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序列二:青山見我應如是(二)

序列二:青山見我應如是(二)

蘇檀回到家,似乎變得更疲憊了,好像出去一趟就耗費了他不少力氣,回來就安靜地坐下來,雪裏蕻在他腳邊聞聞嗅嗅,跳上大腿,安靜而乖順地在趴伏在他膝蓋上。

他閉上眼沒一會,忽然說:“今天要下雨了。”

早上确實是個陰天,但看着也不像會下雨的樣子。塔希爾困惑地看向海東青:“真的會下雨嗎?”

海東青一臉見怪不怪:“老爹說會下肯定會下,先把窗戶關上吧。”

幾扇窗戶全關上,屋內暗得像提前進入傍晚。海東青在堂屋裏點了根蠟燭,一室昏黃搖曳的光。

海東青在書桌前坐好,開始今天該教的課程了,兩人怕驚擾到蘇檀休息,念的時候都是小聲的。

塔希爾的接受能力還是一如既往地快,背熟練後開始寫,在寫的時候還是忍不住好奇心問了一句:“為什麽蘇檀老板知道要今天下雨了?”

蘇檀知道的實在太多了,知道他家藏的盒子在哪,知道父母會在什麽時候離開,還知道今天會下雨。太神奇了,世上還有他不知道的事嗎?

“沒什麽,我爹他身體有毛病,一到潮濕的下雨天他膝蓋就會疼,不是什麽神奇的預知能力,好好練字吧!”海東青拍拍他肩膀,就去忙活着準備午飯了。

原來就是這樣而已嗎。塔希爾聽着有些發愣。

他低頭練字,室內除了海東青在廚房搗鼓的聲音,就再沒其他聲音了,連雪裏蕻都好像睡着了。

塔希爾練了一張紙,站起來踮着腳,小心地去看坐在椅子上的蘇檀。

他似乎在假寐。整個人歪歪地靠在椅背上,姿勢并不太舒服,眉眼低垂。

他眉頭是輕輕蹙着的,好像在回憶什麽不愉快的往事,看得人想伸手把皺紋撫平。

蘇檀夢到了熟悉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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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的皇帝正做手工活做得起勁,那個惡心的太監照常趁這個時機奏事,皇帝正專心投身于自己的熱烈愛好,自然不能得來什麽像樣的批準,只揮手不耐煩地讓他趕緊滾別來打擾自己,位高權重的秉筆太監沒有絲毫不滿,保持着最恭敬的笑容退下不再打擾。

蘇檀看到他的笑就犯惡心,想宰了這個崽種。

但這裏是皇宮。

他手也廢了,除非袖劍還在身上,但那等暗器,在皇宮絕無可能留存。

他默不作聲站在廊下,夏日日頭綿長,即便有宮女持羅傘遮陰,蒲扇扇風,他依舊揮汗如雨。

似乎太久彎腰彎得有些痛,他拿着據了一半的零件直起腰,一眼看到他,綻放出燦爛的笑容:“阿檀!”

阿檀!

蘇檀猛然醒來,怔忪一會,恍然發覺自己出了一背的薄汗。

阿檀,阿檀。叫得情深意切,溫柔缱绻。

他擡手看了下手腕,已經不知道幾次做類似的噩夢了,他每次醒來都要确認一下,手筋被挑斷後留下的粉紅蚯蚓般的傷疤早已不在,十指纖纖似玉。傷疤是好全了,可是指節被一根根拉開,再生生拔掉指甲的錐心之痛,不是那麽容易忘記的。

死了一百多年的人了,還是這般陰魂不散。

蘇檀神色越來越陰暗。有些糊塗地迷信起來,噩夢總是隔三差五地來纏擾,當真是因為真龍天子金口玉言,令他殉葬未遂,故意入夢來叫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現在想回去刨他墳都不成了。

“蘇檀……老板?”

塔希爾站在蘇檀面前,擋着了半邊燭光。蘇檀恍然回過神來,“塔希爾啊。”

他才覺出自己姿勢靠着不對,不過淺眠一會,就已背痛肩酸得厲害,撐着扶手坐正,“上午的學完了?”

塔希爾點點頭,目光依然黏在蘇檀身上,小聲問:“蘇檀老板,海東青說你到了下雨天就膝蓋疼,為什麽啊?”

