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序列二:青山見我應如是(一)
序列二:青山見我應如是(一)
第二天塔希爾早早醒來,感覺腳沉得很,又悶又熱,一看趴了只貓,怪不得那麽熱。
他把腳從貓肚皮下抽出來,跳下床穿好衣服,迅速下樓。
蘇檀仍雷打不動地在練五禽戲,看樣子,卡耶塔諾老爺已經不在這了。
塔希爾來了也不說其他,悶頭跟着練習五禽戲,練過一遍喝桌上溫米湯,連續練了這麽多天,一練功就想放屁拉屎的感覺少了很多,身體都輕健起來。
喝完溫米湯他自然洗了碗,再回到廳堂,正好蘇檀的目光投過來,正正對上。
“過來。”他語氣柔和,“有東西給你。”
蘇檀交給他的是一張邀請函:“你的父母現在在這個地方工作,去看一眼他們吧,注意路上安全,我就不跟着你去了。”
邀請函上印着蓋着卡耶塔諾的私章:“拿着這個去找酒店的經理,他會帶你去找你的父母。”
“好。”塔希爾點頭。
“如果你父母想離開馬德裏,跟我說一聲。”在塔希爾走前,蘇檀突然說,他輕微皺了下眉:“不要讓別人知道。”
“卡耶塔諾老爺也一樣嗎?”
蘇檀懶懶地斜倚在椅子裏,語氣沒任何變化:“一樣。”
塔希爾高興起來,說不清為什麽,就是很開心。
邀請函指引的地址是“梳子酒店”,奇怪的名字。
塔希爾根據海東青大致的指示走了好久,頭一次感覺到原來馬德裏這麽大,大得好像一座走不出的迷宮。好不容易找到正确的街道來到梳子酒店門口,酒店一層樓,看着并不氣派。他捏着邀請函緊張地走到門口,門童禮貌地攔住他——他單看衣着着實不是能進酒店消費的人群。他馬上舉起手中的邀請函,聲音有些不自然的緊張:“我來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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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麻煩您把邀請函給我看一下嗎?”
塔希爾稀裏糊塗地給了,直到門童拿着邀請函自顧自地走進酒店內,沒對他說什麽,他驀然回過神來:他拿走了邀請函,要是直接翻臉不認怎麽辦?連憑證都沒有了!
瞬間他想到了各種可能。沒了憑證,很快就出來個趾高氣揚的人說信已經送到了樊哙滾蛋?
他踮起腳向裏面看去,看着正有人走過來,馬上落回去站穩,假裝若無其事地等待。
走出來的紳士意外的很客氣,沒有因為他穿着樸素瞧不起他:“您可以進來等候的。”
可以進來的嗎?塔希爾有些恍惚,不過他想起自己要做的正事:“我是來找人的。”
“您找誰?”
“我的……”塔希爾迅速改口,“我找貝西奧,他在這裏做工。”
紳士點點頭:“請您跟我來。”
太客氣了。塔希爾有點緊張不安,他們還好嗎?
紳士帶他走到煙熏火燎的後廚,這裏沉澱着煙火油鹽的氣味,環境不算好,聽得到老鼠吱吱叫的聲音。紳士禮貌性地在門口止步:“您進去很快就可以找到他們了。”
“好些,謝謝你。”塔希爾緊張得有些吞字,他邁步走進去,紳士似乎離開了,他立刻奔跑起來,急切又小聲地呼喊:“爸爸!媽媽!我來了,你們在哪?”
裏面很快有了動靜,父母親跑了出來,父親貝西奧二話不說緊緊抱住了他,貝西奧夫人摟着孩子和丈夫難以自禁地哭了出來。
貝西奧拍了拍他妻子:“好了親愛的,不要哭,我們能活到現在是值得高興的事。你看!這小子貌似長胖了不少啊,太好了,太好了!來,我們到別的地方說話,不要被別人聽到了,警惕一點。”
“好,好。”貝西奧夫人提起裙子,張惶地看看身後,跟着丈夫和孩子來到後廚的雜物間。這裏地方狹小,陰暗潮濕,塔希爾進來就踩死了只聲音嘎嘣脆的蟲子,他都懶得看腳下。
貝西奧一進來就抓着塔希爾的臉左看右看,看着看着困惑起來:“怎麽……感覺變白了好多?不像……不像。”他搖頭,“都快認不出來了。”
貝西奧夫人跺腳罵他:“你發什麽瘋,聽聲音聽不出來嗎!”
