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21
第21章 21
暴雪天,寒風凄厲呼嘯,白茫茫的雪粒漫天飛舞。
鐵灰色的山岩在風雪中默然聳立,廢棄的魔晄開采場敞着入口,露出鏽跡斑駁的咽喉。
魔晄能源位于山脈深處,蜿蜒向下的道路深而幽暗。老舊的工業地燈嵌在岩壁兩側,鋼板鋪就的平臺落滿了歲月的塵埃。
随着一聲轟然巨響,燃燒的烈焰照亮了黑暗。旋舞的火星騰飛而起,被雪亮的劍光從中斬開。
長劍在半空相撞,迸發出金屬回蕩的嗡鳴。如同野獸緊咬的利齒,劍刃與劍刃的邊緣擦出危險的火花。
雙臂青筋鼓起,劍柄攥得咯咯作響,紮克斯和傑內西斯僵持片刻,他驟然卸去力道,旋身一斬。随着一聲清鳴,傑內西斯的長劍脫手而出,飛旋的劍尖向下插入鋼格的地板。
傑內西斯捂着傷口,踉跄着倒退出幾步。搖搖欲墜的身影本想站直,卻因體力不支而倒了下去。
黑色的羽毛散落下來,曾經烈火般耀目的紅發已然摻雜了白發。他匍匐在地,呼吸急促,如同被利箭射穿的雀鳥,巨大的翅膀蓋在地面上,翅尖一直微微發抖。
昔日風光無限的1st如今落到這種境地,紮克斯劍尖微垂,站在原地沒有向前。
他以為傑內西斯是因疼痛顫抖,後來卻發現他在笑。
意識到自己此刻的狼狽,傑內西斯從喉嚨裏斷斷續續地擠出自嘲的笑聲。
“……凋零之魂,寄希望于明日。”
他喘了口氣。
“……驕傲也已潰散,欲飛而羽折翼斷。”
他笑得渾身發抖,咳嗽不止。
巨大的黑翼拖在地面上,傑內西斯行動遲緩如垂暮的老人。在紮克斯的注視下,他捂着傷口撐起身體,沙啞的聲音低如一聲輕嘆:“這就是怪物的末路。”
紮克斯攥着劍柄的手緊了緊:“特種兵不是怪物。”
然而傑內西斯就和沒聽見他說話似的,依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
“娜西塔怎麽辦?”
染着病意的笑聲突兀一頓,但那點停頓非常短暫,恍如一閃即逝的錯覺。
黑色的翅膀垂在身側,傑內西斯慢慢往平臺邊緣退去,即便平臺的下方只有萬丈深淵。
“即便是……沒有約定的明天……”
“……我也必定重返……你所在之地……”
他用盡最後一點力氣,黑色的羽翼向下一扇,搖搖晃晃地落到平臺的欄杆上。
“既然這個世界希望我死去……”
傑內西斯短促地笑了一聲,擡起眼簾。
“那不如同歸于盡。”
終于在那一刻明白傑內西斯想做什麽,紮克斯臉色一變,驟然向他奔去。
傑內西斯張開雙手,像舞臺上謝幕的演員一樣,保持着仰面朝上的姿勢,落入了下方的無底深淵。
……
溺水的感覺。
遙遠的水面,嘩然的水沫。白茫茫的視野,寂靜又喧嚣的水底。
孤獨的感覺和溺水很像。
置身人群卻依然孤獨的人,就像在陸地上慢性溺水一樣。
到了傍晚的時候,溺水的感覺會愈發明顯,好像随着日光的黯淡,晚霞的消失,胸腔裏的積水會慢慢漲上來一樣。
她不想讓別人以為自己很孤單,她收獲的同情已經足夠多了。為了讓積淤在胸中的孤獨感減輕重量,她整天在外面晃蕩。
她将自己埋到夏日的草叢裏,讓臉頰貼着植物的根莖和土壤。她将自己藏到樹上,假裝自己和樹蔭融為了一體。
她将飛蟲抓了又放,抓了又放。她偷了樹上的蘋果,本以為可以被訓斥一頓,結果對方卻摸摸她的頭,讓她走了。
讓她走了。
為了不讓已經很可憐的自己顯得更加狼狽,不管發生了什麽她都要露出笑容。
——在陸地上溺水的感覺已經很久沒有出現過了。
她跳下鏽跡般般的管道,躍過骨架嶙峋的廢墟。魔晄開采場底部的黑暗深不見底,年久失修的工業地燈像昆蟲的複眼一樣在昏暗的環境裏閃爍。
她本來想喊他的名字,但僅剩的一絲理智扼住了湧到嘴邊的聲音。
根據紮克斯提供的情報,傑內西斯從平臺邊緣跳了下去,比起被神羅抓捕選擇了自殺。
除了她以外,其他人也在搜尋傑內西斯的屍體。
空氣冷得仿佛能結冰,昏暗的環境裏一時只能聽見她自己急促的呼吸聲。
這裏沒有。那裏也沒有。
她害怕自己找不到他,又害怕自己會找到他。
恐懼讓大腦無法思考,她在無邊無際的黑暗中踉踉跄跄地四處奔走,像盲人一樣摸着堅硬冰冷的岩壁和廢棄的器械前行。
一時不察,她奔跑時被地面凸起的岩石絆了一下,狠狠摔到地上,一時半會兒都沒能爬起來。
關節錯位的腳踝傳來劇痛,碎石硌入掌心,劃開了細嫩的皮肉。她聞到了鐵鏽和鹽的味道,和寒冷刺骨的空氣混合在一起。
撐起身體時,她在前方不遠處看見了鳥類的羽毛。那些羽毛淩亂地散落在地面上,一開始她還以為是缺氧出現的幻覺,後來卻發現并非如此。
她恍惚了許久,也可能只是一瞬。
她無聲開口:……傑內西斯?
