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23

第23章 23

她已經很久沒有睡個好覺了。

從溫暖的黑暗中醒來時,周圍光線尚暗。她花了好一會兒,才意識到那份昏暗來自光源被遮擋,而非光源本身的缺失。

黑色的羽毛厚而細密,巨大的翅膀如同防風性極好的簾子,遮去光線的同時也隔絕了寒冷的空氣。

寂靜中,胸腔裏的心跳聲清晰可聞。傑內西斯似乎尚未醒來,他微微垂着頭,曾經像燃燒的夕陽一樣美麗的紅發如今多了不少白發。俊美的五官輪廓雖然沒有變化,他的臉色卻比她記憶中的蒼白很多,透出病人才會有的色澤。

她盯着他看了好一會兒。

也只有在他睡着的時候,她才能像現在這樣仔細觀察他身體出現的變化。

見過傑內西斯意氣風發時的模樣的人,無一例外都能看出:他正在腐爛。

褪去光鮮亮麗的外表,慢慢走向衰敗和死亡。

她下意識想擡起手,碰碰他的臉頰,摸摸他的頭發,确認他此時的體溫,但這個念頭僅僅劃過腦海,因為她發現自己的手無法動彈。

即使是在睡夢中,傑內西斯也抓着她的手,好像一松手她就會走丢似的。

她試着從他的掌心中抽出自己的手指,這點細微的動靜讓傑內西斯眼睫顫了顫,她擡起頭,恰好看到他慢慢睜開雙眼。

剛剛醒來時,藍色的眼瞳好像霧蒙蒙的大海。他微垂眼簾看着她,眸光有那麽一瞬顯得無比柔和,如同穿透迷霧落到海面上的微光。

但随着意識的清晰,柔軟朦胧的海霧散去,藍色的眼眸重新變得明銳清晰。傑內西斯頓了一下,不動聲色地松開她的手。圍攏在她身邊的黑色翅膀舒展開來,露出兩人所處的房間。

溫暖的空氣不是錯覺,也不僅僅來源于保暖的絨羽。白晝的光線落進來,她看着頭頂的天花板,這似乎是是個臨時搭建的實驗室,管道縱橫交錯,漆皮剝落的牆壁露出紅色的石磚。

雖然簡陋,房間裏有暖氣,有基礎的設施,還有一張行軍床供人休息。

她本來做好了接下來要荒野求生的準備,沒想到一覺醒來已經換了一個副本。

似乎看出了她在想什麽,傑內西斯輕哼一聲:“……你以為這是誰的基地。”

梅德奧海姆天寒地凍,他自然不可能風餐露宿。荷蘭德那樣的普通人也不可能在極寒的天氣裏長期在野外生存。

“和荷蘭德聯手你到底是怎麽想的?”

傑內西斯似乎沒想到她會突然發難,但這件事她在心裏憋很久了,每次想起來都氣得她胸口疼。

如果荷蘭德擁有治好劣化的才能,他當初就不會在和寶條的鬥争中落敗,G計劃的實驗體也不會成為失敗品。

要不是荷蘭德如今已經被塔克斯押走了,她現在就能跳起來和荷蘭德決鬥。

“你知不知道隔行如隔山?”

就算傑內西斯能随時殺了荷蘭德,将對方的臉當成抹布拖地,一旦涉及科研領域,特別是傑諾瓦細胞方面的研究,他再厲害又如何,這種時候還不是只能聽從荷蘭德的指示。

“你知道傑諾瓦細胞聚合酶的分子機制嗎?知道注入特種兵身體的傑諾瓦細胞經過怎樣的處理嗎?”

“……”

“你知道傑諾瓦細胞更偏向RNA病毒還是DNA病毒嗎?知道靶向藥為什麽要針對聚合酶嗎?知道專業人士糊弄外行有多容易嗎??”

她當然明白傑內西斯當時走投無路,她也知道他肯定有自己的方法監督荷蘭德,确定對方沒辦法擅自動手腳。

但她還是越說越氣,甚至氣得忍不住揪了一把他的翅膀尖。

傑內西斯可能掉毛掉得有些厲害,她那麽随手一揪,立刻就揪下了幾根黑色的羽毛。

傑內西斯微微瞪大眼睛,似乎沒想到這世上居然有人敢拔他的毛。

他和她對視片刻,她驀然反應過來,一下松開手從他懷裏跳起來,倒退出幾步。

緊随而至的寂靜中,黑色的羽片悠悠飄落。她想,一定是因為她之前睡糊塗了,忘了兩人的關系已經不似從前。

她張開口又閉上,最後什麽都沒說。

她想起她将昨天辛苦搜尋的物資落在了雪地裏,現在回去找的話說不定還有希望。但轉身沒走出幾步,還沒摸到實驗室的門把。

“你要去哪?”傑內西斯突然開口。

他嗓音緊繃,身體無意識前傾的模樣就像捕食獵物的野獸,渾身的肌肉都蓄勢待發。

可能是她的錯覺,傑內西斯看起來幾乎有些緊張。他一瞬不瞬地盯着她,不放過她肢體語言或神态表情的任何變化。明明是威脅的語氣,卻隐藏着奇怪的忐忑之意。

……他在試圖判斷什麽?

“我出去找物資。”她實話實說。

傑內西斯好像回過神。意識到自己先前的失态,他輕嗤一聲,重新靠了回去。

“沒那個必要。”

神羅将和G計劃相關的文件資料全部搜走了,荷蘭德也押回去審問了,但實驗室裏的生活物資他們倒是沒怎麽動,估計因為這些東西沒有特地帶回神羅的價值。

她找到了便攜式的煤氣爐,找到了食物罐頭,甚至還翻出了幾包茶葉。她将所有物資清點了一遍,按照兩人每日所需的分量分配好。

她忙活的時候,傑內西斯就跟個少爺似的坐在那裏看着她忙活,看着她在周圍跑來跑去。

她轉過頭時,他不以為意地錯開視線。但她一旦重新開始忙活,傑內西斯的目光又會不動聲色地轉回來。

動作微頓,她放下手裏的罐頭,用自己最氣勢洶洶的口吻說:“我不會走的!”