貝西奧還是相當驚奇和不可思議,掰着塔希爾的臉轉向給妻子看:“你看嘛,他現在簡直像個小少爺!”說着還捏了捏他臉頰肉,“還胖了很多呢!”
塔希爾努力找空說話:“我被一個好心人救下了,他對我很好,每天吃的飽飽的,就是欠了他很多錢。”
“不用你說我們也知道。”貝西奧哼哼,“要從監獄裏保出人來需要的保證金可不是一筆小數目!我出來的時候以為你去借高利貸了,天知道你媽媽有多擔心,她一有空就祈禱個沒完沒了,我怎麽安慰她都沒用。”
貝西奧夫人小聲反駁:“怎麽沒有用!你看塔希爾現在不就好好的嗎!這是上帝保佑他!”
“你要感謝也要感謝那個救了他的人。”貝西奧不贊同地搖頭,又問了些他的情況,确定他不是靠借高利貸才換他們出來,而是與救命恩人達成了一筆條件公平甚至十分寬松的交易。
蘇檀不僅在保釋出獄上出了力,還願意以後都擔負起教學的責任,這樣好的境遇簡直比做個好夢還稀奇。貝西奧聽着大大舒了口氣:“太好了,這樣的代價簡直是微不足道,沒想到還有這樣的好人……啊,有時間我一定要好好感謝他,既然他答應教你更多的東西,你也要跟着他好好學。”
微不足道的代價嗎?塔希爾突然喉嚨有些發緊。
不是的!他付出的代價并非說的那樣微不足道,他——
他突然洩了氣,他不應該……絕對不可以把這種事說出來。
塔希爾定了定神:“對了,他還說……他說你們要是想離開馬德裏的話,可以提供一些幫助。不要告訴任何人。”
貝西奧有點詫異:“我們确實有離開馬德裏的想法,我們欠你救命恩人的情分已經太多了,告訴你,我用我朋友的名義在銀行偷偷藏了一筆錢,這筆錢是我辛辛苦苦攢下來的……”“你居然還攢了私房錢?!”
貝西奧頭一縮,不敢看妻子的臉色,繼續面對:“你聽我說完!這本來是我攢着給你娶老婆用的錢,但是現在看來不得不提前用了。我打算去鄉下祖父的老宅,那裏修修應該還可以住人,你要是想來探望我們,就去那裏吧。”他拍拍塔希爾的肩膀,語重心長地說:“兒子啊,是爸爸對不起你,再給爸爸一點時間,爸爸肯定會把這筆虧空補上的。”
塔希爾苦笑:“那還遠着呢。”
貝西奧握着他的手鼓勵:“不要沮喪兒子,總會有心地善良的姑娘不計較家境喜歡上你的,不信你照照鏡子,你和我一樣帥!”貝西奧夫人聽着毫不留情地嗤笑了一聲:“死老頭子,還是這麽自戀!”
塔希爾哭笑不得,只能不停點頭。
貝西奧覺得還要說些什麽,無言地凝視他許久,終于下定決心,輕輕說:“兒子,現在你長大了,又遇上了好心人,我現在……想告訴你一個秘密。”
塔希爾眨了眨眼:“其實我是伯父的孩子?”
貝西奧表情變了變,有點無奈又有點帶哭的表情說:“看來你已經找到那個箱子了?”
塔希爾點頭,貝西奧沒露出任何欣喜的表情,反而更加悲傷,悲傷得讓塔希爾的心揪緊了,“我還想告訴你一件事,他可能已經死了。”
“我們是兄弟,我夢到……我夢到他死了。”
夢到親兄死亡,聽上去是因為過度憂思引起的荒誕的無稽之談,但瞬間心悸的感覺還是讓塔希爾喘不上氣來,他看着父親強忍痛苦的臉色,他不知道該怎麽說。
“他眼睛睜着,喉嚨被割開,身上有很多傷口……”淚水落下來,塔希爾第一次看到堅強的父親哭。
他被頤指氣使的小管事無恥賴掉工錢的時候沒有哭,他在聖誕夜聽着別人家歡笑時沒有哭,他在被喝醉的流氓毆打得頭破血流的時候沒有哭,唯獨這一次他哭了,哭得五官皺巴巴的,很難看。
這是血脈相連的直覺嗎?
