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27
第27章 27
巴諾拉村的夏季十分炎熱。
盛夏時節,蟬鳴喧嚣。房間的木地板被太陽曬得發燙,盛在玻璃杯裏的果汁浮動着半融化的冰塊,晶瑩剔透的水珠沿着杯壁緩緩滑落,在地板上洇開一小塊水漬。
沒有風,時間如同靜止。窗戶開了一條縫,樓下的院子裏種了很多花,攀着竹籬倚着木欄,濃郁的花香和太陽的味道糅雜在一起,靡麗又昏沉,在悶熱的空氣中發酵出盛夏特有的甜香。
蟬鳴綿延無盡,世界明亮得讓人有些恍惚。籬笆上的夏花有些已經開始剝落,花瓣的邊緣被太陽烤得卷曲泛黃,透露出枯幹的跡象。
夏季是死亡和生機同樣充沛的時節。萬物恣意生長,又在極盡絢爛之時凋零死去。
甲殼蟲的屍體落在土壤裏,有些花已經開敗了,散落的花瓣堆疊一地,空氣裏仍留有餘香。
微微旋開的花苞,花瓣層層疊疊,細密柔軟,觸碰時會輕微顫抖,讓人想要持續逗弄,反複按壓撫摸最柔嫩的花蕊。
玻璃杯裏的冰塊融化得差不多了,晶瑩的水珠結在杯口,欲滴未落。
沒入花瓣的手指越挖越深,指關節曲起時,隐約碰到了花瓣微微凸起的內壁。
天氣太熱了,她哽咽了一聲,地板被太陽曬得太燙,她不自覺弓起腰,想要逃離那可怕的溫度,但按壓花蕊的拇指并未變得輕柔,反而對着最敏感的地方重重一碾。
她揚起脖頸,後頸的弧線彎如月牙,下意識抓住那勁瘦有力的手。蒼白的手腕青筋凸起,如脈絡清晰的河流向下蜿蜒。
綿密的水聲傳入耳畔,仿佛浪尖輕輕拍打着海岸。她渾身發顫,感覺自己好像繃成了一張弓,但緊繃的弓弦還在被人不斷撥弄。
……要斷了。
有什麽要斷了。
不是因為疼痛而抽筋,奇怪的感覺從腹部蹿起,沿着四肢百骸擴散開來。
仿佛在高處搖搖欲墜,馬上就要落入無邊深淵。她不由自主地想抓住什麽,被攪得一塌糊塗的大腦無法思考,連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
她好像在哭,但又沒有在哭,混亂的情緒無法界定痛苦和快樂的界限,一切都很陌生,她好像又成了年幼的孩童,在黑暗的樹林裏跌跌撞撞前行時,下意識便會抓住最熟悉最依賴的事物。
她說,傑內西斯。
她緊緊抓着他的衣角,像小尾巴一樣綴在他身後。
她跟着他到處亂跑,漫山遍野地奔跑。
下雨了,天晴了。兩人坐在蘋果樹下,他擺出不耐煩的神色,一筆一畫地教她寫字,教她發音。
他說:「Apple」
她說:「Appo」
他說笨蛋,她就朝他笑。
她緊緊抓着他的手,不,撐着他的手,仿佛想從那可怕的浪潮中抽身。
……噓,別出聲。
捉迷藏時,她躲在高高的野草叢裏。透過麥穗般搖曳的草尖,她看見安吉爾的身影在不遠處張望。那個身影即将朝這邊看來時,傑內西斯捂住她的嘴,将她往後拖了拖。她靠在他懷裏,緊張得不敢說話也不會說話。
比以前寬大滾燙許多的手掌捂住她的嘴,蓋住她的半邊臉,她仍在嗚嗚地喊他的名字,喊得亂七八糟、颠三倒四。傑內西斯似乎有些受不了,她每喊他一聲,他都要顫一下。
傑內西斯忍不住俯下身,緊緊捂着她的嘴,落在她耳畔的呼吸聲也亂了起來。
那個聲音直往她耳朵裏鑽,叫她頭皮發麻,骨頭酥軟。
她覺得這不公平,為什麽他能喘,她卻不可以。
趁着傑內西斯恍神的剎那,她掙脫束縛,一口咬住他的手指。
伴随着劇烈的抽搐,大片大片的白光在腦海裏綻放開來。嗡嗡回響的寂靜中,她好像變成了一條線,線握在傑內西斯手中。她以為自己會斷裂,結果卻只是軟綿綿地塌回了地面。
兩人像渴水的魚緊緊貼在一起,潮汐退去之後,閃着濕漉漉的鱗片在沙灘上喘息。
傑內西斯抽出手,手臂繞過她軟下去的腰,将她緊緊按到懷裏。
低沉而急促的呼吸聲帶着熱意落入耳畔,和她不同,緊繃的身軀并沒有要舒展開來的趨勢。但他只是那麽摟着她,手掌托着她的後腦勺。
她也伸手去抱他,從肋下環住他的背脊,摸到的不是濕漉漉的魚鱗,而是鳥類的羽毛。
漂亮的、從蒼白的皮膚下微微凸起的蝴蝶骨,溫熱光滑的皮膚漸漸被細密柔軟的羽毛覆蓋,從人類的身體上延伸出怪物的部分。
傑內西斯真的變成了一只鳥。
她以前就覺得他像一只鳥,羽毛緋紅,美麗耀目。
一只不屬于偏僻的小鄉村,遲早要飛往更廣闊的天空,不會在她身邊停留的鳥。
她抱着他,将臉貼到他懷裏。他的心髒在胸膛裏咚咚直跳,如同什麽正要破皮而出的活物。
