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月亮掉下來了

第6章 月亮掉下來了

在林溫七次跳樓之前,傅深對于林溫這張臉乃至這個人都沒有什麽過多的印象。後來他在記憶裏搜腸刮肚,才想起來跟林溫有過的一面之緣。

那應該是好幾年前某場商務合作過後的酒會,具體是誰舉辦的在哪舉辦的傅深已經忘得一幹二淨,只記得公司當時投資的一家企業被他賣了個好價錢,他心情不錯,就跟着陳旗去聚會上湊熱鬧。

商務合作結束之後的聚會往往意味着玩樂和放松,各式各樣不可言說的娛樂活動都會這種時候私下進行。

但傅深對那些私人活動都沒什麽興趣。

他和幾個熟識的朋友圍了一桌玩德州撲克,邊玩邊聽着喝的醉醺醺的陳旗在他耳邊小聲的絮絮叨叨,說韓家那個玩的花的小兒子又怎麽不要臉,使了下三濫的手段哄得一個前途正好的大學生退了學,進了他那間小破別墅裏當金絲雀。

陳旗跟韓知向來有點不對付。陳旗覺得韓知是那種典型的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畜生,為了拿到自己想要的東西盡會使些上不了臺面的手段;而韓知則覺得陳旗在國內讀書讀傻了,優柔寡斷還喜歡多管閑事,跟他們留洋歸來的“少爺派”不是一路人。

不過兩家都是生意場上的熟人,在勾心鬥角的商業領域人精似的長大,再怎麽瞧不起對方,面子上的功夫也做得到位。陳旗這話向來只敢對幾個深交好友私下講講,宴會上碰見韓知還是得假笑着一起碰杯酒。

可能因為是最讨厭的人,陳旗這回的抱怨格外多,說到最後打着酒嗝嘆惋道:“真是可惜,那人我聽說過,叫林什麽的。章教授跟我說過那是個好苗子,我還準備等人畢業挖來我們公司呢,誰知道叫韓知那混蛋小子騙的五迷三道的。”

幾個好友在旁笑了一陣,争先恐後的來拍陳旗的肩膀,打趣他又不是老婆被挖了牆角,一夥人打打鬧鬧瘋了一陣,場面甚至顯得有些熱鬧。

而傅深只是捏起自己的牌角看了一眼,順便在心裏評價道:

——蠢貨。

蠢貨。

那是傅深對于未曾謀面的林溫唯一的評價。

乃至于後來善于做面子工程的韓知環着身邊人的腰,一臉虛情假意的前來找他敬酒,他和對面頗符合他審美長相、一臉拘謹對着他淺笑着的人對視了一眼,也只是在心裏輕描淡寫的補充上了前綴。

——一個漂亮的蠢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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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按家學淵源算,他和韓家那個小兒子韓知應當算的上是個沒什麽血緣關系的沾邊親戚。傅深的姐姐早年嫁給過韓知的父親,只是沒多久就病逝了,只留下韓知這個在傳聞裏被她視為己出的“養子”。

至于為什麽只能說“算得上親戚”,并不是因為什麽勞什子血緣關系,而是因為傅深讨厭韓家。

他讨厭韓家的所有人。

包括自己親姐姐留下的這個所謂的養子。

不過就像陳旗咬着牙撐着笑也不願撕破臉皮一樣,傅深也沒有把這種讨厭過于明顯的擺在臺面上——無非是韓知端着杯來敬酒時,他面色不改的和朋友玩着手裏的牌,打完一圈後才随手拿起一旁不知是誰的香槟,頭偏了偏,在韓知臉上掃了一眼,然後……碰了下韓知身邊林溫的酒杯。

至于韓知是怎麽假笑着跟他搭了幾句話,又是怎麽咬碎着牙拽着身邊人離開的,傅深就真的一點印象都沒有了。

畢竟他從來不在乎讨厭之人的想法。

而他再一次見到林溫,是在別墅區的樓下。

那天他拿下了北美的一個大項目,在家裏開慶功party,被同事朋友起哄輪番灌了不少酒,最後喝的太多實在受不了,他就找了個借口出門醒酒,沿着別墅區的石子路一個人晃晃悠悠的走。

