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序列二:青山見我應如是(五)
序列二:青山見我應如是(五)
日子很快過去,又是一年聖誕節。塔希爾揣着自己攢下的錢去鄉下的老宅看望貝西奧。
原本破損陳舊的老宅在夫妻的打理下重新有人氣起來,初步在鄉下紮下了跟腳,塔希爾一回來,夫妻就做了豐盛的大餐,度過了一個快樂的節日夜晚。
在家睡過兩天後,他又要回到城裏,貝西奧夫人給他裝了些自種的土豆和蔬菜,拜托他給蘇檀送去,還悄悄把他拉到一邊,小心謹慎地拿出一個布包,層層打開,是一只金镯子。
塔希爾認出來是蘇檀給母親的那只,不過少了一絞金條,镯子瘦了許多。
貝西奧夫人只是給他看看,看完又趕緊包好,讓他仔細收好。以後遇到了喜歡的姑娘,就可以把這只金镯子當定情禮物,又問他在城裏待了那麽久,有沒有遇上另一半橙子【1】。塔希爾想起蘇檀的話,直搖頭。
“這樣可不行。”貝西奧夫人輕輕戳着他額頭,“原來鄰居的兒子都早早訂了親,現在差不多都結婚了!再過一兩年孩子都會有了,你要拖到什麽時候。”掰着他臉看,欣慰又嗔怪地說:“你現在英俊又漂亮,說你是貴族少爺都不會有人懷疑的,準能收獲一大群女孩子的芳心。”
塔希爾尴尬地支支吾吾,不好忤逆母親的意思,連連點頭,說自己盡力。貝西奧夫人又是鼓勵又是誇獎,把他衣服牽了又牽,才和丈夫一起不舍地目送他帶着大包小包回去。
塔希爾拖着沉甸甸的愛意費勁地拖回蘇檀的家,蘇檀在家做鞋子,穿鞋幫叮叮梆梆。
“回來啦?”蘇檀擡眼看了下,“這麽多東西?何必受累,這裏又不缺。”
塔希爾有點臉紅:“我爸媽一定要給。”
蘇檀低下頭繼續幹活:“你走時也不提前說一聲,我送雙鞋子或者毛衣什麽的也好,這次趕不及,新年的時候你還要再回去吧?你爸多大的腳碼?”
塔希爾直說不用不用,提着沉重的東西放進廚房,然後抱着自己的東西登登上樓,蘇檀問不到答案,瞥了一眼他上樓的背影,尋思着只能打件毛衣了,他還記得貝西奧夫人的身量,估摸一下,可能也差不多。
塔希爾回到房間,先從包裹最裏面掏出那個包着金镯的小東西,打開布對着光看了會。金镯改為兩股絞纏,做金镯的師傅手藝還挺不錯,金條纏得緊,在兩根金條相交處糾纏出一朵四葉草,精巧又漂亮。
他自己戴着試了試,為女人做的腕口大小,塔希爾塞到手掌就塞不下去了,只好褪下來。
緊窄的镯子箍得手指有些疼,也有些紅了。他吹着氣納悶的想是不是金匠偷了金子,怎麽镯子做得這麽窄,記得當時金镯子還能戴上師父的手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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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麽貴重的飾品,以後會戴在誰的手腕上?
他看了好一會金镯,重新包好,屋裏轉了一圈都不知道該放在哪裏,放枕頭下怕自己忘記,放抽屜裏覺得不安全,兜兜轉轉了半天,決定放在床底下,還用繩子與床腳綁在一起,這才放下心來。
做完這一切,他下樓整理廚房,再溜出來,走到蘇檀身邊,鼓起勇氣說了句遲到的節日祝福:“師父,聖誕快樂。”
“你也是。”蘇檀手中的活計,笑盈盈地拉起他的手,将一枚銀鈴铛放到他的手心,“聖誕樹上摘下來的小玩意,送給你。”
小小的鈴铛在手心裏滾動出清脆的聲音,塔希爾高興起來:“謝謝師父!”
蘇檀關切地問:“回家的感覺怎麽樣,你爸媽過得還好嗎?”
“他們很好,住的地方也很好。”
蘇檀思索了會:“他們有沒有考慮給你生個弟弟或妹妹什麽的?”
