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20

第20章 20

她最早的記憶,全是關于自己一個人的記憶。

她銜着狗尾巴草,坐在樹上看果園裏的村民們忙忙碌碌。

她蹲在別人家的窗沿底下,觀察甲殼蟲沿着牆角慢吞吞地爬行。

她奔跑的時候摔了一跤,撞倒了裝蘋果的木箱。

咕嚕嚕的蘋果滾了一地,她趴在地上,臉頰和膝蓋都火辣辣的疼,周圍傳來村民竊竊私語的聲音。她也不知道自己當時是怎麽想的,那些大人還沒決定是否要上前來扶她一把時,她已經從地上爬了起來,朝周圍的人不以為意地咧嘴一笑,然後繼續一瘸一拐地跑了。

——那個孩子好像不太聰明的樣子。

因為父母去世得早,所以看起來也并不難過。不管發生了什麽,她都只會傻乎乎地笑。

因為她總是傻乎乎地笑,犯錯的時候她不會被斥責,偷蘋果的時候大家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誰家的飯菜如果今天做多了點,肯定會惦記着給她分一點。

村裏的女性長輩偶爾會忍不住愛憐地摸摸她的頭,說她是個好孩子。如果有什麽難處,一定要和村裏的大人們說,懂了嗎?

每當這種時候,她總是會點點頭,然後繼續白天的時候一個人到處亂晃,直到日薄西山,天空被夕陽的餘晖籠罩。

傍晚總是最難熬的時間。不論是大人小孩都要回家吃飯,她不能顯得太突兀,于是也會假裝往回家的方向走。

現在回想起來,她本來應該很讨厭傑內西斯才對。

他是含着銀湯匙出生的少爺,生來便享有她所沒有的一切:他有愛他的父母,住在全村最氣派的房子裏,接受的也是最好的教育,和村裏其他整天在泥巴裏打滾的孩子截然不同。

傑內西斯成天活在自己的世界裏,完全不關心他人對自己的看法。他很少對其他人笑,也不需要對其他人笑,有什麽不滿都會明明白白地表現出來,從來不會為他人壓抑改變自己的想法。

高傲的、耀眼的、地主家的少爺。

不管怎麽說,都應該很讨厭才對。

但傑內西斯也是村裏唯一不會對她施予同情的人。

偷蘋果的時候,她偶爾會撞見安吉爾。如果說她的家境在巴諾拉村是墊底的,那安吉爾家就是毫無疑問的倒數第二。

她過得艱難,安吉爾也同樣生活不易。在旁人看來,安吉爾說不定比她還辛苦一點,因為她偷蘋果的時候完全沒有後顧之憂,安吉爾卻面臨着回家後被他的父親痛斥一頓的風險。

她其實很羨慕安吉爾,在心底偷偷地羨慕了很久。

傑內西斯說她是蘋果小偷,她說她不是。他好像知道她會再次作案似的,第二天也坐在樹下,看起來好像在讀書,實際上是在提防她這個小偷。

在那之前,她偷蘋果還沒有過失手的經歷。

她覺得自己不甘心,又不知道自己不甘心在哪。接下來幾周她就像着魔了似的,天天去傑內西斯家的蘋果樹附近晃悠。但傑內西斯的身影次次都在,所以她一直未能得手。

高手遇上了高手,她決定和他和解。

人不能兩手空空地前去和解,所以她帶上了自己最喜歡的繪本。

那一天,她躲在花叢後偷看傑內西斯時,他将書一合,從蘋果樹下站了起來。

「又來偷蘋果?」

「……不是。」

「那你來做什麽?」

她磨磨蹭蹭半晌,終于将背在身後的童話繪本遞出來。

「……交換。」她結結巴巴地開口,「你不是喜歡讀書嗎?」

傑內西斯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到了她手中的繪本上。

她忽的緊張起來,心髒跳到喉嚨口。好像不止是那個童話繪本,連她本身也在接受傑內西斯審視。

她能拿出來的,最好的東西,如果他瞧不上怎麽辦?

大腦一片空白,盛夏的風在頭頂的樹冠中靜止。她捏着書封的手指緊了又緊,時間好像過去了一個世紀那麽久。胖墩墩的蜜蜂在花叢中晃啊晃,好像也察覺到緊張的氛圍,鑽到花朵裏不出聲了。

傑內西斯終于哼出聲時,她還沒回過神。他将手裏的書遞過來,硬底的精裝書一看就和她手裏的兒童讀物不是一個級別的。

「你看得懂嗎?」

事實證明,傑內西斯的猜測是對的:她确實讀不懂。

她不止讀不懂他手裏的書,就連她自己的童話繪本,她也是看圖瞎猜,然後靠自己的想象力補完故事。

意識到她不識字時,傑內西斯看起來有些難以置信。

巴諾拉村的村民讓她有吃有穿就不錯了,沒有人會關心她識不識字。但如果說傑內西斯有哪些難以忍受的東西,文盲一定在他的榜單上名列前茅。

沒有人教她認字,于是傑內西斯就教她讀書認字。

他說:「Apple」

她默寫:「Appo」

「Apple」他說。

「Appo」她又寫。

傑內西斯說她是笨蛋嗎?她就朝他笑。

他教她一次她就能學會的單詞,她就是要寫錯好多次。

為什麽呢?