也知道走了多久,大概是酒都醒了一半,自己都已經意識到走偏了路的時候,他在路燈下看見了林溫。

林溫在逗一只小貓。

說來奇怪,那天他醉的頭腦發昏,連自己怎麽走來的都不記得,也完全沒想起來曾經宴會上和對方的一面之緣,卻莫名其妙對那天蹲在路燈下的林溫記憶尤深。

天氣很冷,林溫穿着寬大的深灰外套,脖頸努力的往毛衣領裏縮,邊冷的輕抖邊對着地上撒嬌的小貓樂呵呵的笑。而原本應該圍在脖頸為主人擋風的絨毛圍巾,正密實地裹在圍着自己尾巴轉圈的流浪貓身上。

那本應該是秋日夜裏很溫馨的一幅場景,如果沒有人氣勢洶洶的從不遠處的一棟別墅裏沖出來,一腳踢開了流浪貓,惡狠狠的把林溫拽走的話。

如果傅深是清醒的,他會一眼認出拽走林溫的是韓知,也會假裝什麽也沒有看見,自顧自的回去過自己的慶功宴,全然不會幹涉半分。

圈子裏的腌臜事多的數不勝數,更何況一個願打一個願挨的情況。傅深向來精明,絕不會花費時間精力去幹涉一件完全看不到可得利益的事。

但那天他喝醉了。

混沌的大腦沒辦法像平時一樣發出理智的指令,反倒身體先行一步,在傅深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就讓他跟上了林溫,來到了韓知的那棟別墅底下。

華麗的別墅牆擋不住劇烈的争吵和打砸聲,還夾雜着抑制不住的哭聲和怒吼。傅深被那強壓的哭聲刺的一激靈,反倒有些酒醒。理智漸漸回籠,他很快意識到自己站在別人家樓下聽牆角的行為很不妥當,揉着自己突突直跳的太陽穴轉身便走。

他邊走邊想着最近一段時間自己應該都不會再參加酒局了,酒精攝入過多讓他的腦袋都變得混沌,他很讨厭這種不受控的感覺。他還想着得趕緊走回去把陳旗他們送走,不然那夥人發起酒瘋來能把他家拆了。他還想着……想着好像有誰蹲在昏黃的路燈下,對着小貓都能笑得很開心,光暈像紗一樣籠罩在他身上,恍惚間叫人以為看見了月亮。

那人是誰來着?

他好像聽過對方的名字,但一時間想不起來答案了。

但還沒等他再仔細想想,身後突然傳來異常清晰地“咚”一聲,清晰到整個世界的聲音都消失了,只剩下不知是誰撕心裂肺喊的一句:

“林溫——!”

林溫。

傅深停下腳步。

他緩緩地轉過身,看向他剛才站過的地方。

有只穿着毛絨圍巾的小貓跑過去嗅了嗅,地上的人似乎動了一下手,但緊接着是暗無天日的死寂,和……

一地的血。

月亮掉下來了。

他想,

月亮碎了一地。

後面發生了什麽,他又是怎麽回去的傅深完全不知道。他只記得自己眼前一片血色,而再睜開眼的時候,他發現自己正趴在公司的辦公桌上。

陽光刺眼,恍惚間讓人覺得自己只是做了一場噩夢。

但傅深本能的覺得不對勁。

他手邊放着的文件是記憶中自己早已處理好甚至開了慶功宴的北美事宜,桌面上的綠植是被他澆了熱咖啡在上周就已經幹枯被丢掉的君子蘭,甚至于手機屏幕上所顯示的日期,都與他記憶裏相差六天之隔。

傅深從小在金融場上投資倒賣,對于日期和數字向來敏感,他不相信自己多出來的一周記憶只是大夢一場亦或是他自己的臆想。

一定是發生了什麽,不然他明明上一秒還在目睹林溫的墜樓,為什麽下一刻就回到了六天之前?