也許是。
“你應該已經知道了很多,我對哥哥投身的理想信念知道的也沒多少。但是我覺得,既然我的祖父、爺爺、父親,哥哥都走了進去,那一定是值得光榮的事跡。”貝西奧撫摸着他的臉頰,有些顫抖,“不要忘記複仇,也不要被複仇蒙蔽雙眼。”
塔希爾喉嚨幹澀,不知不覺中眼淚糊了一臉,用力點頭:“我會的。”
“很好,很好。”貝西奧欣慰地點頭,“我們會在鄉下過得很好,你有空可以來看看我們,不過記得最重要的還是接受他的訓練,他應該知道很多事。你要過得好好的。”他再次緊緊抱住了孩子,“保重。”
塔希爾慢慢回抱住父親:“爸爸……”
夫妻兩要收拾的東西不多,從獄中死裏逃生,剩下的家當本就少得可憐。貝西奧花錢置辦了一些東西,再去外邊雇傭馬車,準備與酒店方不告而別,硬是從下午忙活到深夜,塔希爾幫忙整理東西,跑動跑西,幹父母原本該幹的工作,夜裏稍微清閑的時候就在酒店後廚的仆人間蜷縮着眯一會覺,直到深夜才算全部整理好。
塔希爾累壞了,倒頭就睡。酒店的仆人間又小又暗,遠遠比不上蘇檀家裏的閣樓,但是久違地讓他找回了一些熟悉的感覺。
清晨,他被父母搖醒,拖着行李跟他們離開酒店,來到約定好的馬車停靠點,等馬車過來。
馬車準時過來,貝西奧夫妻将大包小包一樣樣地搬上馬車。塔希爾幫忙,他心裏有諸多不舍,想到父母今後可以過上稍微安定一些的生活,他又覺得有些安慰。
寂靜的街上,天空中陡然出現了一聲悠長昂然的鷹嘯,由遠及近,呼嘯而過。
“鷹?”貝西奧警覺地擡頭,尋找天鷹飛過的身影。
塔希爾也随他仰起頭,去追尋鷹嘯的來源,眼光只來得及捕捉雄鷹快速劃過的一點黑點,很快消失在高天的雲裏。
天空還是微濛濛的黯藍,他不理解父親為何會突然對自然界的鷹叫感興趣,不過目光回到街上時,陡然看到熟悉的身影,一下呆住了。
蘇檀,是蘇檀。
蘇檀還帶着海東青,海東青懷裏抱着雪裏蕻。
塔希爾心劇烈跳動起來,他怎麽知道他們會在這時離開?太神奇了,難道他會讀心術?
蘇檀緩緩走來。貓先人一步跳下來,輕快地奔向塔希爾,不過在他面前剎住了車,對着他腳邊左聞聞右聞聞,天生不高興的臉似乎更不高興了,還多了一點嫌棄的味道。轉身後退扒腿,背對着他做出了刨土埋屎的動作。
……
雪裏蕻嫌他臭,蘇檀倒是半點不嫌,溫和地說:“我告訴過你,要是你父母想離開馬德裏,就告訴我一聲,我會幫忙的。”
塔希爾手足無措,腦袋一片空白,不知道該說什麽。
還是貝西奧看出來,這位貌相奇特似乎是異族的人就是救了孩子的恩人,拉着他感謝蘇檀的幫忙。
蘇檀笑笑:“要說謝謝,還是由我代塔希爾的父親對您說吧,謝謝您把他養育長大。你們這是要去別的地方避難了是嗎?去哪裏,離這裏遠不遠?”