她做好了迎接各種冷嘲熱諷的準備,但靠在牆邊的人只是輕輕啧了一聲,連面部表情都沒怎麽變化。

見傑內西斯似乎沒領悟到她決心的樣子,她再次大聲重複:“不管你怎麽趕我都沒用的!”

她如臨大敵地站在原地,懷裏還抱着幾個沙丁魚罐頭,一副就算傑內西斯現在要原地起飛,她也會立刻用沙丁魚罐頭将他砸下來的樣子。

傑內西斯看她片刻,微微挑眉:“……所以?”

“所以你最好早點放棄。”她用兇巴巴的口吻說。

傑內西斯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然後用同樣漫不經心的口吻說:“我知道了。”

“你知道了就好……诶?”

她停下手裏的動作,狐疑地看着傑內西斯,不知道他這是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她懷疑傑內西斯會出爾反爾,但就算他要反悔,她似乎也不能拿他如何。昨晚如果不是傑內西斯趕來及時,她已經成了魔獸的盤中餐。

她決定表現得更有用一點,讓傑內西斯意識到她的可靠。晚上的時候她主動要求守夜,以防離去的塔克斯不知道什麽時候又偷偷折回來了。

薩菲羅斯在場的時候,沒有人敢冒着掉腦袋的風險忤逆他的命令。但在場的人都不蠢,傑內西斯身受重傷,暫時跑不遠,現在如果折回來,說不定能将漏網之魚一網打盡。

她裹着毯子,靠在實驗室的門邊。傑內西斯黑着臉将她拎到行軍床上,讓她閉眼睡覺。

傑內西斯拎她就和拎小孩似的,不管她怎麽撲騰掙紮都沒用。她坐在床上,不死心地說:“但是神羅……”

“就算敵人來了你也繼續睡覺。”傑內西斯語氣不耐,“不要拖我後腿。”

她睜大眼睛,試圖和傑內西斯讨價還價。

“這些事情你不用管。”

傑內西斯瞥她一眼,語氣似乎稍微緩和了那麽一點:“快睡。”

事實證明,傑內西斯确實不需要她幫忙。她不知道神羅後來有沒有派遣別的部隊折回來,但就算有敵人突襲,她睡覺的時候也沒有聽到任何動靜。

如果有血跡和屍體,至少第二天醒來時,那些東西已經消失了。

傑內西斯的傷已經好了很多,黑色的大翅膀雖然還是經常掉毛,但這似乎是常見現象,和傑內西斯本人的身體狀況無關。

他将自己的武器取了回來。刻有附魔紋路的雙刃劍,刃面如同烈焰,是耀眼而美麗的紅色。

到了第五天的時候,外面的雪終于停了。

日出時分,鲑粉的朝霞透過樹影,映在畫紙般的雪地上。她推開實驗室生鏽的門扉時,一眼就看到了蹲在門前的身影。

那是只奇怪的魔獸,體态和樣貌都似犬類,卻披蓋優雅的銀色鱗甲。它收着單邊的翅膀,無聲地待在原地,好像已經等她等了許久一般,白色的羽毛在霞光中鍍上美麗的金邊。

她怔了一下,不自覺松開門把手。

……像鴿子一樣的,潔白的羽毛。

在她身後,傑內西斯并未有所動作。同樣的,那只魔獸也沒有表現出任何惡意。

霞光寂然無聲,萬物的影子在雪地上映得很長。随着一聲最輕微的細響,她向前一步。

那只魔獸蹲在原地看着她,看着她小心翼翼地朝它伸出手,仿佛想要确認什麽一般。

她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在做夢。這美麗的晨光和樹影交錯的雪地說不定都是她在睡夢中臆造出來的幻覺。她的身體其實還留在實驗室裏,馬上就要醒來。

但她的手停在半空時,那只魔獸起身朝她走了過來,然後很輕地——很輕地用腦袋蹭了一下她的手指。

……

如果以後變成了蛞蝓,就用觸角碰碰她的手指作為暗號。

那樣的話,她就會認出他了。

……

傑內西斯說這是一只落單的安吉爾複制體。為了讓安吉爾相信自己的身世,荷蘭德利用他的細胞,制造出了繼承安吉爾特質的魔獸。

這裏的特質不止是能力,同時也包括記憶和情感,會受到細胞捐獻者的意志影響。

他覺得自己已經解釋得足夠明白了,這只長着白色翅膀的……狗?并不是安吉爾的轉世。

但她不在乎。

她抱着那只魔獸,它像天鵝一樣,優雅的頸項微彎,也對她回以擁抱,将腦袋枕在她的肩膀上。

她問傑內西斯:“我可以養它嗎?”

“……”

“我的罐頭可以分它一半。”她的表情十分誠懇,眼神也十分誠懇,眼圈甚至還有點微紅。

傑內西斯啧了一聲:“它會自己捕獵。”

“所以我可以養它嗎?”

“……”

“它可以留下來嗎?”

那只魔獸貼了貼她的臉頰,喉嚨裏發出呼嚕呼嚕的柔軟的聲音。它的鱗甲冰冰涼涼,但她一點也不介意。

傑內西斯沒說好,也沒說不好。

“以後我們就是一家人了。”她對那只安吉爾複制體說。

像以前一樣,是一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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