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26

第26章 26

山裏的花開了。

漫山遍野的花,大部分她都叫不出名字。

白色的、金色的、紫色的——像鳥尾、像杯盞、像鈴铛和糖霜的花。

她将不屬于她故鄉的花紮在一起,一小束一小束地倒挂在牆上。

這是吉利安教她的方法。這樣将花懸挂起來,在通風陰涼的地方晾曬一到四周,能有效保持花的顏色和形态。

她風幹花束的期間,安吉爾的複制體就跟在她旁邊看着。

實驗室光禿禿、冷冰冰的牆壁,如同春天來臨時悄然解凍的土壤,變得缤紛多彩起來。

她将最後一束花挂上,問它:“好看嗎?”

它擡起頭,認真端詳那些花。端詳的時間有點久,它從喉嚨裏發出呼嚕呼嚕的柔軟聲音,用腦袋蹭了她一下,然後走到牆邊趴下來,像依偎在母親身邊的小動物一般,用翅膀将自己圈了起來。

這只安吉爾複制體很少出聲,大部分時候它都安安靜靜,如果不是偶爾會呼嚕呼嚕地震動喉嚨,她都要擔心它是個啞巴。

傑內西斯的那些複制體也不怎麽說話。

他們好像早就已經忘了自己曾為人類的事實,連自己是誰都記不起來了,自然也不會記得如何和他人交流溝通。

除了戰鬥和厮殺之外,他們好像就只剩下服從命令的本能。

她說:“幫我把花紮起來。”他們就會幫她把花綁起來,但只會綁那束她用手指着的花。

如果她說:“幫我洗碗。”他們也會幫她洗碗,可絕不會順手幫忙擦洗臺面。

不過,這點至少比傑內西斯強。傑內西斯是出了名的不做家務,期待他會幫忙打掃衛生不如期待太陽明天會從西邊升起來。

按理說,他現在都長出翅膀了,界門綱目科屬種都要改寫了,但唯有不熱愛做家務這點,他倒是一點沒變,還是以前那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少爺樣。

傑內西斯又要出門襲擊神羅的軍事基地了。她唠唠叨叨地跟在他身邊,叮囑他早點回來吃飯。

散落在世界各地的傑內西斯複制體都由他一人指揮,他每天都忙得像是在加班。神羅最近同樣忙得焦頭爛額,但傑內西斯用來當誘餌的假基地可能有點多,佯攻戰術也成效不錯,到目前為止神羅都沒找到他真正的巢穴。

明亮的光線映入眼簾,外面是晴天。春末夏初的時節,野草被太陽曬得金燦燦的,和碧藍的蒼穹相得益彰。

是非常适合乘風而起的天氣,看起來也不像會下雨的樣子。

“你有見到薩菲羅斯嗎?”

正要展開翅膀的身影頓了一下。

傑內西斯轉過頭,觀察她的表情半晌。他扯了扯嘴角,發出一聲不以為意的嗤笑:“你問他做什麽?”

啊,看來是沒遇到。

出于某種無法言說的巧合,每次傑內西斯襲擊神羅的哪個軍事基地時,薩菲羅斯都不在場。他不僅不在場,就算收到援助的請求或來自總部的命令,銀發的1st也巍然不動,如同一座誰都搬不動的大山。

在梅德奧海姆時的那最後一瞥,薩菲羅斯已經将意思表達得很清楚:只要傑內西斯和神羅尚有一方還未倒下,他們就最好再也不要相見。

因為下次見面,就是敵人了。

不過,就算在萬不得已的情況下相遇了,銀發的1st可能也不會拔刀吧。

她有些走神。

米德加的人和事,現在回想起來恍如隔世。

傑內西斯嘴角的笑意淡下去。“你在想什麽?”

“……沒什麽。”

薩菲羅斯不在,她沒法躲到他身後,但莫名其妙的氛圍和三人在特種兵樓層的走廊裏狹路相逢那次十分相似。

“記得早點回來。”

