒什麽。”
她原本只是打算讓紮克斯幫她去買點吃的。
跑的不行,走的不行,爬的也不行。
但安吉爾沒有說過背的不行。
她爬到紮克斯背上,摟住他的脖子。
“準備好了?”十五歲的少年幹勁滿滿,仿佛背着她站在跑道的起跑線上,馬上就要嗖地一下蹿出去。
她點了下頭,但意識到紮克斯看不到,于是又更加用力地點了下頭,說:“……嗯。”
他笑起來,露出一口白牙:“喲西!我們出發!”
目标:醫療翼走廊盡頭的販賣機。
有些規矩一旦打破,距離徹底的廢除就不遠了。
在這之後,她又給紮克斯頒布了新的任務,讓他潛入科學部門的辦公室,将她的平板“偷”回來。
“……但是你給了我你的員工卡?”
“沒錯。”她嚴肅地說,“要如何讓光明正大的一件事變得像偷偷潛入一樣,正是這個任務的難度所在。”
“……原來如此。”紮克斯被她的情緒感染,也變得嚴肅了起來。
“這是幾級任務?”
“SS級。”她說,“完成任務的獎勵是員工套餐的打折券,期間限定。”
諸如此類的任務,她給紮克斯頒布了不少。
時間很快來到她出院的前一晚。
紮克斯和平時一樣,背着她來到走廊盡頭的販賣機前。兩人像兩只作案現場的浣熊一樣,看着販賣機裏的商品陷入了沉思。
她選了幾包薯片,又買了兩瓶飲料。那些東西咕咚咕咚地滾到出貨口,紮克斯将一包薯片遞到她手裏,她娴熟地接過去,正要撕開包裝。
“……娜西塔?”
兩人同時凍結在了原地。
緩緩地,紮克斯背着她轉過身。提前回來的兩個1st站在走廊的另一邊,安吉爾的聲音頗帶着幾分不可思議的意味。至于他身邊的傑內西斯,他似乎還沒回過神,藍色的眼睛微微睜大,就好像看到了什麽不該出現的畫面一般。
啪嗒一聲,她手裏的薯片掉了下來。
随後,她趕緊摟住紮克斯的脖子,大聲宣告:“這都是我的主意!紮克斯只是被迫聽從了我的命令!他什麽都沒做錯!”
紮克斯精神一振,下意識站直了點。
他正打算開口,安吉爾似乎也想出聲,但傑內西斯已經黑着臉先他們二人一步開口:“下來。”
仿佛只強調一次還不夠,他一字一頓地說:“下、來。”
安吉爾轉頭看向傑內西斯。傑內西斯沒有回他眼神。
她抱緊紮克斯的脖子。作案過程中被抓了個現行的浣熊不能分開。
被挨個拎走訓斥就完了,而一起被罵的話至少還有個心理安慰。
……等等,她都是成年人了,為什麽還要像小孩子一樣被人訓斥?
想到這點後,她的腰板立刻直了起來。
她倔強地說:“我不。”
安吉爾沒能掩住驚詫的神色。
傑內西斯好像被她氣笑了。
“是嗎?”
他側過頭,銀色的耳墜閃耀着冰冷的光芒。他嗓音含笑,藍色的眼眸中卻沒有一丁點笑意。
如同某種本能般的反應,在他指間,危險的火星跳了跳,流轉的火光一閃即逝。
安吉爾趕緊壓低聲音:“傑內西斯。”
“……沒錯。”她說,“我不。”
在傑內西斯向前一步的那一刻,她對紮克斯說:“快跑。”
安吉爾攥住傑內西斯的手臂時,她大喊:“快跑啊!”
千萬不能在這種時候被逮住。
深夜時分的醫療翼,還在值班的醫生護士驚奇地讓開道路。紮克斯背着她飛快地穿過醫療翼錯綜複雜的走廊,朝通往一樓大廳的電梯飛奔。
眼見着勝利的曙光近在眼前,電梯門忽然叮的一聲,朝兩側滑開了。
銀發黑衣的1st邁出電梯。紮克斯來了個急剎車,堪堪滑到薩菲羅斯面前停了下來。
她說:“……大哥!”
薩菲羅斯步伐一頓。
電梯門在他身後緩緩合上了。
紮克斯還愣在原地,臉上的表情仿佛在說:天吶,是薩菲羅斯本人。
她催促紮克斯:“……快喊大哥。”
她在他耳邊小聲說:“我大哥以後就是你大哥。快。”
紮克斯一個激靈回過神。迎着薩菲羅斯打量的目光,他結結巴巴地開口:“……大哥?”
“……”
薩菲羅斯面無表情,似乎沒處理過這種情況。
碧綠的豎瞳注視兩人片刻,移向兩人身後的位置。
她循着薩菲羅斯的目光望過去,傑內西斯和安吉爾堵死了他們後撤的道路,和前方的薩菲羅斯形成了完美的夾擊。
“……沒想到你居然和他們是一夥的!”她痛心疾首。
薩菲羅斯的頭上好像冒出了一個問號。
他低頭看她,似乎決定将話題撥回正軌。
“聽說你明天出院?”薩菲羅斯開口,“你傷勢痊愈了?”
完全無視了劍拔弩張的氣氛。
……不,他說不定是來救場的。
“我馬上就要有新的傷勢了。”
聞言,薩菲羅斯微微揚眉。
“傑內西斯要動用暴力。”她控訴。
“為什麽?”
薩菲羅斯果然沒有那麽好誘導。
“……”這下輪到她沉默了。
她老老實實地說:“因為我偷偷溜出病房。”
薩菲羅斯不置可否。他看了安吉爾和傑內西斯一眼,對她說:“那你回去便是了。”
傑內西斯從鼻腔裏發出一聲氣音,明顯還在氣頭上。安吉爾則是用他那種「算了吧,傑內西斯」的聲音嘆了口氣,示意傑內西斯見好就收。
紮克斯背着她往病房的方向走去。
“你明天還需要辦出院手續。”安吉爾在她背後說。
“我知道。”她頓了一下,“你們倆不也一樣需要去司令室報道嗎?”
“你一個人沒問題?”安吉爾聽起來有些無奈。
無視傑內西斯仿佛能燒穿她的視線,她問紮克斯:“你明天有空嗎?”
得到肯定的答複後,她回頭看向安吉爾。
“我沒問題。”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