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30

第30章 30

為了讓幼崽學會捕獵,野獸會将受傷的獵物帶回巢穴。

比如以毒蠍為食的貓鼬,教導幼崽如何殺死獵物時,會提前将蠍子尾巴的毒針咬下來,将虛弱許多的獵物當做教學示範。

0002年的夏末秋初,荷蘭德被傑內西斯一腳踹到她面前。她看着匍匐在地的身影,詭異地冒出了以上想法。

将近兩年的時間不見,荷蘭德胡子拉碴,衣着邋遢,背後多了一只黑色的翅膀。但和傑內西斯的不同,荷蘭德的翅膀小得有些畸形,如同某種退化的身體部位,和他臃腫的體型顯得極為不協調。

他的頭發白了不少,皮膚透出一種不健康的色澤。

——荷蘭德注射了傑內西斯的細胞,身體也在劣化。

傑內西斯那一腳踹得不輕,如果是普通人少不了要斷一兩根骨頭。身材臃腫的中年男人忍着痛,灰頭土臉地從地上爬起來,扯了扯嘴角朝她露出尴尬的笑容。

在科學部門實習時,這個人曾經是她的上司。荷蘭德本來想在她面前保留一點顏面,可惜傑內西斯不如他所願,直接把他的臉踩到了地上。

對傑內西斯,荷蘭德不敢怒也不敢言。

傑內西斯提着劍,施施然在不遠處的沙發上坐了下來。他靠着背後的沙發,姿态慵懶如同刑場上監斬的貴族,看似完全把對話的空間留給了兩人,冷酷的視線卻一直盯着荷蘭德。

荷蘭德表情僵硬,眼尾嘴角的褶子不太自然地擠在一起。在神羅科學部門摸爬滾打了這麽多年,他很聰明,知道傑內西斯讨厭懦弱卑怯的人,此時示弱只會更惹傑內西斯厭煩。

“聽說你找我有事?”荷蘭德開口笑道,“我很樂于提供幫助。”

一邊有傑內西斯盯着,一邊有安吉爾的複制體随時想要撲過來,他要面對的壓力不小,卻還能勉強維持親切和藹的笑容,擺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

荷蘭德是為了向上爬能夠不擇手段的人。

吉利安為自己曾經參與了G計劃的人體實驗而後悔不已,可荷蘭德只會耿耿于懷自己當年沒能争過寶條,并為自己的懷才不遇而心生怨恨。

安吉爾的複制體貼在她身邊,白色的羽毛好像要炸開了。它不贊同傑內西斯将荷蘭德帶回來的行為,但有荷蘭德在跟前,它暫時忘了要去咬傑內西斯,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荷蘭德身上。

神羅的科學部門競争激烈,知識就是一個人最重要的資産。這些東西不會全部存在電腦裏,也不會儲藏在檔案室裏。吉利安死後,荷蘭德是這世上最了解G計劃細節的人。

他現在還有用。

荷蘭德開始在實驗室幫她打下手。按理說,他現在也成了傑內西斯的複制體之一,在治療劣化這件事上和傑內西斯是命運共同體,不需要傑內西斯千防萬防。但荷蘭德來了之後,兩人就沒有在實驗室裏獨處過。

她吩咐荷蘭德去做一件事,傑內西斯複制體會去收取荷蘭德的成果,然後再轉交給她。哪怕是讨論治療方案的時候,兩人之間也隔着一段距離,實驗室不管什麽時候都至少有一只傑內西斯複制體盯着。

這個基地是怪物的巢穴,只有她一個人類。

雖然同為怪物,荷蘭德和其他複制體的戰力明顯不在一個級別。

傑內西斯打算在事後弄死荷蘭德的意圖太過明顯,他甚至都不屑于遮掩。荷蘭德對此心知肚明,每天都過得如履薄冰。

她研制出能延緩劣化速度的抑制劑時,荷蘭德臉色陰沉地盯着顯微鏡下的成果看了許久,但察覺到背後傑內西斯複制體的視線時,他面色一抖,立刻回過神。溢美之詞接二連三地湧出,恭維她的過程中,他還不忘狠狠踩了寶條一腳。

“我當初果然沒看走眼。” 荷蘭德笑呵呵的,以兩人還在神羅科學部門任職的語氣說,“只要稍微點撥一下,你立刻就能做出不得了的成果。”

荷蘭德年輕時不像現在這麽臃腫邋遢,若是忍着厭惡仔細觀察,隐約能看出荷蘭德和安吉爾五官相像的地方。

他長得不差,曾經也算儀表堂堂,是神羅科學部門未來可期的人才。她不知道荷蘭德當時是怎麽說服吉利安的,但兩人結合有了孩子,安吉爾是在吉利安體內自然受孕的。

她說:“不是你。”

荷蘭德頓了一下,依然笑容滿面:“什麽?”