傑內西斯好像還在等着她多說點什麽。他等得無比焦灼,好像腸子都糾結在一起,偏偏面上卻擺出一副無所謂的、近乎冷傲的神色,好像希望她能突然悔悟似的。

她茫然地站在原地,還在思索。藍色的眼眸變得冷硬無比,傑內西斯哼都沒哼一聲,直接展開翅膀飛走了。

……飛走了。

她不知道傑內西斯在生什麽氣,但他容易鬧別扭這件事,她也不是第一天知道了。

從小到大,傑內西斯的朋友都不多。

傑內西斯生來便有一副好皮囊,家世優越,頭腦也好,但正是因為如此,同齡人很容易在他面前相形見绌,繼而讨厭上這個處處都比別人優秀的家夥。

和笨蛋相處很簡單,要和優秀人的共處卻并不容易。

自尊心是一種非常麻煩的東西。

傑內西斯只是作為別人家的孩子已經很讨厭了,偏偏他還嘴巴毒,戳別人痛處總是一戳一個準,絲毫不留情面。

同齡人對他又妒又恨,傑內西斯也瞧不上那些凡夫俗子。他認為自己的注意和認可是很珍貴的東西,絕不會浪費在不值當的人身上。

他的父母曾為此憂愁不已,以至于她第一次到傑內西斯家做客時,得到了他父母格外熱情的款待。

那次是她不請自來,後來也都是她不請自來,因為傑內西斯并不會向她發出邀請,友情的橄榄枝他當年只明确抛給了安吉爾一人,她是自己蹭上來的。

傑內西斯的父母總是讓傑內西斯多帶朋友回家來玩,傑內西斯對于幼稚的家家酒不感興趣,但她卻很喜歡,不管要扮演什麽,她都非常積極。

想要讀詩卻被她吵到的傑內西斯,這種時候就會讓她扮演一棵樹。

什麽樹?她問他。

什麽樹都好,但你不能出聲。

于是她就非常認真地在書房裏扮演一棵安靜的樹。

大概站了一刻鐘,安靜的樹抖了抖葉子,說:傑內西斯我渴了。

傑內西斯頭也不擡,繼續翻閱手裏的詩集,告訴她樹不會說話。

但是樹會口渴。

她繼續抖動葉子,将葉子抖到他那頭漂亮的紅發上,然後重複:傑內西斯我渴了。

相似的戲碼上演兩三次後,傑內西斯黑着臉,啪的一聲合上書,噔噔噔地踩着樓梯下去,然後沒過多久,又噔噔噔地踩着樓梯上來,将那杯水往她手裏一遞。

大家都說和傑內西斯很難相處,但她覺得并不是那樣。他會将她在外面玩得髒兮兮的手放到水龍頭下洗幹淨,也會在她淋雨後将她塞到熱氣氤氲的浴室裏。她洗完澡出來後,甩着濕漉漉的頭發到處亂跑,他還會按住她給她擦頭發。

別人可能會說傑內西斯那只是潔癖罷了,但她覺得并不是那樣。

就算傑內西斯真的很難相處也沒關系,因為她可以當一個笨蛋。

因為是笨蛋,所以就算是紮人的尖刺,她也能軟乎乎地包裹起來。

她想當那樣的笨蛋。

她總是跟在傑內西斯身後,村裏的人都覺得傑內西斯将來肯定會和她成家,默認兩人是一對。大人們的眼神這種時候估計不太好使,也有可能是放眼全村受得了傑內西斯的人一只手就數得過來,每當提及這個話題,村裏的大人好像總是會忽略傑內西斯本人的意願。

她很清楚自己不是傑內西斯的理想型。

有時候她也會想,傑內西斯未來會喜歡上什麽樣的人呢?

他那樣的人,喜歡的類型想必也同樣出衆,一定要找個詞概括的話,估計就是女神吧。

傑內西斯喜歡文學和藝術,是追求完美的人,他的自尊心就像漂亮卻脆弱的玻璃,遠觀的時候閃閃發光,但只有靠得近的人才能看見美麗外表下的隐患。

傑內西斯絕不低頭,永不示弱。他會用憤怒掩飾悲傷,用冷酷尖銳的言詞遮掩自己的受傷。

他難過的時候,不開心的時候,和父母吵架的時候,她只會用最笨拙的法子哄他。

太陽西沉,天邊灑滿落日的餘晖。樹林的影子被拖得很長,金黃的野草在晚風中簌簌作響,像海浪一般波濤起伏,堆疊着朝遠方湧去。

那個身影坐在山坡邊,黑色的翅膀垂在身側,像一只孤零零的鳥。

她攏着手掌,在他身邊坐下來,假裝和他一起欣賞日落。

世界籠罩在玫瑰色的晚霞裏,初夏的晚風裏浮動着此起彼伏的蟲鳴。被夕陽照亮的芒草像金子一樣閃閃發光,浸在陰影裏的部分輪廓朦胧,仿佛提前被夜色塗抹了一遍。

是非常奇妙的、不可思議的分界線。

穿透樹林的夕陽,緩緩收攏餘晖。遠方的群山張開口,将太陽吞沒下去。

她依然攏着手裏的東西,目視前方。

“要看看嗎?”

