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14

第14章 14

世界上的其他聲音都消失了。

恍如人忽然落入水中,視野只剩下深邃的蔚藍。大腦一片空白,她下意識屏住呼吸,只能愣愣地,像水底的人仰望水面的浮光一樣,和傑內西斯對視。

夕陽一般豔麗的紅發被夜晚的路燈勾勒出模糊的金邊。漂亮的藍色眼眸因為逆光的緣故比平時更暗。但最讓她呼吸困難的,是深水般的寂靜中心髒劇烈鼓動的聲音。

她分不清那是誰的心跳,正如同她無法分辨胸口這蔓延開來的熱意,到底是源自誰的體溫。

兩人靠得太近了,近得她能看清楚他耳墜上雕刻的花紋。她仿佛擡起手就能碰到他的眼睫,用指尖輕觸他的眼皮。

從小一起長大,意味着她熟悉傑內西斯的每一個小動作,熟悉他唇角輕彎的弧度,他微微側頭看人時的眼神,熟悉他說話時每一個尾音的停頓。

但現在,她忽然對小時候的玩伴湧上了一種不曾有過的陌生感。

理智上明白對方已經成年了和切身體會并不相同。

摟着她的是成年男性的手臂。她靠着的,同樣毫無疑問,是成年男性的胸膛。

呼吸卡在喉嚨裏,指尖微微蜷縮,她窩在傑內西斯懷裏,第一次感受到了自己比他「小」很多的事實。

傑內西斯好像也意識到了這點。

她在那雙藍色的眼瞳中看見了自己的倒影,發型散亂,鬓邊的簪花也不知道掉到哪裏去了。

……好奇怪。

有什麽不太對勁。

莫名其妙的直覺,讓她覺得自己應該逃跑,就像野外的羚羊遇到了大型的掠食者時一樣,立刻調動全身的力量脫逃。

可惜四肢不聽使喚,被酒精麻痹的大腦本就遲緩。她愣愣地看着傑內西斯的臉在眼前放大,他就像被什麽蠱惑了一樣,不受控制地低頭朝她湊近。

溫熱輕顫的呼吸即将貼到一起時,樓上宴會廳的門忽然被人推開了。喧嚷嘈雜的聲音如潮水溢出,瞬間打破了夜晚的寂靜。

她回過神,幾乎是從傑內西斯的懷裏蹦了起來。

未能反應過來的傑內西斯,結結實實挨了她一記頭槌。他狼狽地松開手,捂着額角倒退出幾步,似乎終于從剛才那該死的魔咒中解放出來,表情頗為一言難盡地望着她。

「見鬼」——兩人的臉上似乎浮現出同一句話。

沒有車輛駛過,馬路空曠安靜。昏黃的路燈垂着頭顱,在黑夜中暈開一抹霧蒙蒙的光。

背叛她的心髒,如同盛夏的蟬鳴,依然在鼓噪不休。

“……我該回去了。”她嘟囔着找到手機,順便避開傑內西斯的視線,開始翻找通訊錄。因為酒喝多了,簡簡單單的一件事也變得困難起來。

手機號碼……她想找的號碼是什麽來着。

傑內西斯黑着臉站直了。“就你現在的狀态,你覺得你能一個人回去?”

因為特殊的慶典,神羅總部的列車停運,這附近也打不到車。如果是平時的話,她估計就直接在科學部門的辦公室裏過夜了。

“當然不是一個人走回去。”她嘴硬地說,“還有紮克斯……”

啪的一聲,傑內西斯蓋上了她的手機。

她眨了一下眼睛,然後又不可置信地眨了一下眼睛。她緩慢地擡起頭,傑內西斯用漫不經心的口吻說:“我送你回去。”

“……”

她挪開傑內西斯的手,翻開手機。

啪的一聲,手機又被他蓋上了。

再翻,再蓋。

再翻,再蓋。

傑內西斯:“你喝多了。”

她說:“才沒有。”

“明明就有。”

“明明就沒有。”

“嘴硬。”

“沒嘴硬。”

“還說沒有?”