所有G計劃相關的文件,都将荷蘭德署為第一作者。至于吉利安,不過是G計劃的母體,是實驗對象,是孕育重要樣本的容器。

“教會我做研究的人。”

她的老師。

她說:“不是你。”

傑內西斯問她想殺了荷蘭德嗎?

她沒有回答。

傑內西斯摸摸她的背,好像她是不肯睡覺的小孩似的。她将臉埋在他懷裏,給傑內西斯注射抑制劑之前,她用了很多其他的複制體做臨床實驗。确定抑制劑有效而且沒有副作用,她才敢放心地用到傑內西斯身上。

傑內西斯漫不經心地說,如果她不想殺了荷蘭德,但又無法咽下這口氣,他可以教她折磨人的辦法,等她折磨荷蘭德折磨夠了,最後交給他就行。

如果不想親手操刀,那她就站在旁邊看着。如果不想在旁邊看着,那到時候她就出去散個步,讓安吉爾的複制體陪她出去走走。

外面的世界已經入秋,漫山遍野都是燃燒的紅葉。這是在南部群島見不到的景色,她可以去撿撿樹葉。

她搖頭,然後又點頭。傑內西斯問她這是什麽意思。

她說她想撿樹葉。

傑內西斯露出嫌棄的神情,似乎覺得她心太軟了。

「那你就去撿樹葉。」他啧了一聲,「其他的什麽都別想。」

抑制劑只能延緩劣化的速度,不能根除劣化的問題。為了活命,荷蘭德積極獻策,說哪怕找不到傑諾瓦,能将S細胞拿到手也行。

似是看出了她對S計劃的存在一無所知,荷蘭德得意起來。他終于扳回一局,找到炫耀自己知識的機會,滔滔不絕地講起神羅科學部門二十多年前的歷史。

傑諾瓦計劃成立的初衷,是人工制造出古代種,讓這個兩千年前滅絕的種族帶領神羅找到能源豐富的約束之地。為了實現這個目的,最先誕生的是荷蘭德主導的G計劃,之後才有S計劃的雛形。

說到這裏,荷蘭德的語氣變得怨毒起來。他說S計劃的成功是建立在G計劃的基礎上。注入傑諾瓦細胞的胎兒死亡率極高,他歷經無數失敗,好不容易才培養出傑內西斯和安吉爾這兩個成功存活的樣本。

狡猾的寶條竊取了G計劃的寶貴資料,用在自己的實驗中。以無數的失敗作為基礎,從S計劃中誕生的成功樣本,就是薩菲羅斯。

和傑內西斯以及安吉爾不同,薩菲羅斯不會劣化。如果能拿到薩菲羅斯的細胞,和傑內西斯病變的細胞進行對比,說不定能破解劣化的原因和機制。

荷蘭德對寶條恨得咬牙切齒,但又不得不承認,薩菲羅斯确實是完美的。

他憤憤不平地補充,如果沒有G計劃,S計劃也不會成功。

尼布爾海姆是S計劃的誕生地,也是神羅最早建立的魔晄爐的所在地。山裏的紅楓開得如火如荼,銀杏葉在地面上鋪成金色的河流。她站在樹下等傑內西斯回來,毫無預兆地想起薩菲羅斯對她說過的話。

俊美的側臉被魔晄的熒光照亮,立在實驗室裏的銀發特種兵當時嗓音微低:「我沒有故鄉,所以不能體會。」

她将手裏的紅葉轉過來,翻過去。細細的葉柄在指間碾動,紅色的楓葉就像一枚小小的風車。

風車會嘎吱嘎吱作響的村落。圍着披肩坐在窗邊的身影,被囚禁在風景如畫的牢籠裏。

傑內西斯和安吉爾有血緣關系。

傑內西斯繼承了吉利安的基因。雖然不是吉利安懷胎生育的,但從遺傳學的角度來說,傑內西斯也是吉利安的孩子。

在巴諾拉村,傑內西斯是地主家的獨子,安吉爾是窮人家的孩子。按理說他們應該是兩個世界的人。傑內西斯看不上村裏的其他人,向來獨來獨往,卻唯獨對安吉爾抛出了友情的橄榄枝。

從很久以前起,傑內西斯和安吉爾之間就有一種說不出的熟稔感,一種理所當然的親切。村裏的人經常笑着說,兩人情同手足。

多麽奇妙的緣分。

多麽奇妙的血緣。

傑內西斯後來找過吉利安。

他回到巴諾拉村,殺光了村裏人,唯獨留下了吉利安。

但吉利安拒絕了傑內西斯的請求,不肯幫忙治好他的劣化,最後自殺身亡。

傑內西斯認為他的養父母背叛了他,而和他有血緣關系的母親,寧願死也不願意救他。

黑色的羽毛飄落下來。她擡起頭,傑內西斯兩手空空地回來了。

他一言不發地往基地裏走,明明表情沒什麽變化,但就是讓人感覺不對勁。

她追上去,傑內西斯沒有停下腳步。她心裏一緊,不由自主地開口:“什麽都沒找到嗎?”