蘇檀吃力地笑笑:“來這裏是坐船,東方離這裏太遠,海上潮濕,又沒什麽吃的,就生出病來了。”

塔希爾看着他的手,在燭光裏暈染得暖黃,像極了河邊圓潤的卵石,瘦得很好看。他生出大膽的心思,在蘇檀錯愕的眼光裏,捉住他手腕把冰涼得吓人的手貼在了脖頸上。

掌心下的動脈有力地跳動,傳遞出年輕生命蓬勃的熱量,迅速将冷得像石頭一樣的掌心熨暖了起來。

蘇檀一時驚訝得話都忘記說了,塔希爾依舊握着他手腕,偏頭夾着冰冷的手,濕潤的眸子裏倒映着跳動的燭火與端坐的人影。

蘇檀慢慢把手抽了回來,嘆息似的:“不用這樣。”

他拉過塔希爾雙手籠在掌心,捧着呵了口熱氣,搓揉着耐心教導:“脖子是最致命的位置,尤其是這裏。”他抽出手輕柔地摸準致命的穴位,“猛擊一下會導致人昏迷,身體弱的可以迅速致死。所以,千萬不能随便讓脖子被別人碰到,就像動物不會輕易對人露出肚皮一樣,明白嗎?”

塔希爾點頭:“我懂,就像剛來的時候雪裏蕻跟我不熟,故意打我,現在認熟了,就可以随便摸肚子了。”

蘇檀覺得他這個比方有點牛頭不對馬嘴,又意外的挺合适的。

海東青叫老爹來吃飯了,便收攏心思,起身去吃飯,站起來時還僵硬地踉跄了下,塔希爾攙扶住他,繼續走。

下午還是他來輔導塔希爾認字,練寫。順便把今日該練的五禽戲補上,臨近傍晚又擺弄飯食,清潔用具,關燈落鎖拉窗。

如此,日複一日。

當然,也不是全是過着一成不變的單調生活。

塔希爾的母語字體練寫得越來越潇灑,詞句相比以前也擴展了不少,學識的豐富讓他第一次有了“文化人”的感覺,如果繼續深入學習,塔希爾想自己也許可以去試着去學學神學知識,當一名牧師。

東方語言他也掌握得很快,平時在家裏就和蘇檀說中文,在外買菜生活時說母語,只是偶爾兩種語言會記茬記混,講價時脫口說得半西半中,聽得菜販一頭霧水,以為他在說什麽奇特咒語。

語言娴熟後,蘇檀開始教他更深的,首先掌握的是最最入門的基礎,吐納和胎息。

修行概念,玄之又玄。蘇檀硬要他學習東方語言,就是為了教他如何練功,因為個中玄奇奧妙,西語體系根本找不到對應的詞彙來形容。而一旦有了語言基礎,教起來就容易了許多。

先口授清淨經,讓他背誦寫熟,再傳太乙金華宗旨,将修行理念剖展開來,一句一句掰開揉碎了講,結合他身體狀況,淺嘗輕試,熟悉自身。

太虛無量,遍身輕妙欲騰,謂之雲滿千山。脈住氣停,坎離□□,水火相濟,謂之月涵萬水。天根月窟閑來往,天心動意上乾宮,真意入黃庭,一念不生,萬緣泯跡,衆妙歸根時,凝神入氣穴。涵養本源,添油接命;安神祖竅,翕聚先天;蟄藏氣穴,衆妙歸根。

塔希爾修煉了七天,就見到了蘇檀說的“金花”。不過倏然一現,再想力求,卻是怎麽也求不到了。再請教蘇檀,得知偏偏就是不能有意求,順其自然,自然顯現。

塔希爾領悟快,日常除了學、幹活、吃飯,再無他事,心無旁骛,一意練功。原來米粒大的金花,漸漸似乎變得大了點兒。

有丹道基礎和正值年輕的軀體,蘇檀再教他別的來自然是事半功倍,塔希爾總感覺練功久了,靈臺清明,好像變得更聰明了點兒。

掌握一定基礎身法後,蘇檀再教他如何刺殺、如何甩脫跟蹤、如何善用不一樣武器、如何奪械、如何巧用化勁、如何摘花飛葉,如何提氣輕身疾步走。每日除了讀書練字,更添了與海東青對練的環節。

海東青吐槽老爹把他當成陪練沙包,一點不心疼他。蘇檀輕笑,說怎麽不心疼你了,你學的那麽多年的黃庭經,現在修到何種地步了?一點打挨不得?