“林溫。”

傅深咂摸着這個名字,又想起來從高樓之上一躍而下的那個身影。他百思不得其解,幾番推理的結論都在告訴他,這件事必定和他面都沒見過幾面的林溫脫不開關系。

但傅深沒有急哄哄的去找林溫。

他沒向任何人提及自己可能是從一周之後回來的這一猜測,依舊按部就班的做着自己的工作,在意料之中的再一次拿下北美的項目,在家中開了和記憶裏一模一樣的慶功會。

不同的是,傅深這回沒喝酒。他頭腦清醒地走到了林溫墜樓的那棟別墅附近,倚在小區綠化的樹幹上看着手表上的時間。

十一月十八號零點過半。

別墅高樓的窗戶被人推開,發白的手、眼眶含淚痛苦不堪的人準時出現在傅深的視野中。傅深一步都沒動,也沒有絲毫要上前救助和提醒的動作,他只是環着手盯着手表,冷眼旁觀着這座高樓裏的鬧劇。直到聽到伴随着嘶吼的“咚”一聲,才和上一次一樣平淡地擡起頭。

滿目的血和躺在血泊裏的那個人。

“林溫。”

傅深呢喃的喊了一聲,随即嗤笑。

和他這六天調查的一樣,這個随随便便就放棄了自己生命的人,只是一個沒有絲毫價值的蠢貨。

他從不救沒法自救的蠢貨。

那很沒有價值。

于是傅深就站在原地,毫無感情地點燃了一根煙,就着朦胧的煙霧隔着距離,看着從樓上沖下來的韓知嘶聲力竭地抱着林溫的屍體,在一片血泊中對着一個已經沒法睜眼的人失聲痛哭。

圍着別墅的安保人員和家傭的喊叫驚呼聲混亂成一團,韓知跌坐在血裏一遍又一遍哭喊吼叫着林溫的姓名。

人總是等到失去了才開始追悔莫及,好像流兩滴悔恨的眼淚就能彌補對方曾經受過的傷害一樣。

傅深想起這些天他調查林溫時聽到的傳言——林溫的一條腿,是被自己的金主打斷的——他就更覺得韓知這樣的姿态惺惺作态的令人作嘔。

他把點燃的煙掐滅,拿出電話準備讓自己的助理替他給林溫的親人一份吊唁錢,低頭卻發現不知什麽時候,一只黑貓無聲無息地走過來匍匐在了他腳下。

傅深很讨厭這種柔軟的小動物,生命脆弱的仿佛盈盈一握就會破碎。他本想轉身就走,卻又因為看見了貓爪下面壓着的圍巾樣式頓住了腳步。

一條過時很久的羊絨圍巾。

它曾經被某個笑容明媚的青年取下來,小心翼翼地圍在一只無人在意的流浪貓身上,現在又沾滿了血沉甸甸地落在秋日的灰裏。

傅深盯着貓和圍巾看了許久,到底是沒軟下心腸把它們撿起來。他雙手插在風衣外套的兜裏,最後看了一眼無家可歸的黑貓,冷淡的交代了一句“小心一點吧,別讓車把你撞了”,也不管對方能不能聽懂,拔腿就走,毫無留念。

黑貓在傅深身後“喵嗚”的叫,聽起來像不知道在為誰唱的挽歌。

傅深充耳不聞,自顧自的走自己的路。

下一秒,疾風呼嘯,根本不可能出現在高檔別墅區的大貨車失控的朝他飛馳而來,轉眼間就天旋地轉,兩眼一黑。

傅深閉上眼前的最後一秒,腦海中荒謬又不可思議的想到:

那句交代他可能交代錯對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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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事人傅某提醒您:道路千萬條,安全第一條。走路要看車,沒事別逗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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