傑內西斯從鼻腔裏發出一聲奇怪的嗤笑。

“薩菲羅斯在尼布爾海姆。”他側了側頭,“但是很遺憾,他拒絕合作。”

這不可能。

傑內西斯突然收住步伐,她差點撞到他背上。

她回過神,意識到自己剛才一不小心将心裏話說了出來。

傑內西斯肩膀緊繃,在原地頓了好一會兒,慢慢轉過身。

“為什麽不可能?”藍色的眼眸盯住她,“你就這麽相信他?”

事關傑內西斯的劣化,她忍不住着急起來:“你和薩菲羅斯是怎麽說的?”

傑內西斯笑了一聲。

“還能怎麽說,當然是告訴他傑諾瓦計劃的真相并求他幫忙。”

“可憐的薩菲羅斯,被神羅耍了這麽多年,我好心告訴他當年的真相,希望能得他垂憐。”傑內西斯露出嘲諷的神色,“誰能想到,大英雄薩菲羅斯是一個完美的怪物,他并不在乎我的死活。”

她張開口:“你告訴薩菲羅斯他是怪物?”

傑內西斯揚起眉:“我說錯了嗎?”

她難以置信地看着他,仿佛無法發出聲音。

好半晌,她才重新開口:“回去和薩菲羅斯道歉。”

滾燙的怒火在傑內西斯眼中熊熊燃起,然後又被他極為勉強地壓了下去。

“回去和薩菲羅斯道歉。”她繼續說,“然後再重新請他幫忙。”

傑內西斯嗤笑一聲,藍色的眼眸冷銳無比,鋒利得令她心寒:“那我倒是寧願腐爛。”

“……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她終于忍無可忍,“你會死的!”

就算能延緩劣化的速度,再這樣下去,他遲早會腐爛至死。

傑內西斯:“沒有薩菲羅斯幫忙,我就連茍延殘喘都做不到了是嗎?”

“沒有薩菲羅斯幫忙你早就已經死了!!”她大喊。

死一般的寂靜突然籠罩下來時,她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但木已成舟,出口的話語無法更改,她惶然擡頭,傑內西斯望着他,不管是怒火也好,譏諷也好,都從那張冰冷的臉上蛻下去消失不見了。

她覺得自己就像在注視着什麽蛻皮的生物,傑內西斯的身影在那一刻忽然陌生起來。

就連傑內西斯的聲音,都平靜得令人害怕:“你認為我能活到現在,全都是因為薩菲羅斯高擡貴手。”

她搖起頭來:“不是的,我不是這個意思……”

“你覺得我比不上他。”他似乎忽然想笑,也确實輕輕笑了出來。

“原來如此。”他說,“原來如此。” 也不知道是在笑誰。

“我不是這個意思。”她急忙道,“我只是想說……”

“想說什麽?”傑內西斯側了側頭,“讓我放下自尊心去和薩菲羅斯道歉?”

“我只是想說,你不用凡事都和薩菲羅斯比。”

“明白了,是我輸了。”傑內西斯露出嘲諷的笑容,“滿意了?”

“和自尊心相比,這世上還有更重要的事不是嗎?”她急道,“就這一次……”

傑內西斯眼神寒涼:“你以為我是你嗎?”

仿佛有一只無形的手掐住了她的喉嚨,她愣了一下,剩下的話語盡數熄滅在胸腔的灰燼裏。

——你以為我像你一樣毫無自尊嗎?

胸口是何時多出了一堆灰燼,她都未曾注意。她只是看着傑內西斯,直到後者終于撇開視線。

“你早就知道,”傑內西斯不看她,“我和安吉爾是失敗作這件事。”

“會進入神羅的科學部門,也是這個原因。”

他嗤笑:“明明什麽都知道,但就是閉口不言。”

結果關于自己的身世真相,他還是從荷蘭德口中得知的。

在醫療翼冰冷的房間裏。

荷蘭德。

告訴他真相的人居然是荷蘭德。

“看我出洋相很有趣嗎?”

以為自己也能成為英雄,拼命追趕薩菲羅斯,結果從一開始就注定是卑劣的殘次品。

“不要裝傻了。”傑內西斯對她說。

不要裝傻了。

傑內西斯比這世上任何人都了解如何将語言化作傷人的利刃。

“很難看。”

她表情空白地站在原地,傑內西斯已經展開翅膀飛走了。

她産生了一種很奇怪的感覺,好像意識和身體分離。她看着自己回到實驗室,以旁觀者的視角看着安吉爾的複制體迎上來。它擔心地蹭了蹭她,但她只是看着桌上的東西不說話。

時間可能過去了很久,也有可能只是瞬間她已經做出了決斷。

她拿起桌上的蘋果,塞到斜挎包裏,然後重新跑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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