塔希爾聽着一愣好半天才說:“以前我有一個哥哥,他在我十歲的時候得病死了。”
“啊,抱歉。”蘇檀歉然,“我沒想到這會涉及到你的傷心事。現在你不能經常陪在他們身邊,以後又……嗯,我覺得,他們身邊多個孩子陪伴會好一點。如果他們有意願,我可以資助一些必須的生活用品,為小孩子做做衣服和鞋子什麽的,這些我還是擅長的。”
塔希爾急忙搖頭:“不用了,不用了!師父,你已經幫了我家人很多忙了,真的不用了。”
蘇檀看着他溫柔的笑起來:“下次回家,記得對他們說。好了,去練功吧。”
塔希爾悶着頭坐到平時打坐入定的地方,心情卻怎麽也平定不下來。
蘇檀為什麽要突然提起這事?是……
他想起大概率已經身死的生父,想起他回來時父母喜悅的笑容,少了他的存在,老宅只有父母兩人,沒有孩子的歡笑聲,麻木的、日複一日的辛苦勞作,家裏該是多麽冷清啊。确如蘇檀所說,多一個孩子陪伴,對他們也是件好事。
蘇檀沒有說出來的話又是什麽意思?
他揣摩了會,覺得是自己以後也可能要死的意思。因為生父就是因為那未知的事業付出了生命,親兄和親子的先後逝去已經足夠令人悲傷,要是他将來也出了事,不敢想象已至中年的父母又是何等的痛苦萬分,所以多一個孩子,就是多一個活下去的安慰和希望……
塔希爾有些想不下去了。
他做出決定,不安的雜念迅速平息下去,很快進入了靜修狀态。
聖誕節後沒多久就是新年,蘇檀打好了送給貝西奧夫人的毛衣,給塔希爾也做了一身新衣服,送他幹淨體面地回家。塔希爾記得蘇檀說的,将禮物送給媽媽後就說:“媽媽,我想要個弟弟。”
貝西奧夫人對他突如其來的請求十分意外:“你想要個弟弟?真的嗎?”
塔希爾點頭,補充說:“妹妹也可以,只要有個小孩子,都喜歡。”
他心情有點緊張,唯恐母親因為種種顧慮不同意。果然母親露出了難為的神色:“我們在這裏的條件不足以喂養好一個孩子,本來在你哥哥去世一年的時候,我們就計劃過再要一個,怕你覺得委屈,就沒有再要。”
“沒關系的!”塔希爾想起蘇檀的承諾,“我的老師說,如果你們想生養一個孩子,他會提供一些力所能及的幫助,給孩子做衣服什麽的……”
貝西奧夫人打斷他的話:“他給予的幫助已經夠多了,再幫助下去,都不知道要怎麽報答他才好。”她嘆了口氣,心事重重,“還是以後再說吧。”
塔希爾低下頭,說了聲好。
“回來了,你父母怎麽說?”
蘇檀對他父母是否願意要孩子這事格外關心,塔希爾只好把貝西奧夫人的原話告訴他,蘇檀聽完神色依舊平靜:“也好,等安頓好了,再考慮不遲。那件毛衣她穿得怎麽樣,合身嗎?”
塔希爾放松下來:“她說很喜歡,謝謝您。”
蘇檀莞爾:“這倒不用那麽客氣了。”
新的一年到來。蘇檀給塔希爾的課程增添了一門小小的訓練課程,讓他多多觀察感知周圍環境,用“額外”的眼睛,去發現肉眼看不到的、被牆壁隔絕的東西。
盡管蘇檀說的含糊不清,塔希爾自己嘗試,很快理解了蘇檀的意思,還有點驚奇:這不就是他小時候經常出現的感覺嗎!
他記得六歲的時候,他就可以通過接近無意識遐想的方式,透過厚實的牆壁看到鄰居家裏發光的人形在行走活動,然而他把這新奇的發現分享給父母時,他們吓壞了,以為他中了邪,又或者是被魔鬼蠱惑,請來神父為他驅邪。
從那以後,他就再沒把這奇特的感知告訴過任何人,唯恐被當成異類,漸漸就忘記了這回事,偶爾出現同樣的感覺時,也當做沒看見。
現在他重新撿起了這種能力,或許是因為修習太乙金華宗旨的緣故,這種能力變得更清晰、更強大。他可以感知到隔牆的人的心理活動,是高興還是憤怒?