貝西奧回答了他的問題,蘇檀目光轉向貝西奧夫人,也向她致謝。感謝她這些年來的辛苦付出,現在他們要回到鄉下去生活,他沒有別的,只能提供一些微薄的幫助——說着就褪下了腕間的絞股镯,明燦燦的耀眼金色:“這個送給您。”
貝西奧夫人眼睛都瞪出來了,驚愕遠大于喜悅,惶恐地擺手:“這……這是黃金?太貴重了,太貴重了,抱歉,我不能收這個。”
但蘇檀不在乎,拉起貝西奧夫人的手輕巧地給她套上,笑道:“養育孩子長大太不容易了,作為一位可敬的母親,您值得收下。”
蘇檀态度強硬地要貝西奧夫人收下镯子,貝西奧夫人推辭不得,摸着手腕上的镯子,沉甸甸的分量,表情混雜着喜悅與震驚和癡癡呆呆,仿佛一下子跌入了幸福得冒泡泡的美夢裏。
貝西奧看着妻子驚喜震驚得仿佛随時都能暈厥過去的神色,有些心酸。辛苦小半輩子,這麽偶然的機會才讓妻子戴上一件像樣的貴重首飾,在以前是想都不敢想的事。
蘇檀又殷切地叮囑貝西奧夫人這只镯子不能被別人看到,否則可能會招來偷竊,甚至是滅頂之災。他建議是拆了三股金條,一點點剪了找可信的金匠折換成等價的鈔票,要是夫人舍不得,就留一點黃金打成喜歡的首飾,千萬千萬不能在鄉下戴着這镯子出門,也不能在家裏藏太久,怕出現入室的小偷甚至強盜,總之一定要找機會出掉。
而塔希爾看着母親手腕上亮閃閃的金镯,原來黃金是這麽閃耀、這麽好看的東西……他還是第一次近距離見到這麽漂亮的黃金首飾。不由自主就開始想,這個首飾,是不是,是不是也是卡耶塔諾老爺給他的?
雖然知道這樣的猜測根本沒什麽用,可是克制不住,就是要想。
就是要想。
貝西奧夫妻再三謝過蘇檀,最後輪流擁抱了一下塔希爾,依依不舍地登上馬車,絕塵而去。
塔希爾沖着遠去的馬車用力揮手,揮得肩膀都痛了,直到根本看不見,才慢慢放下手。
蘇檀的手搭過來,輕輕揉動他肩膀:“回去吧。”
塔希爾低下頭,一步一步磨蹭着,走得很慢。蘇檀也不催他,慢悠悠地行走。
許久,塔希爾聲音悶悶地問:“蘇檀……老板,這次是不是又算我欠你的?”
“不算。”蘇檀悠然道,“我想送就送罷了。”
好像那根本是個不值錢的玩意兒一樣。
塔希爾擡起頭,嗫嚅着:“可是那個東西……”那是黃金啊!幾乎有食指那麽粗的絞股黃金镯啊!肯定是卡耶塔諾老爺送的禮物……
蘇檀低頭看着他的目光,噗嗤笑起來。他笑得那麽輕松,那麽柔軟,一下洞穿了他的心思,快速地眨眼,透出輕松的活潑來:“你以為那只镯子是他送我的?”
塔希爾呆呆的,“他”……應該就是卡耶塔諾老爺,難道不是嗎?
“哼!”蘇檀鼻孔出氣,他的笑意是輕蔑的,也沒對塔希爾的疑問作進一步解答。
區區一個黃金镯子算什麽。
放在以前,比絞股镯子更華貴、更精美的珍铛珠翠,他剛入宮時不高興,也是砸地上随便扔的。
反正黃金質軟,砸一下掰扯掰扯就恢複得差不多,再不濟熔了讓銀作局再造就是,與撕扇子相比好恢複太多。
後來他連翠钿珠釵都懶得再看,整日醉心香道,研究擺弄香灰印出各種好看的花紋,無暇管其他。
盡管早已是不可回頭的從前,回憶起那些奢靡到無法無天的宮廷時光來,還是不自禁有了笑意。
這種随意揮擲的天家富貴,說出來也沒人會信。
他摸摸塔希爾腦袋,輕快地說:“別這麽想,除了他主動送來的那些吃的,我還從沒低身下氣向他要過什麽金銀珠寶。”
塔希爾依舊懵懂:“那,那是誰給您的?”話一說出口,他覺得這個問題問得不太合适,就不能是他自己掙來攢下的?不對,也不對,要是蘇檀靠做衣裳就能掙到買黃金镯的錢,馬德裏所有裁縫都會知道蘇檀的大名。
“好了,別關心這個。不管錢多錢少,要小心小偷,我要你找回的東西就是被一個小毛賊偷走的。”蘇檀笑容多了無奈,用母語喃喃,“真是丢人啊。”
堂堂刺客導師,家被小毛賊偷了,醒來才發現,真是丢人。
好在現在有海東青,還有塔希爾,兩個年輕孩子身體比他強太多,就算再有小偷找上門來,也不怕沒有發覺了。
不過想到現在丢失流落在外的珍寶,他心裏仍有些微微的不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