不是所有美麗的事物都和藹可親。傑內西斯漂亮奪目,卻不好接近。他過于張揚,過于鋒芒畢露,像燃燒的火,出鞘的劍,只适合遠遠觀賞,以免被他的光芒灼傷。
她微微垂下眼簾,盛夏的陽光和蟬鳴都消失不見。黑暗中,星星點點的光芒在周圍飄散。身下的野草柔軟如絲縧,夜蟲柔軟地震顫着歌喉,偶爾拂過的晚風有些涼,他将她攏在懷裏,好像攏着篝火的餘燼,想極力保存那絲餘溫。
傑內西斯身上的氣息,總是讓她想到木材燃燒過後的味道。
對其他人來說可能有些可怕,卻讓她感到無比安心。
她能感受到他依然緊繃,而且繃得難受,所以她摸摸他的蝴蝶骨,撫着他的翅膀說,沒關系。
她重新躺到柔軟的草叢裏,忽閃忽閃的螢火蟲從上方飄過,夜空像絲綢一樣光滑。黑暗中,她覺得自己的存在好像也變得透明了起來,所有感官都集中到了被觸碰撫摸的地方。
耳朵、臉頰、脖頸、胸口。
被觸碰的地方會開始發燙,好像螢火蟲一樣會在黑暗中發光。
存在的界限被重新定義,像水一樣融合在一起。她的邊界被改寫了,她覺得好漲,漲得好像胸口都被不知名的情緒滿盈。
因為心是滿的,所以暫時無法呼吸的感覺也不要緊。
她輕顫着,緩慢地吐氣,調整呼吸。
傑內西斯忍得好像比她辛苦,他本來就不太擅長控制自己的情緒,只是看起來優雅矜貴,實際上一旦失控起來,爆發得比任何人都更加徹底。
他低咒一聲,喉嚨裏的聲音聽起來如同某種難抑的悶哼。
她覺得自己就像被野獸咬住了喉嚨的獵物,麻痹的身體無法動彈。
傑內西斯咬着她,但卻無從下口。他舔舔她頸側滾落的血珠,落下安撫般的親吻,然後緩慢地動了起來。
黑暗中,他俯身将她罩在身下的陰影裏,背後的翅膀完全展開,漆黑的翼尖微微顫抖。
她看着他的耳墜,銀色的耳墜不斷搖晃,她很想伸手去摸,卻沒有那個力氣。
無法控制湧出喉嚨的聲音,溫柔的浪潮逐漸變得湍急。恍惚起來的視野裏,那一抹漂亮的銀色不斷晃動。
……娜西塔。
蘋果樹的樹葉在風中窸窣搖曳,她緊張兮兮地和他自我介紹。
但傑內西斯很少叫她的名字。
娜西塔。
他喊她的時候,組成她名字的音節變成了滾燙的烙印。
他在她耳畔急促喘息,一聲更比一聲暗啞,陌生的情緒在血管裏燃燒,燒啞了他的嗓子,也焚毀了他所剩無幾的理智。
她劇烈地顫了一下,感覺自己在被扼着脖子不斷往下拖。
不斷往下——往下——往下——
……
她感覺自己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夢境十分古怪,她無法控制自己的身體。她好像發燒了,因為體溫一直降不下來。
咕啾咕啾的水聲不知疲倦地傳來,她以為房頂漏雨了,但因為發燒的緣故頭昏腦漲,連動一下手指頭都覺得十分困難,更不要提起身去修繕屋頂。
在夢中失去意識的時間太長,她再次醒來時,花了好一陣子才意識到自己盯着實驗室的牆壁。
風幹幾日的花挂在牆上,幾片花瓣飄落下來,悠悠地落到潔白的床單上。
周圍很安靜,頭昏腦漲的感覺消失了,身體的不适仿佛只是一場錯覺,如果不是她正趴在傑內西斯懷裏,她估計也會以為自己只是做了一場夢。
他靠在床頭,有一下沒一下地捋着她的頭發。微垂眼簾朝她看來時,臉上的神色近乎柔和。
她支起身體,被子從光裸的肩頭滑了下去。傑內西斯似乎輕輕啧了一聲,随手将被子扯回來,重新蓋到她肩頭。
傑內西斯将她摟在懷裏,姿态充滿保護欲。她覺得她好像漏了什麽重要的東西,視線往旁邊一轉,終于看到了蹙着眉頭盯着這邊,不知道在那盯了多久的安吉爾複制體。
“那個……”她開口。
傑內西斯打斷她:“我知道。”
“但是……”
“我知道。”
她第一次發現原來狗也會皺眉。它眉間的褶皺深深地擠在一起,看向她的時候目光充滿擔憂,轉向傑內西斯的時候又變了濃重的譴責。
那只安吉爾複制體似乎很想咬傑內西斯一口,傑內西斯權當沒看見。它壓低聲音,喉嚨裏發出威脅般的嗚嗚聲,傑內西斯直接裝聾。
“……它是不是還沒吃飯?”
“不用管它。”
它好像聽懂了傑內西斯說的話,終于忍無可忍,一口咬住他的翅膀,咬下好幾根黑色的羽毛來。
傑內西斯沒試圖閃躲。
“你有沒有不舒服的地方?”傑內西斯漫不經心地問她,旁邊的安吉爾複制體也停下來。
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他們倆好像都有些緊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