不知道。

但她喜歡看傑內西斯被她氣得無可奈何的樣子。

她喜歡傑內西斯不論有多生氣,第二天還是會繼續教她認字的樣子。

蘋果樹的樹葉在風中沙沙搖曳,地面落滿光芒的碎片。夏蟲在靡麗的花叢中嗡嗡震動,被太陽曬得發燙的野草散發出一種幹燥的甜味,躺在上面時會有被大地擁抱的錯覺。

那是她人生中最燦爛的季節。每一天都很快樂,每一天都很耀眼。

最美麗的、最漫長的、同時又最短暫的夏季。

普通的蘋果樹一般秋天豐收,但白色的巴諾拉蘋果樹不一樣。這種樹一年四季都有可能結果,連自己什麽時候該成熟都不知道,顯得稀裏糊塗的,因此親切地被村民們稱呼為「笨蘋果」。

在巴諾拉村,「笨蛋」是一種愛稱,是被愛的事物才會獲得的昵稱。

她也曾經想當一個笨蛋。

一直,當一個不變的笨蛋。

0001年,五臺戰争結束。神羅對外宣布傑內西斯和安吉爾因公殉職,私下裏對兩人展開了不死不休的捕殺。

傑內西斯成了神羅的頭號敵人。安吉爾和拉紮德暗中牽上了線,隐秘地輔助特種兵部門追蹤傑內西斯的下落。

她時刻受神羅監視,無法和安吉爾見面。

她問拉紮德,安吉爾還好嗎?

他從來不會在她清醒時來探望她。特種兵異于常人的五感在這種時候非常礙事,不論她怎麽裝睡,他都不會出現。

但第二天醒來時,如果她運氣好的話,會在窗沿附近發現飄落的白色羽毛。

不是黑色的,而是像鴿子一樣潔白的羽毛。

安吉爾的身體也出現了變化,長出了人類不會擁有的翅膀。

時間在她最需要的時候流逝得特別快,科學部門又來了一批新的實習生。她去員工餐廳打飯時,聽見過那些人竊竊私語,說她是像寶條一樣的工作狂。

“……雖然是從鄉下地方來的,但據說是破格錄取……”

“……現在這麽年輕就有了獨立的研究項目……”

“……實習期間因為實力過于強勁對其他人産生了威脅,好像還差點在研究事故中被同期害死……真是命大啊……”

在她轉過身時,那些聲音又戛然而止。

荷蘭德叛逃時,帶走了大部分的關鍵文件。她在研究傑內西斯的細胞時遇到了難題,薩菲羅斯自動請纓去資料室幫她翻查G計劃那些沒被帶走的文件,希望能拼湊出一些蛛絲馬跡。

資料室不能帶電子設備,裏面的文件多得能堆到天花板上。薩菲羅斯這往資料室裏一鑽,暫時就沒了音信。

紮克斯成了唯一還會在外面走動的人。他最近好像經常把貧民窟挂在嘴邊,難得沒有任務時,依然往神羅總部外跑的時間也變多了。

到了天氣轉冷的時節,拉紮德那邊終于有了新進展。自從幾個月前傑內西斯軍襲擊神羅總部之後,傑內西斯就不知所蹤。根據安吉爾最新傳來的消息,梅德奧海姆附近發現了傑內西斯軍的蹤跡。

梅德奧海姆位于北方的冰原地區,是神羅早期實驗的魔晄開采場的地點之一,後來因為開采不順而遭到廢棄,附近的村子也漸漸荒蕪,如今已是無人居住的地區。

薩菲羅斯拒出任務許久,神羅已緊急派遣紮克斯前往目的地。

她闖進資料室,埋在資料堆中的薩菲羅斯擡起頭。察覺出她臉色不對,向來冷靜沉穩的1st輕輕蹙眉,還未開口。

“傑內西斯在梅德奧海姆。”

“求你,”她說,“求求你帶上我。”

特種兵的任務都是機密,不要說是讓她随行了,她原本連得知任務內容都不被允許。

十五分鐘後,身着黑色西裝的塔克斯快步跟在薩菲羅斯身邊,一直跟到他登上直升機,才不得不在艙外停下腳步。

機身發出啓動的轟鳴,轉動的旋翼撕裂了空氣,風聲震耳欲聾。

駕駛艙內的塔克斯和停機坪上的同事對視了一眼,然後默不作聲地轉回頭,假裝沒看到坐在薩菲羅斯身邊的随行人員。

碧綠的豎瞳細如刀尖,銀發的1st目視前方,語氣冷淡地下令:“關門。”

候在外面的塔克斯一言不發地将艙門關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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