甚至獨自走在空蕩的小巷時,也能“聽”到一些窸窣的低微言語。
他帶着錢上街閑逛,能明顯感知到投射在他身上的“惡意”,這惡意往往是混跡在人群中的小偷。當他循着惡意來源的方向轉頭看去,對方也會發現不對,扭頭就走,更佐證了特殊感官帶來的判斷。
又像“看”,又像“聽”,也像幾種感官的糅合,并且範圍更廣,新奇的體驗恰似打開了一扇全新的大門,又像月光下的水面揭下了虛幻的面紗,露出世界的本真樣貌,他很快沉迷進了這種感覺,不過過度使用的後果就是感官上的極度疲倦,被海東青狠狠揍了一頓一樣。
休息過一晚他又生龍活虎了,繼續沉迷進這種新奇的感覺,不過鑒于過度使用的疲累後果,他克制了些,并摸索總結出了相應“關閉”的訣竅,避免耗費精力太多。
與此同時,他更細致深入地體會感官所感知到的信息,根據看到的光和信息與現實中的事物對應起來。例如有人受傷了,他會冒出紅光,陌生人在視野內是疏遠的淡藍色,甚至路人不小心遺落下的錢財也會在視野內顯現出特殊的顏色——屬于金錢的輝光。
他也可以花費一點精力,去追蹤尋覓特定某人在一定時間內留下的足跡,被他選定為目标的人,在一大群淡藍色中是容易分辨的金光。
他還在一些牆面看到了奇怪的語句,看上去是接頭暗號什麽的,但是肉眼觀察上去又毫無痕跡。
他以一種全新的感官細致地觀察這個世界,不僅能感知到一些情緒或敵友關系,還能觀察到對方的“氣”,一種特殊的波動。
大多數人的氣是很普通的,只存在于頭頂,像火苗,又像水壺口冒出的熱蒸汽。可以根據“氣”的形态和強弱來觀察人的身體狀況。玩鬧小孩的氣,雖然小但異常活躍;行将就木的老人,他的氣衰弱得好像随時都會熄滅;患有疾病的人,他的氣看着就狀态頹靡。還有種氣看着就是特別“倒黴”或“幸運”的存在,非常直觀性的反應。
看夠了街上來來往往的人,他突發奇想,想看看海東青和蘇檀在他的視野中是什麽樣子,于是回到家就用了特殊的“眼睛”去觀察海東青,震驚地發現海東青的“氣”強到不可思議,深厚雄渾,他一個人的氣幾乎能抵得上三條街上所有路人的氣,頭上甚至頂着一朵氣态的“金花”,丹田內有淡藍又帶點青色光芒的球形,非常神奇。
“嗯?”在塔希爾觀察的瞬間,海東青便有所察覺,轉頭看向他,不過沒出聲打擾。任由他瞪着眼睛,一臉不可思議地慢慢擡起頭:“海東青,你身體裏……有個珠子?”
“那叫金丹。”海東青笑嘻嘻的,“沒見過吧,好好練,你也有一天能順利結丹的。”
看過了海東青的,他又去看蘇檀。蘇檀的氣感比海東青還要強大,但沒有如海東青一樣的“丹”,是一種特殊的“靜止”了一樣的感覺,又好像在緩慢流動,氣息脈脈安然,看着居然和街上婦女懷裏抱的嬰兒一樣安靜,塔希爾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揉了又揉,再使勁看,居然有種被強大氣感灼痛眼睛的感覺。
蘇檀淡然地說:“沒事不要瞎看。”
塔希爾也确實看得眼睛痛,揉了揉撲到蘇檀身邊:“師父,我這些天練的叫什麽?”
“這是流傳于血脈中的力量,你應該天生就會的,對不對?”
塔希爾點頭,說了自己這些天練習觀察得到的經驗,蘇檀神色贊許:“看來你已經初入門道,已經小有心得。在兄弟會裏,這叫鷹眼視覺,是一種特殊感官,血脈天賦決定鷹眼的基礎,勤于練習能提高使用鷹眼的技巧。你有功夫打底,能彌補上這麽多年荒廢的時間,這項能力對你有大用,記得多加練習,不過也不要用得太頻繁,耗費精力,有時候知道太多,反而會幹擾自己心境。”
塔希爾再次點頭,心裏克制不住對蘇檀強大氣感的好奇:“師父……我感覺你的氣很特殊,像海東青,他說他有金丹,師父你是什麽呢?”
