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29

第29章 29

從小到大,安吉爾都是挨罵最多的那個。

傑內西斯是地主家的獨子,是含着銀湯匙出生的少爺,打也打不得,罵也罵不得。而她無父無母,就像忽然從牆角地縫裏冒出的雜草,一直都是野蠻生長派的。

為了維持生态平衡,讓三人挨罵的次數能達到同齡人的平均水準,安吉爾背負了很多本來不屬于他的重擔——比如替傑內西斯背鍋,替傑內西斯背鍋,還有替傑內西斯背鍋。

傑內西斯看起來優雅矜貴,說話也喜歡用一種慢悠悠的、貴族式的腔調,連哼都要哼得和別人不一樣。但和極具欺騙性的外貌不同,他實際上是個一點就炸的炮仗。

他的出廠設置沒有保險栓,情緒也沒有剎車系統,安吉爾自然而然地成了傑內西斯外帶的保險系統,專門負責在傑內西斯闖禍時将他攔下來。

傑內西斯說話太過分時,安吉爾負責滅火。傑內西斯要動手打人時,安吉爾負責拉架。

傑內西斯要拿書敲她時,她躲到安吉爾背後。三人在蘋果樹下不斷繞圈圈。如果說傑內西斯是狡猾可惡的老鷹,那安吉爾就一定是最機敏可靠的老母雞。

在她的印象中,安吉爾的父親是一個很嚴肅的人。他認為清貧的生活是品行廉潔的體現,從小就對安吉爾在這方面的教導極為嚴格。安吉爾将來可以不出人頭地,不事業有成,但無論何時都不應該舍棄自己的骨氣和尊嚴,唯有脊梁絕對不可以彎。

安吉爾在這麽嚴格的父親的管教下長大,按理說性格應該很擰巴才對。

她覺得愛真是一種神奇的東西。如果是出于愛,嚴厲的責罵會失去鋒利的棱角,就算當時覺得難過,事後傷口也會愈合,而不會成為永久的瘡疤。

安吉爾的父親很愛他,這件事就和安吉爾的父親對他管教很嚴厲一樣衆所周知。

安吉爾決定參軍時,他的父親借了一大筆錢,專門給他打造了一把劍,據說是為了時刻提醒安吉爾不要忘記自己的尊嚴和信念。

那個年代,神羅将特種兵當成一種宣傳手段,強調特種兵能有效降低戰争的傷亡。薩菲羅斯那樣的英雄,能拯救無數普通士兵。不論多麽危險困難的任務,由特種兵出面就能化險為夷。

身為強者就應該保護弱者——說是天真也好,愚蠢也罷,安吉爾當初選擇參軍時,确實心懷這種願望。

安吉爾離開後,為了還清債務,他的父親拼命工作,本來身體就不太好的人很快病倒了。

傑內西斯的父母多次想要出錢資助,都被毫不留情地拒絕了。論及自尊心,安吉爾一家就像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哪怕在葬禮上都絕不輕易掉淚讓他人同情。

葬禮結束後,她和吉利安一起站在新立的墓碑前。微風拂過,墓碑前的花窸窣搖曳。

墓土的味道還很新,安吉爾還不知道他的父親已經去世了。

哀傷無處可去,于是像面團一樣發酵起來,填滿了寂靜的空氣。

她問吉利安,人死後會去哪裏?

關于這個問題的答案有很多不同的看法,那是她第一次了解到星命學的理論:世間萬物都誕生自同樣一種精神能源,就像水回到大海,人死後靈魂也會回歸本源。

這些生生不息的精神能源在星球內部循環,如同河流一般,所以被稱為「生命之流」。

因為大家都會回到相同的地方,人死後聽起來并不孤單,她當時決定相信這個說法。

她想象安吉爾的父親也變成了這河流的一部分,在安吉爾不知道的時候,悄悄從他身邊經過,或是化成天空中落下的第一滴雨點,假裝不經意地敲敲他的肩膀。

啪嗒。

好像他只是出門的時候忘帶東西了一樣。

……

戰場上的雨和巴諾拉村的雨一樣嗎?

特種兵淋雨了也會生病嗎?

她在村子裏問了一圈,但沒有人知道這些問題的答案。

安吉爾的父親很愛他。

安吉爾的父親其實是他的養父,就像傑內西斯的父母其實是他的養父母一樣。

若要說有什麽不同,吉利安拒絕了神羅的資助,而傑內西斯的父母收下了神羅給予的巨款。

今天是晴天,很遺憾,天空裏找不到一絲烏雲。但安吉爾也不适合當雨滴就是了。

她對紮克斯說:“那把劍由你拿着很合适。”提前堵死了他想要和她謝罪的念頭。

從遺傳學的角度來講,安吉爾的生父是荷蘭德。G計劃當年由他主導,他和注射過傑諾瓦細胞的吉利安結合,生下的孩子就是安吉爾。

得知自己身世的真相後,安吉爾心中當時有什麽絕對不可動搖的信念崩塌了。他逼着紮克斯拿起劍,借紮克斯的手了結了自己的性命,然後臨死前,又撐着最後一口氣将自己的劍傳給了紮克斯。

那把劍現在就在紮克斯身後背着,劍刃鍍着一層亮亮的光,一看就知道被保養得非常好。

安吉爾,麻煩起來的時候是不輸傑內西斯的麻煩。他不鳴則已一鳴驚人,直接一撒手,什麽都不管了。

……倒也不能說是什麽都不管了。

紮克斯說:“你這裏原來也有一只啊。”

她循着他的視線看過去,羽翼雪白的安吉爾複制體雖慢了幾步,但此時也追了上來,正負責盯着傑內西斯以免他反悔鬧出什麽動靜。

“什麽?”