說起黃庭經,海東青眉頭挑起,露出傲然的得意出來,貼着蘇檀耳朵悄悄說,蘇檀聽了,神色古怪了些,半是贊許半是嗔怪:“不早說。”

“哼哼,不是怕老爹你太驕傲嘛。”海東青直起腰,神氣活現。

海東青很厲害。

他能輕松打翻塔希爾,游刃有餘地攔下他所有的招式,從容有餘地評點他出招缺陷與不足之處,老辣又精準。當然他不是指點出錯處就完事了,還一點點教他如何改正,放慢了速度反複示範。他的身軀貌似瘦弱而充滿力量,舒展活動筋骨時如猛虎伸腰,仰拒回轉間力氣大得不可思議,出拳破風有聲,怒吼一聲震如春霆。神完氣足,無論剛柔他都使得輕松寫意。

“海東青跟我練了十多年,從小練起,從不間斷,你打不贏很正常。”蘇檀溫柔地摸着塔希爾毛茸茸的腦袋瓜。

塔希爾扒着椅扶手,今天對練時被摔在地上,一下咬到了舌頭,現在還疼着,含含糊糊地說:“蘇老板,我咬到我舌頭了。”

“摔的?張嘴,讓我看看。”

塔希爾張開嘴,蘇檀瞧着紅彤彤的舌面确實咬出了個印子,不過不礙事,也就三五天就能好了,不知怎的人因為這點小事嬌氣起來了,莫非是因為養的太好?

他捏了捏塔希爾的臉,已經很有肉感了,不再是初來時那個瘦巴巴的孩子,說有十三,實際看着好像十歲出頭。

看來我确實養的好。蘇檀高興起來,掰着臉正瞧,小家夥營養補上來,長得就快了,面部輪廓已經初顯出本土人特有的五官深邃的味道來,目光炯炯,褪盡了初來時卑卑怯怯的氣質。

塔希爾由着他捧着臉左瞧右看,最後撓了撓他鬓角,笑意滿滿:“好了,該吃飯了。”

塔希爾喜歡看蘇檀笑。

溫溫柔柔的,好像不管他犯什麽事兒,他都會包容下來。他欠着債,但從來沒感覺出自己是什麽卑微的奴仆,而是被嬌養呵寵的孩子。

孩子一天天長大,語言的課程被每日的練功侵占了時間,不是要當什麽大作家,應付平時書寫對話就足夠,塔希爾的中文已經說得很熟練,甚至染上了蘇檀的一點口音,混雜本土方言的腔調。不過字仍然要練,抄寫清靜經與道德經,聽蘇檀悠悠地念上一遍,比夏日喝了冰水還要涼爽痛快。

有時蘇檀也會教他學畫,宣和畫譜描摹多次,翻得書頁髒兮兮的又破損不堪。蘇檀打算描着再裝訂成一本新的。

塔希爾的字已經練習得很好看,就負責抄畫譜上的文字,蘇檀自己将那些描摹的舊作整理出來,對比着挑選出畫得最好的作為裝訂的準備。

從東方古國運來的宣紙輕薄綿軟,帶着淡而渺遠的異國氣息。

飄下來遮蔽日光,能清晰地看到紙張的肌理,筆跡墨水邊緣模糊的洇開。

蘇檀捉着他的手腕,糾正握筆的姿勢,教他馴服難纏的毛筆,如何控筆藏鋒,時光就在一筆一畫間流淌而過。

墨香味,還有蘇檀身上獨特的苦藥香氣味,總是聞不夠。

等他的功法修到可以穩定看到金花綻放的時候,蘇檀說:“以後不要叫我老板了。”

塔希爾以為自己太過愚笨,現在才學會練功,一時間有些惶恐,扯着蘇檀袖子緊張地問:“那要叫什麽?”

蘇檀笑着說:“要叫師父。”

師父師父,從師如父。蘇檀對塔希爾既然有養育之恩,又有教導之恩,叫一聲師父并無不妥。

只是塔希爾聽蘇檀這麽解釋師父這個詞背後的重大意義,微妙的并不是很想領情。

不想叫師父,還不如叫老板呢。

但是蘇檀看他的眼神那麽欣喜,他只得乖乖低頭喊了句師父。海東青在一邊起哄說,放在中國他要跪下磕頭才符合禮節,蘇檀喝止了他的玩笑,摸着他頭說,除非不得不跪,就別輕易跪。

稱呼上改變并未給生活帶來什麽太大的變化,學習依舊,卡耶塔諾每月來幾趟,每次帶來很多吃的。抱抱雪裏蕻,捏捏塔希爾的臉,說蘇檀把他養胖了許多。蘇檀坐椅子上都懶得起身迎接,扶着頭目光游移。

有時候卡耶塔諾老爺也會當衆親一口蘇檀,顯得極為親昵,海東青低着頭裝作沒看見。

卡耶塔諾來的次數多了,塔希爾心中的疑問越來越大:卡耶塔諾為什麽會喜歡男人,真的就如海東青所言只是喜歡那張臉嗎?

世界上真的有喜歡男人的人嗎?

如果只是喜歡相貌美麗的人,那以卡耶塔諾的財力與胃口,馬德裏有那麽多美女,為什麽偏偏會選擇蘇檀?