“就是沒有。”

傑內西斯啧了一聲,用略顯不耐煩的語氣說:“我說了會送你回去。”

她也啧了一聲,一擡下巴,用嫌麻煩的語氣說:“真拿你沒辦法。”将傑內西斯平時的神态學了個十成十。

“……”

傑內西斯好像被她無語到了。她覺得自己勝利了,于是很滿足地邁開步伐,往回公寓的方向走去。

她原本盡力想走得穩當些,但神羅的道路鋪得不夠好,地面不夠平整,肯定有人貪污修路的經費。而且她今天穿了細跟的鞋,細跟的鞋都很麻煩。

她踢掉鞋,本來想直接扔掉,但附近沒有垃圾桶,不要的鞋可以在二手平臺上賣掉,考慮到這點,她将鞋拎到手裏,繼續晃晃悠悠地光着腳走路。

踩在水泥路面上的感覺和踩在草地上的感覺不一樣。她覺得自己很自由。她是這個世界上最自由的人,想光腳走路就光腳走路,沒有人能攔住她。

她覺得她能這樣走到大地的盡頭,不過……她原本是要去哪裏的來着?

走着走着,她好像聽見旁邊傳來嘆氣的聲音。

但嘆氣這件事一般都是由安吉爾來做的,和傑內西斯這個養尊處優的大少爺無緣。

養尊處優的大少爺開口說:“上來,我背你回去。”

“……真的?”

她愣了一下,旋即一下跑過去,跳到傑內西斯的背上抱住他的脖子。

她緊緊摟着他的脖子,仿佛生怕他反悔。

沉默片刻後,傑內西斯說:“……你抱太緊了。”

她假裝沒聽見。

傑內西斯背着她穿過寂靜的街區,路過一盞又一盞的街燈。兩人的身影從黑暗的夜色步入霧蒙蒙的光中,然後又離開那片刻的光明再次隐入夜色。

偶爾有汽車駛過,車燈照亮了路面。遠處,高樓大廈聳入漆黑的夜空。

她說:“傑內西斯?”

“……什麽?”

“沒什麽。”

她以前總喜歡将他名字的音節含在嘴巴裏,像第一次吃到水果糖的小孩子一樣,新奇地将那幾個音節撥來撥去,或延長或縮短,發明出各種奇奇怪怪的叫法。

傑內——西斯。

傑——內西斯。

傑內西——斯。

傑內西斯斯。

“……吵死了,閉嘴。”

得到傑內西斯的回應,她很滿足。

她摟着他的脖子,趴在他的背上,像一攤被太陽曬得軟乎乎的被子一樣。

“傑內西斯?”

漫長的沉默過後,在她以為他不會再回答時,傑內西斯開口:“幹什麽?”

她晃晃腿:“你覺得我能當上科學部門的主管嗎?”

她問他:“你覺得我能把寶條踹下來嗎?”

“這有什麽不行?”他嗤笑,“想踹就踹。”

“真的?”

“怎麽,”傑內西斯說,“需要幫忙?”

他微不可察地頓了一下,語氣慵懶:“有人找你麻煩?”

她搖頭說沒有。自從她養傷養了一個月,再回到科學部門,大家都對她親切友善。

八番街的車站附近,噴泉廣場鋪着石磚,枝形路燈雕着花紋。高高聳立的哥特式建築華麗宏偉,這些都是田野鄉村見不到的景致。

她對傑內西斯說,她想看植物。

傑內西斯說神羅總部的空中花園是整個米德加綠植最多的地方,她剛才怎麽不去。

“不是那種……假假的植物。”她說。

但活生生的、會進行光合作用的植物到底哪裏假了,她卡殼的大腦也說不出來。

她說她想要蘋果樹,傑內西斯說米德加沒有那種東西。

“棕榈樹呢?”

“也沒有。”

她驚詫:“米德加怎麽什麽都沒有?”

“……”

她忽然頓了一下,說:“傑內西斯。”

“……又怎麽了?”

“我有點想吐。”

傑內西斯火速将她放下來,她抱住路邊的垃圾桶。有幾個路過的行人好奇地朝這邊看了一眼,很快被傑內西斯可怕的眼神吓走了。

他猶猶豫豫地擡起手,動作僵硬地拍了拍她的背。

惡心的感覺來得快去得也快,她抱着垃圾桶冷靜了一會兒。傑內西斯問她好點了嗎,她捂着嘴直起身,表示自己好得很,甚至可以來一段beat box,然後毫不意外地被他黑着臉拿《Loveless》敲了。

她捂住腦袋:“你啊,決定啓程嗎?前往那憎恨我等的世界。前方等待你的只有殘酷的明天,即便只餘狂風翻卷。”

傑內西斯的表情看起來就像他把她敲傻了。

她繼續嘆息:“我那為複仇所困的靈魂,歷經苦惱,最後的願望只是救贖自己……啊痛。”

她又被敲了一下,背詩的聲音也跟着卡住了。

她覺得這個世界不公平。傑內西斯能背詩,為什麽她就不行?