“金丹啊,說難修自然是極難,說不難也不難。三花聚頂,五氣朝元,上合泥丸,自然結丹。不要多想,按部就班,自然而來就來了。至于我,比他稍微強一點吧,不然也做不成你師父。”蘇檀不欲告訴他太多,省得生了無端妄切之心,急于求成絕不是好事。
塔希爾眼睛亮亮的:“海東青又是怎麽結丹的?”
“他啊?他是修了七年才結丹的,很不容易呢。”蘇檀輕笑,塔希爾一聽結丹居然要修七年,既驚訝又崇拜,“那我要多久?”
“這我可說不準。你記住,這個金丹就像你修太乙一樣,不要刻意求,根基打好了,是水到渠成的事。這個中體會,你可以問他自己。”
海東青修了七年,起初蘇檀并沒有告訴他可以結丹,他一直修啊修,心無旁骛,每天挎籃子出去買菜,打掃家裏衛生,幫着蘇檀做木工活,扛着成品送到買家去,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慢慢身體有點特殊的“滿溢”感,似乎可以涉足另一種全新的境界。
他不懂,又覺得有點難受,去搖醒了剛剛午睡下的蘇檀,說了自己的情況。
蘇檀還迷糊着,聽聞他所說的就拉了張紙寫了法門,講解了幾句要訣,就讓他自己參悟,自己接着睡。
彼時海東青看東方的隐喻文言已經能看個半懂,對紙看了半天,結合老爹講的,好像琢磨出來了,于是嘗試了一番,就成功結丹。
成功結丹後生活也沒多大變化,只是“滿溢”的感覺沒有了而已,唯一有點特殊的感覺是,他現在是一種非常“随心所欲”的狀态,想幹嘛就能幹嘛,不過他不打架,只是偶爾與塔希爾對練時能體會出結丹的一點好處來。
“所以你就摔我摔得那麽狠?”
海東青與他勾肩搭背:“別這麽說啊師弟,這不是為了讓你早點進步嘛,再說了我做飯哪一次不都給你多吃肉了,你別往心裏去。話說回來,你這些天練鷹眼有什麽不舒服的感覺沒有?”
“嗯……還好。”
“你都能看到什麽?”
塔希爾把自己能看到的一五一十說了,說完想起來:“師兄你不是很厲害嗎,這些你應該也看得到吧?”
“我看不到。”海東青給出了出乎意料的的回答,“老爹說我血脈不行,所以我練鷹眼的上限比較低,不過這對我來說是個可有可無的玩意啦,沒有太大影響,就是有點好奇而已。”
這點缺陷海東青根本不放在心上,擡頭看看鐘表,說做飯的時間到了。
管有沒有結丹,海東青一天中的頭等大事就是給一家子做飯,做好飯又要洗洗睡,洗漱好了上床睡覺。
塔希爾舉着蠟燭回到房間,睡不着。
他翻出自己買的筆記本,還有鵝毛筆與墨。
這些是他為了記錄在牆上看到的奇怪語句買下來的,他覺得是某種接頭暗號,只有如他一樣有特殊血脈能力的人才能看到。或許收集得足夠多,就能整理出書寫下這些語句的人想要傳達的信息。
他把今天發現的語句回憶着抄下來,書寫完畢看了看,覺得沒什麽差錯,翻過一頁,想寫點什麽。
寫什麽好呢?
他握着筆想了很久很久。在蘇檀身邊太過安逸,日子幾乎一成不變,沒有波瀾,沒有吃不飽穿不暖的憂慮。
讀書、練字、練功、做飯。過于平靜的美好讓他忘記了一些事,比如自己的生父現在到底是死是活,如果真的如噩夢中已經凄慘死去,那到底是誰謀害了他,還牽涉到了一無所知的父母?
真要思考起這個問題,塔希爾又覺得很難辦。誠然他現在有了能與人對戰的能力,鷹眼的訓練使用也頗有心得,可是要去調查一件沒有頭緒、沒有線索、不知該從何入手的事,仍覺得困難重重。
最重要的是,他對自己的生父還接近一無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