當那個身影當然不會回答她。
鮮血的味道在空氣裏濃郁起來,就算有傑諾瓦細胞的自愈能力,從那麽高的地方落下來,對人體造成的傷勢必然慘不忍睹。
還有人形,沒有摔成肉泥已經是奇跡。
她爬到傑內西斯身邊,将臉頰貼到他的左心口上,然後顫抖着閉上眼睛。
無聲的黑暗,如同能将人溺斃其中的深海。
她在心裏說:拜托——
拜托——
求求你——
極盡漫長的寂靜。
但是,她覺得自己即将死去時,微弱到幾不可聞的心跳在黑暗中響了起來。
咚——的一聲,仿佛她也在那個瞬間重新活了過來。
盡管像微弱的火苗,随時都會被寒風撲滅。她反複确認:不是幻覺,傑內西斯确實還有心跳。
那點殘存的暖意并未消失。
她睜大眼睛。
反應過來時,眼淚已經大顆大顆地湧了出來。
「……不管發生了什麽,那個孩子好像都不會哭。」
村民們竊竊私語的聲音。
總是笑眯眯的,摔倒了也不會喊疼。
為什麽呢?
陽光和郁郁蔥蔥的樹影交織在一起。
——因為她并不孤單。
後來她并不孤獨。
她每一天都好高興,每天晚上都會期待着明天的冒險。
她沒有家人,但是沒有關系,因為傑內西斯和安吉爾就是她的家人。
她在這世上僅有的、最重要的家人。
「就算是變成了蛞蝓也不用擔心,我會養你們的。」
她非常嚴肅地對傑內西斯說,不管他以後變成了什麽模樣,她都會一眼認出他的。
就算變成了長着翅膀的怪物也沒有關系。
她的家人是怪物,是細胞劣化的失敗作,是這個世界的敵人。
就算是那樣也沒有關系。
附近傳來了腳步聲,鞋底碾過碎石,發出咔嚓的一聲細響。
她抹掉眼淚,從口袋裏拿出槍。悄無聲息地填彈、上膛、打開保險——就像吉利安當初教她的一樣。
——使用的方法,由她決定。
她雙手托着槍,深吸一口氣,試圖平複顫抖的呼吸。
敵人太多了,而彈匣裏的子彈數量有限。就算找到了傑內西斯,她也無法确保兩人能活着走出去。
周圍的寂靜落針可聞,敵人的腳步聲不知何時消失了。她将食指搭在扳機上,準星瞄準敵人最有可能現身的方向。
沒有風聲,空氣沒有任何波動,她甚至确定自己連眼睛都沒有眨動,但反應過來時,她已經無法動彈。
攏住自己手腕的手掌如同鐵箍,可以輕易将她的手骨連帶槍支也一并捏碎。但對方恰到好處地掌握着力道,只是暫時讓她動彈不得。
“……別出聲。”薩菲羅斯低沉的聲音從頭頂傳來,她一擡頭,就看見了那雙碧綠的豎瞳,在昏暗的環境中泛着粼粼波光,妖異又冰冷。
詭異的戰栗沿着脊柱升起,她頭皮發麻,下意識松開了扳機。
月光般的銀發順着他的肩頭滑落,她在薩菲羅斯的瞳孔中看見了自己淚痕斑駁的臉。
眼睫微垂,薩菲羅斯神情晦暗,仿佛在極力忍耐什麽一般。那張五官完美的臉就像用大理石雕出的一樣,将所有情緒波動都冰封在面具之後。
兩人對視片刻,他用低不可聞的聲音說:接下來別動。
然後緩緩松開了她的手。
薩菲羅斯提着刀,轉身走了出去。她聽見那個聲音對其他人說:“這個區域沒有異常。”
在那片廢墟後,她将自己蓋到傑內西斯身上,用自己的身體護住他,以防有狙擊手暗中瞄準了這個方向。
經驗豐富的塔克斯明顯不會相信薩菲羅斯的說辭,問題只是有沒有人敢質疑薩菲羅斯的判斷罷了。
殺意如寒氣在空氣中蔓延,對峙的雙方只有一方人馬如履薄冰。
事實證明,薩菲羅斯本人便是最有效的威懾。他只是提着刀站在那裏,便沒有人膽敢越過他上前。
她聽見某個塔克斯謹慎開口:“科學部門要求回收安吉爾的遺體。”
“遺體我會處理。”
“但是科學部門……”
“同樣的話我不會說第二遍。”
反對的聲音徹底沒了聲息。
她趴在傑內西斯身上,其他人的氣息散開遠去,不再朝這片區域聚攏。
同樣的,薩菲羅斯也沒再回來。
薩菲羅斯走出去之前,最後朝她的方向望了一眼。
這邊的世界和那邊的世界。
怪物的世界和人類的世界。
一旦她選擇了那邊的世界,就不能回頭了。
在神羅統治的社會中,她将不再有容身之地。
——想好了?
薩菲羅斯眼中的告誡意味十分明顯。
這是告別。
她點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