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19

第19章 19

天空在墜落。

凄厲的風聲在耳邊咆哮,遙遠的地面裂開纖細的光痕。

死亡的深淵張開豁口,她朝着粉身碎骨的結局,和傾倒的世界一起,朝着既定的命運急墜。

撕扯的風聲震耳欲聾,反而顯得周遭寂靜無比。時間好像在這一刻無限拉長。她似乎看見了朝她追來的身影,劃破夜空快成一道流光。

視野開始模糊,五髒六腑都湧到喉嚨口,心髒仿佛要在強壓中破裂開來。在落到地面上之前,她可能就已經要失去意識。

現實變得無比遙遠,回憶泛起朦胧的輪廓。她以前好像也有差點死去的經歷。當時洶湧的河水沒頂而來,像蟒蛇一樣纏住她的身體四肢。她無法出聲,無法呼吸,但即将被卷入冰冷的水底時,突然有人抓住了她的手。

……娜西塔。

突然有人,死死抓住了她的手。

「……娜西塔。」

「……娜西塔!」

再次清醒起來時,她已經躺在河岸上。頭頂的樹冠碎光迷離,像萬花筒一樣不停旋轉。冰涼的水珠沿着漂亮的紅發滴落到她臉上,傑內西斯臉色蒼白,嘴巴一張一合。

……那樣的表情,一點都不适合他。

他應該永遠驕矜傲慢,永遠優雅從容,好像這世上沒有什麽東西能夠打敗他。

哪怕只是一瞬間的失态,也和傑內西斯對自己的預期不符。

見她醒來,傑內西斯的呼吸顫了一下。挂在他睫毛上的水珠啪嗒一聲,掉落在她臉上。

好涼。

意識仍和現實有些脫節,她迷糊地眨了一下眼睛:「……天亮了?」

目光相觸片刻,傑內西斯突然起身別過臉,将關心她的工作扔給了安吉爾。

接下來幾天他都沒和她說話。

後來是安吉爾打圓場,說教她學會游泳不就行了嗎。巴諾拉村長大的孩子,有幾個沒有差點溺水的經歷。

但傑內西斯還在生氣。那次他生氣得特別持久,簡直讓人有些莫名其妙。傑內西斯不理她,于是她只好巴巴地跟在他身後,從他出門的那一刻就在他後面跟着。

「……傑內西斯?」

「傑內西斯你為什麽不說話?」

「傑……」

“……傑內西斯?”

黑暗中傳來燃燒的聲音,烈火劈啪作響。視野由模糊到清晰,她發現自己靠着陌生而熟悉的胸膛,巨大的黑翼垂攏在身側,像天然的防護壁一樣将她圍在內裏。

胸口隐隐作痛,腦袋昏而沉重,之前那種五髒六腑都仿佛移了位的不适感還殘留着。她應該沒有失去意識太久。

她微微擡起眼簾,那個傑內西斯複制體戴着頭盔,只露出下颌的輪廓。兩人似乎停在八番街附近的建築物樓頂。這個幾層樓的獨棟建築沒有受到戰鬥波及,遠方依稀可見火車站的鐘樓和塔尖。

抱着她的傑內西斯複制體一動不動,一手護着她的後腦勺,另一只手托着她的背,像抱小孩一樣将她抱在懷裏。一同落下來的還有幾個複制體,那些身影收起翅膀停在樓頂附近,似乎在觀察附近的形勢,同時又好像在等待指令。

她試着動了動手指,還未抓住那個複制體的手臂,不遠處忽然傳來一聲熟悉的大喝:“放開她!!”

駐留在附近的傑內西斯複制體不知何時全部齊刷刷轉過身。刀劍相擊,火花迸發。鋒利的銀芒在夜色中一閃,紮克斯後躍出幾步,握緊劍柄重新擺出進攻的架勢。

夜風卷起飛舞的火星,他神情緊繃,一瞬不瞬地盯着抱着她的傑內西斯複制體,似乎生怕對方下一秒就掐斷她脆弱的喉嚨。

任何知道巴諾拉村真相的人,都會認為傑內西斯是來處理漏網之魚的。

紮克斯從喉嚨裏擠出聲音:“別動她。”

然而,她幾乎是同時掙紮着開口:“抓住他紮克斯!”