夜風襲來,涼意拂面。車站附近散落的傳單被風吹動,像樹葉一樣發出沙沙的聲音。

傑內西斯将自己的外套罩到她肩頭,寬大的衣服垂到她腿側,讓她看起來就像穿大人衣服的小孩子。

他說:“走吧。”

她問他去哪。

傑內西斯輕哼一聲:“你不是想看植物嗎?”

他把她帶回了自己的公寓。準确地說,是他公寓的陽臺。

特種兵有專門的宿舍,1st的公寓位于頂樓,嘩啦啦的夜風撲面而來,吹得她整個人都清醒了不少。

傑內西斯的公寓在安吉爾隔壁,兩人的陽臺朝向相同。對于普通人來說必死無疑的一段距離,對于1st來說只是輕輕一躍的事罷了。

安吉爾對園藝很有興趣,他的陽臺種滿了花花草草,看起來生機盎然,和傑內西斯沒有任何綠色點綴的陽臺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傑內西斯單手将她抱起來,她無意識揪緊了他的衣服。

鄉下沒有米德加的高樓大廈。巴諾拉村附近雖然有山,但那些山坡的走勢平緩溫和,和真正的崇山峻嶺截然不同。

傑內西斯問她:“恐高?”

她本來想說只是一點點,但他單手抱着她蹲在自家的陽臺欄杆上,下方就是百米高空,夜風又在耳邊呼呼地吹,她像八爪魚一樣扒在他身上,生怕自己抱得不夠牢靠。

傑內西斯的胸膛和喉嚨微微震動起來,如同某種無聲的笑意。

她緊緊抱着他這點,似乎讓他心情很好。他對她說:“那就別往下看。”

也許是傑內西斯輕松的态度,也許是他難得溫和的嗓音,她本來将臉埋在他懷裏,現在稍微将頭探出來了一點。

米德加的夜空漆黑一片,城市的燈光取代了天上的星辰。她只覺得身體一輕,夜風呼嘯而來。還未回過神,傑內西斯已經像一只敏捷的花豹一樣,抱着她穩穩落到安吉爾公寓的陽臺上。

安吉爾回到公寓時,發現娜西塔在自家的陽臺上睡着了。她蓋着寬大的外套,側蜷着身子,就像終于回到了窩裏的小動物一樣,枕着熟悉的氣息,在郁郁蔥蔥的植物包圍下,安心地睡得正熟。

熟悉的身影坐在一旁,手指無意識繞着那羊毛般微卷的柔軟長發。俊美的紅發青年低着頭,眼睫微垂的模樣在昏暗的夜色中看起來近乎柔和。

安吉爾抱着被子走過去,傑內西斯不動聲色地收回手。安吉爾假裝自己什麽都沒看見,給娜西塔蓋上被子,然後在旁邊坐了下來,和傑內西斯一起觀察她睡覺。

她做了一個很好的夢,夢裏是晴朗的天空,空氣溫暖明亮。她躺在山坡上,微風緩緩吹拂,田野碧波翻湧,蜻蜓停在彎彎的草葉上。

傑內西斯和安吉爾也躺在山坡上,和她一起看天上的雲。夏天的雲又大又白,好像要低垂到地平線上,近得觸手可及。

如果天空是海,那些雲就是海浪。

隐隐約約間,遙遠的現實飄來模糊的聲音。

“……明天……沒有工作……”

“……要不要帶她……一起出去……?”

“……”

那些聲音如夏夜的蟲鳴低微下去。她發現自己屏息蹲在熟悉的屋子外,将自己隐藏在蘋果樹的樹影裏。

時間是深夜,村裏的長老們聚集在屋內。安吉爾的母親吉利安也在。那個美麗而纖瘦的身影圍着披肩,在衆人的商議聲中顯得格外沉默。

傑內西斯和安吉爾決定參軍,她晚上睡不着覺。深夜時分,她沒想到這麽多人也醒着。

白日裏,巴諾拉村好像還維持着平靜的日常。但到了晚上,僞裝的面紗被悄然揭起一角。

屋裏燭光搖曳,昏暗的光芒透過木頭縫流露出來。

那些絮絮低語的聲音說,神羅。

神羅不是吩咐過,不能讓那兩個孩子離開村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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