塔希爾的疑問有很多,随着學識與見識的增長,這些壓在心底的疑問在日積月累中越來越堅硬,成了揮之不去的一根刺。

蘇檀不教這些,但是我自己想知道這個答案。

雖然這個問題的答案似乎很沒意義……但是我想知道。

我有一定能力了,可以嘗試主動去做一些事。以後,父親被殺的真實情況,不也得靠自己嗎?

塔希爾就這樣說服了自己,下定決心,開始想辦法調查。

他日常上街買菜,慢慢認熟了一些人,賣魚的大叔開玩笑式地邀請他去酒吧喝一杯,他之前總是搖頭,現在他想去探探情況。

卡耶塔諾老爺應該很有名吧?

蘇檀供他吃穿,平時還會給點零花錢,讓他自己買點喜歡的零食吃吃。說是零食錢,數額都和雇傭仆人的工錢差不多了,塔希爾一分沒舍得花,全攢起來,現在他覺得,該是這筆錢用起來的時候。

夜晚,等蘇檀和海東青入睡,他就揣着錢從閣樓窗戶跳了下去。

現在他的身法已經入門,從閣樓窗戶跳下來扒一下牆頭緩沖,再落地翻卸力,輕輕松松。

兜了兜荷包裏的錢,分文不少,叮叮當當。他放下心來,向酒吧的方向跑去。

以前貝西奧也會帶兒子上酒吧買醉,點一杯最便宜的酒,慢慢喝着,很享受很陶醉,又怕喝醉了回去太晚遭罵,喝完兩杯就走,走時搖頭推開敞着胸脯笑顏如花的妓女,一手還要捂着塔希爾的眼睛。

塔希爾又不是蠢蛋,貝西奧就算捂眼睛捂得再嚴實,來得多了,也知道是什麽情況。只是感覺,父親不敢碰,應該是買不起,或許比兩杯最廉價的酒還貴。既然父親買不起,他一個小屁孩就更沒錢了。

走到破破爛爛的酒吧門口,他才從過往的回憶中解脫出來,擡頭看看酒吧名頭,裏面還很熱鬧,吵吵嚷嚷的。

推門進入,熟悉的劣質酒味和人身上的汗臭味沖鼻而來,濃烈又亂糟糟,和縱情打着拍子的男人們一樣。一男一女在人群中心正挽着手熱烈地跳舞,女人褐色的卷發随着輕快的舞步飛揚起來,在舞伴的幫助下仰面下腰,向觀衆露出深邃的□□,笑臉魅惑又勾人。

塔希爾在男人堆中目光巡梭,一時不知道自己該幹什麽,拿着錢先喝一杯,還是怎麽樣?

他猛然察覺到背後正有人朝他伸過來胳膊,當即扭過頭,想伸手挽住他胳膊的妓女被他未蔔先知似的敏捷反應吓了一跳,不過很快露出職業化的妩媚笑容:“要喝一杯嗎?”

塔希爾猶豫了下,點頭:“好。”

妓女貼過來,準備捏着他下巴調情,結果一撫摸上去就在他臉上留下了兩道明顯的灰印,她驚愕地收回手,盯着他臉龐上的灰印發愣。

塔希爾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只是被她突如其來又中止的動作搞得摸不着頭腦,往前走一步,發現妓女沒跟着邁步,被他拉得踉跄了下:“怎麽了?”

妓女忸怩的,手擦了擦裙子:“沒什麽,你長得還挺不錯的啊,小屁孩。”眼睛亮起的光好像是看到了什麽新鮮有趣的獵物。

“謝謝誇獎。”老爹也自吹自擂自己很帥,但是他一得意起來,只會得到老媽的白眼。

真要說帥,他覺得蘇檀就很好看,并且越看越好看。

兩人找了個座位坐下,塔希爾不餓,所以也和老爹一樣,點兩杯最便宜的酒就沒了。

妓女看他衣着整潔幹淨,神态氣質和酒吧裏其他色眯眯的老窮鬼截然不同,一眼看過去就很出挑,進來東張西望,稚嫩青澀好像第一次進這,覺得他像個有錢的,還是推得姐妹差點摔倒才得到挽手的機會。沒想到他出手竟然如此寒酸,當場想甩臉子走人了。

不過瞥到他臉上的灰印,還有雖然沒長開但看得出來底子不錯的五官——她心中的氣又消了,取而代之的是對他的強烈好奇。

這樣的人怎麽會來這?

塔希爾不是妓女肚子裏的蛔蟲,他沒有那麽複雜的心思。以前老爹喝酒,不肯給他嘗一口,也不許別人喂,說他沒成年不許喝酒,現在他有錢了,點了兩杯,抱着嘗試的心态喝了一口,就一口,辛辣得差點嗆了一桌。

酒不好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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