她啞聲大喊:“哪怕只是一只也好,千萬別讓他跑了!!”

紮克斯愣了一下。周圍的傑內西斯複制體抓住這個機會,像鴉群一樣嘩然張開翅膀。

抱着她的傑內西斯複制體本來也想跑,但被她猛然起身來了一記頭槌。随着一聲令人牙酸的悶響,兩人同時眼前一黑。那個傑內西斯複制體的身影往後踉跄了幾下,被她順勢撲到地上。

“不許……”她呼吸急促地說,“不許跑!”

不許走。

她揪緊他的衣服。“我知道……你聽得見。”

黑色的羽毛淩亂地飄落下來。風中傳來硝煙的氣息。遠方的街區被火光映紅了一片,猩紅的顏色滲進夜空,暈開鮮血般的痕跡。

“我知道你聽得見,傑內西斯。”

每次呼吸都像刀片一樣刮得喉嚨生疼。她緊緊揪着他的衣襟,忍住眩暈垂下頭。

“你……”

聲音湧到嘴邊。她的手指因脫力而顫抖。

“你……”

戴着頭盔的身影在視野裏時而清晰時而模糊。

“娜西塔!”

她愣了一下,下意識朝紮克斯的方向看去,但視野忽然傾斜,身體一下被抽去所有力氣。

……诶?

記憶在這裏斷掉了。

昏睡魔石的光芒在對方手中漸漸消隐,那個傑內西斯複制體張開翅膀。紮克斯飛撲過去,險險接住軟倒下來的身影。但當他再擡頭望去時,夜空中已不見敵人的身影,唯餘未熄的火光和硝煙交織。

……

她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夢境套着夢境,仿佛她在夢裏重複活了很多次。

在她的夢裏,傑內西斯沒有去參軍,也沒有和父母吵架。成年後,他繼承了家裏的果園,将生意擴大了幾倍不止。

傑內西斯喜歡鑽研晦澀難懂的古代詩,看起來像個十足十的文藝青年。他在這方面給人的印象過于深刻,經常讓人忽略了他在其他方面的天賦。

聰明人不管做什麽都能做得很好。傑內西斯有自己的想法,喜歡創新而且拒絕循規蹈矩。就算不去參軍,他依然能在其他領域把事業搞得風生水起。

不管是哪一世,傑內西斯都是年少成名,然後在風頭正盛的時候,突兀地患上無藥可醫的怪疾。

夢境不斷重複。她活了很多次。

不管是哪一次,傑內西斯都沒活過三十歲。

有時候他的病得早,二十歲出頭就已經出現多器官衰竭。有時候他稍微幸運一點,要到二十代後半身體才會開始腐爛。

她再一次在夢裏醒來時,窗外飄進了爛漫的春花。金色的陽光映在木地板上,她坐在梳妝臺前,村中的女性長輩一邊笑眯眯地給她編頭發,一邊感嘆歲月如梭。

這一次的夢,傑內西斯按部就班地繼承了巴諾拉村的果園,按部就班地在蘋果花盛開的季節,開始準備和她的婚禮。

就像巴諾拉村所有人期望的那樣。就像他的父母一直以來期盼的那樣。

他要和她結婚了。

然後過上富足、平穩、幸福無虞的日子——雖然注定短暫,這已經是世上絕大多數人求不來的人生。

庭院裏飄來賓客談笑的聲音,婚禮馬上就要開始。今天是個晴朗的春日,惠風和暢,陽光燦爛,不會有比這更完美的一天了。

她從那完美的婚禮上逃跑了。

距離儀式開始還有不到半小時,她說要一個人平複一下心情,然後趁着所有人離開房間時,毫不猶豫地跳窗跑了。

她扯掉頭紗,赤着腳跑上三人小時候常去的山坡,穿過野草齊腰的田野。她一口氣跑了很遠,最後發現自己無處可去。

于是她躲到了全村最高的蘋果樹上,将礙事的裙擺皺巴皺巴卷起來,然後看着日頭漸漸落下去,天空染上暮色的餘晖。

婚禮現場的賓客左等右等,沒等到人,互相詢問說,新娘呢?