“安吉爾複制體,”紮克斯說,“愛麗絲的教堂裏也有一只。”

他語氣微頓:“看來你這只也在劣化。”

這件事她當然知道,她只是不願意說,不願意去想,所以她換了個話題:“愛麗絲是……?”

愛麗絲這個名字就像電燈的開關,紮克斯體內有什麽噌的一下亮起來。

他告訴她兩人是如何在貧民窟的教堂裏相識,講到教堂裏的花田,以及兩人約好了要一起去米德加上層的市區賣花。

“還有克勞德。”紮克斯說,這是他在執行任務時認識的朋友,對方來自尼布爾海姆,那是個和紮克斯的家鄉貢加加一樣,貧瘠偏僻的小鄉村。

“如果有機會的話,真想介紹給你認識啊。”

他撓了撓頭,笑道:“可惜下一次見面也不知道是什麽時候了。”

她已經有将近一年沒有和傑內西斯以外的人說過話了。

時間這種東西,越是舍不得,它流逝得越快。特種兵聽力靈敏,紮克斯收起開玩笑的神情,她意識到寒暄差不多該結束了。

“如果要被逮捕的話,我希望是被熟人逮捕。”

“那可不行。”紮克斯說,“就當我任務失敗,快走。”

她還不太習慣這種從少年到青年的轉變,仿佛只是一夜之間,她印象裏那個活蹦亂跳的小狗夥伴已經變成了沉穩的狼犬。

估計聽到了追兵的腳步聲,旁邊的傑內西斯哼了一聲,手裏的長劍重新燃起赤紅的光芒,眼神寒涼地朝這邊掃來。

“……我記得你以前特別熱衷執行任務。”想要表現自己想要得不得了,簡直恨不能立刻被神羅空投到前線大展身手。因為太過沉不住氣,紮克斯還被安吉爾訓斥過不少次。

紮克斯笑了一下,說:“那是以前。”

她本來想問他,他現在還想當英雄嗎?

但追兵已至,耐心告罄的傑內西斯張開翅膀,不由分說将她抱了起來。

無視背後包圍過來的喧嚷,紮克斯站在原地,目送兩人遠去。

她回過頭。

那個背着劍的身影越來越小,越來越小,最後徹底被雲層遮擋,看不見了。

……

被神羅搗毀了之前的基地,這件事不要緊,因為傑內西斯的備用基地很多。

他們橫渡大海,從東大陸跨到了西大陸,重新在一片山脈裏安了家。

因為是新家,要添置的東西很多。傑內西斯的那些複制體成天飛來飛去,像忙碌的工蜂一樣在巢穴裏進進出出。

她不知道傑內西斯在搞什麽花樣,他這次似乎鉚足了勁,要把冷冰冰的基地裝飾得更有生活氣息,甚至還搞來了地毯和沙發,方便人休息時橫躺在上面。

像星空一樣煜煜生輝的紫色石英,她擺到了最漂亮的木桌上。木桌上鋪着一層白色的蕾絲墊布,花瓶裏插着幾枝幹花。

巴諾拉村的蘋果樹又開花了。

兩年前,為了銷毀罪證,神羅炸毀了巴諾拉村。本來應該已經只剩焦土和廢墟的村落,有幾棵蘋果樹頑強地存活了下來,如今終于再次熬到開花結果的季節。

紫色的石英旁邊多出了紫色的蘋果。

學名為白色巴諾拉的蘋果樹,成熟的果實外皮會透出一種美麗而深邃的紫。

她說:「就像葡萄一樣。」

三人站在蘋果樹下,地面光影如水,陽光的碎片粼粼躍動。傑內西斯嗤了一聲,說:「哪有用水果比喻水果的。」

「但也沒有人說不能這麽比喻。」安吉爾安慰她,然後給了傑內西斯一個略帶警告的眼神。

回憶裏夏日的蟬鳴聲嘶力竭,悶熱的空氣慵懶缱绻。

她坐在地毯上,那只安吉爾複制體将腦袋枕在她膝頭,白色的翅膀耷拉下來,像扇子一樣在身側展開。

西大陸的山脈氣候涼爽,哪怕是夏季也并不燥熱。和氣候的變化無關,它最近明顯有些無精打采,蜷在她身邊的時間也變多了。

她摸摸它的腦袋,順着它的脊柱撫摸,但這并不能減輕身體不斷劣化的痛苦。

傑內西斯回來時,它抖抖翅膀想站起來,哪怕只是對傑內西斯打個噴嚏也好,想履行自己的職責。

她抱住那只安吉爾複制體的脖子,讓它繼續躺着。

“荷蘭德是不是至今還被神羅關押着?”

她回頭看向傑內西斯,他眼神暗了暗,沒有立刻開口回複。

“我想見見他。”她說。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