好半晌,身側才傳來一聲輕哼。

“看什麽?”

“猜猜看。”她說。

傑內西斯不猜。

她曾經送了他一個玻璃罐,罐子裏裝滿了她費盡心思收集來的石頭。那個時候他也是什麽都沒問,直接将她的禮物接了過去。

傑內西斯曾經什麽都不缺,他要什麽有什麽,就算是天上的星星和月亮也能摘下來。

傑內西斯什麽都不缺,自然也不缺她的喜歡。

她能給他的東西太少了,和他擁有的比起來過于微不足道。

現在他什麽都沒了,連健康的身體都成了奢望,她能給他的東西,還是只有這麽一點點。

她松開攏在一起的手,将掌心裏的螢火蟲露了出來。

也許是未到季節,也許是因為氣候不夠潮濕,她在附近找了好久,才找到這麽一只落單的螢火蟲。

“生日快樂。”她說。

她懷疑傑內西斯已經忘了今天是他生日。

那只小小的螢火蟲亮起尾部,像一盞小小的燈,晃晃悠悠地離開她的掌心飛起來,飄入暮色靜谧的夜空。

那綠色的光點在夜空裏畫了個圈,然後慢慢飄向周圍的草叢。

她想:糟糕,只有一只螢火蟲是不是太寒酸了。

但就在念頭那個浮現的瞬間,附近的草叢忽然亮了起來。隐藏在原野裏的螢火蟲紛紛離開藏身的地方,仿佛回應同伴的呼召,像無數的信號燈,像落到地面上的星光,閃爍着柔和的光芒飄了起來。

巴諾拉村所在的南部群島氣候溫暖潮濕,到了夏季的夜晚,螢火蟲漫天飛舞,如同錯季的雪花。

相似的景色,不同的時間和地點,她不由得恍了一下神,仿佛回到了童年的夏夜。

蟬噪在夜色中綿延,她奔跑着穿過齊腰高的野草。栖息在草叢中的螢火蟲紛紛被她驚動,綠色的光點飄舞着四散開來,一閃一閃地飛向夜空。她迫不及待地轉過身,想看傑內西斯和安吉爾跟上來了沒有。

她對傑內西斯說:“快看……”

回憶裏的蟬噪忽然遠去了,傑內西斯朝她俯身時,她愣了一下,也許是因為從來沒想過他會吻她,呼吸短暫交融的觸感很淺,淺到她以為那只是自己的幻覺。

溫熱的觸感隐約還停留在唇上,她擡起眼簾,在傑內西斯的眼中看見了自己的倒影。因為過于困惑,她甚至忘了動彈。

兩人的呼吸在不知不覺間靠得好近,傑內西斯的身影遮去了本就不算明亮的光源。鼻尖相抵,他撫上她的臉。她能聽見他的呼吸聲,比平時壓抑急促,但撫着她臉頰的手很溫柔。

他又克制地吻了她一次,這次停留的時間比上次更長,輕輕吮吻唇瓣的聲音仿佛沿着耳朵擴散到大腦、心尖、和四肢百骸,讓她酥麻得無法動彈。

撫着她臉頰的手,手指插入她的發絲,開始撫摸她的耳廓和後頸,似乎想讓她放松,但更重要的是為了不讓她逃走。

……被當成小孩子對待了。

她無意識抓住他的衣服。她的手是什麽時候放到他的胸膛上的,她沒有印象,仿佛只是下意識想要尋找浮木,找到能夠穩定自己的錨點。

他吻她,然後給她換氣适應的時間。傑內西斯似乎把這輩子所有的耐心都用在這件事上了,忍得呼吸都有點亂,但哪怕如此,這份耐心也非常有限,而且明顯在飛快流失。

親吻,分開。親吻,然後再分開。如此反反複複,不知餍足,而且間隔越來越長,簡直有些食髓知味。

如同被野獸捕食,意識到自己落入陷阱的時候已經晚了。

“……傑內西斯?”她含糊出聲。

如同回應,飄舞在兩人周圍的螢火蟲閃了閃,光芒黯淡下去,沒入水澤般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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