——新娘跑到蘋果樹上去了。

但這件事暫時還沒有幾個人知道。

安吉爾站在樹底下,勸她下來。她假裝沒聽見。于是安吉爾沉默片刻,長嘆一聲,走了。

沒過多久,傑內西斯的身影出現在樹下。他讓她下來,她依然假裝沒聽見。這麽重複三四次後,傑內西斯黑着臉将外套往地上一扔,開始爬樹。

她震驚。

她果斷抱緊身邊的樹幹,并大聲說他不守信用——如果她逃到蘋果樹上了,按照兩人不成文的規定,他是不能追到樹上來的。

傑內西斯啧了一聲,說那都是什麽時候的規定了。然後他朝她伸出手,讓她過來。

她睜大眼睛:「……為什麽小時候的約定長大後就不作數了?」

然而他并不回答。

「該回去了。」傑內西斯說。

「為什麽長大後就不作數了?為什麽?」

她和傑內西斯四目相對。「……我不和你結婚。」

傑內西斯伸出去的手好像僵了一下。

她捏緊髒兮兮、皺巴巴、已經不再潔白的裙擺,避開他的目光。「我只把你當家人。」

傑內西斯臉上的表情就仿佛在說:她這是在說什麽鬼話。

整個巴諾拉村,也揪不出來一個會相信她這句謊言的人。

大概是瞧出她不太對勁,傑內西斯頓了頓,難得緩和語氣:「到底怎麽了?」

「……你不能和我結婚。」她垂下眼簾,「你不應該和我結婚。」

傑內西斯應該離開巴諾拉村。

一直待在這個小小的村莊,等命運将死亡的鐮刀架到他脖子上時,他連反抗的能力都沒有。

出去能改變什麽嗎?她不清楚。

但不管做什麽,都比一輩子困在巴諾拉村,都比坐以待斃要好。

「我做了一個夢。」她在夢裏對他說。

「夢裏的你生了病,很早就去世了。」

神羅的科學家說,那是先天的缺陷。

不記得是第幾次的夢,那些穿着白大褂的人來了一趟巴諾拉村。估計是聽說了傑內西斯劣化的事情,科學部門派了人,以看病之名提取樣本。

先天的缺陷是沒有辦法的事。

那些人說這是傑內西斯的命運,是他尚未出生時,就已經在他的基因裏寫好的結局。

他注定早衰,注定會漸漸失去自己人類的部分,最後作為怪物死去。

巴諾拉村這樣的小村莊,根本無法反抗神羅。

在如今的世界,神羅等同世界政府,根本不可能從外部推翻。

吉利安默許了安吉爾和傑內西斯參軍,但誰曾想傑內西斯獲得力量後,複仇時會第一個将刀鋒對準自己曾經的故鄉。

火海在黑暗中燃燒了起來,枝頭的蘋果腐爛墜落。她追在傑內西斯身後,他始終不曾回頭。

他右手提着長劍,左肩生出巨大的黑翼。

「……人類就應該待在人類的世界。」他微微擡起下颌,冰冷地說出這句話時,甚至都沒有看她一眼。

這邊的世界和那邊的世界,被熊熊燃燒的火海隔開。

「等一下!」她大喊。

但他始終不曾回頭。

「等一下!」

枝頭搖搖欲墜的蘋果,葉片卷曲枯萎,邊緣變得焦黑,然後撲通一聲——落入無邊的黑暗。

火海合攏了。

她醒來時仍是夜晚。

玻璃窗上映出模糊的燈光,她最近已經成了醫療翼的常客。紮克斯和薩菲羅斯目前都不在,但病房裏并非只有她一人。

斯文儒雅的金發男人保持着得體的距離,雙手交握放在膝頭,鏡片後的目光隐含幾分審視地望着她。在她醒來後,他很快就收起了那副神色,重新變得彬彬有禮起來。

為什麽特種兵部門的主管也會來探望她的情況?

她微微側頭:“有事嗎?”

“不,看見你沒事我就放心了。”拉紮德溫和地說,“我只是替人來看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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