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序列四:故燒高燭照紅妝(三)
序列四:故燒高燭照紅妝(三)
用靴刃進行突然襲擊,最主要用的腿招是大龍擺尾和蠍子擺尾,講究時機和與敵交錯的方位距離,盡管都是“擺尾”,實際很不同,大龍擺尾是雙腿輪流作為扭矩中心旋劈,蠍子擺尾是雙臂撐地飛腿傷人,用不用靴刃使蠍子擺尾需要根據敵人身高來判斷:“不能沖面部紮,不然你很有可能拔不出來,還容易傷靴刃,靴刃是在極端情況下的突襲手段,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不建議用。”
“我還要送你一樣東西,你父親的袖劍——”蘇檀拿出盒子打開,“我已經修好了,一些零件都更換過了,你要試試嗎?”
塔希爾信賴蘇檀的手藝,不過:“兩只手都戴會不會有點不方便?”
“不會的,而且多一只袖劍,對你右臂也是防護。”蘇檀拉起他袖子給他套上,“看,還是挺合适的吧,而且這只袖劍我做了點改裝,可以把劍拆下來當匕首用,更方便些。”
塔希爾試着擡了擡手,左臂裝配袖劍多了點重量,活動時能察覺到左右臂微妙的差異,撞上兩個袖劍就感覺平衡多了,确實要舒适很多。
蘇檀又問他:“你是喜歡劍還是刀?”
塔希爾沒有猶豫地回答:“刀。”
劍刺擊的速度很快,也是非常優雅迅猛的武術。但塔希爾最先接觸刀法,覺得還是刀最合他胃口。
蘇檀一笑:“那我去給你拿把刀來。”
蘇檀拿來的正是塔希爾最初接觸刀法時海東青介紹的雁翎刀,不過開了明晃晃的反刃,輕弧若雁翎,寒光耀冰雪。
拴上刀鞘,塔希爾覺得自己現在一身真的可稱裝備完畢。蘇檀看在眼裏,心裏猶覺可惜:他不會做甲,不然穿上棉甲,防護保命的幾率會更高。
他看着塔希爾笑:“喜歡嗎?”
“當然喜歡。”塔希爾很興奮,當然得了蘇檀這麽多饋贈,他也沒忘記拿出自己拿回來的東西,那塊雕刻着荷花的玉牌。
蘇檀拿到玉牌在掌心摩挲了一會,冰冷的白玉很快溫潤暖手起來。
他看玉牌的時候目光柔和下來,這樣惘然又帶着幾分懷念的神色一閃而逝,随即将玉牌收入袖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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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希爾沒看清楚他塞哪兒了,仿佛只是一眨眼的功夫,東西就不見了。蘇檀笑道:“在這歇過一晚上再出發怎麽樣?給你做好吃的。”
塔希爾本來是要拒絕的,但是聽到要加餐,立刻答應下來:“好啊!”
廚房的籠子裏關着三只活雞。蘇檀燒起熱水,先把雞燙水拔毛,去淨血水,剁成塊倒入鍋中焯過水,再放進陶盅,加過淹沒食材的水蓋蓋炖煮。接着開始料理別的食材,将西紅柿、胡蘿蔔、蘑菇洗幹淨,有塔希爾幫忙,食材處理得很快。
塔希爾剛開始不知道蘇檀要做什麽,直到看到洋蔥、從林林總總的調味罐和香料罐中挑出迷疊香、百裏香和玉桂葉,将西紅柿搗爛成糊狀,恍然明白過來,蘇檀這是在做他惦記的蘑菇沙司。
“今天沒買魚,不然就做魚給你吃了。”蘇檀帶着一絲歉意說。
塔希爾不介意這個,只要是蘇檀做的菜,味道一定不會差。他已經把在帕蒂諾公爵豪宅裏見到的奢華宴會忘了個一幹二淨,只期待竈上鐵鍋裏炖的雞能早點炖熟。
雞肉炖熟後,倒入切塊的土豆和水,全程維持火候,誘人的香氣随着鍋內泡泡的破裂聲慢慢溢出,塔希爾覺得自己餓得要命。更要命的是蘇檀開始做蘑菇沙司了,蘑菇沙司的香味聞着也很好吃。
他咽着口水等待美食的成型,海東青從外面回來,進來就大喊:“哇呀好香啊,老爹你怎麽又下廚……噢~我親愛的小師弟果然回來啦。”
他一蹦一跳快樂地走過來,“呦吼,原來這衣服是做給你的啊!我就說我怎麽穿着不大合适呢。老爹老爹,我也要!”
“我給你做的衣服還少嗎?從小到大你的衣服都是我做的。”蘇檀揭開蓋子,揮了兩下趕走蓬勃冒出的蒸汽,“好了好了,趕緊去熱面包,一會就開飯。”
海東青今天看着似乎格外高興,哼着歌切面包熱面包,把鍋中熱乎乎的菜肴鏟到盤子裏上桌。蘇檀做的多,兩道菜也夠三人吃。塔希爾狂啃土豆雞肉,海東青勺一大勺蘑菇沙司均勻抹在面包片上,夾着幾口就幹下兩片,吃着吃着幾乎與塔希爾動手搶起來,蘑菇沙司很快一搶而光,土豆焖雞肉很快被吃幹抹淨,連帶盤上的殘餘醬汁都被面包擦得幹幹淨淨,锃光瓦亮。
“兩個死饞鬼。”蘇檀沒吃太多,大部分都給兩饞鬼吃了,
碗碟還是兩師兄弟洗,塔希爾一邊洗一邊好奇地問:“你怎麽這麽高興?”
海東青一臉克制不住的笑容:“我今天連贏了三把!三把!你不是想吃烤魚嗎,下午我們去買條魚回來,你想吃什麽魚?”
塔希爾也很高興:“當然是鲈魚最好了,鲷魚也可以!對了,你說的贏錢……”
“嘿嘿,小賭怡情嘛,老爹不管的。而且我就感覺你今天會來,所以出去賺點小錢來加加餐嘛!話說回來,你是為什麽事回來了?老爹還給你穿新衣服,陣仗不小啊。”
塔希爾擰幹抹布挂在牆上:“我要去執行刺殺任務了,可能要很久才回來,就先過來看看。”
海東青哦了聲:“刺殺聖殿騎士嗎,嗯……以你現在的水平執行任務,應該沒事,不過記得多帶點錢和幹糧啊,跨越千裏找目标刺殺可不是件容易事,我就幹過,風餐露宿的老難受了。這年頭外面情況也不大好,很多人快吃不起飯了。”
塔希爾搓搓手:“我記得我還小的時候,就已經又很多人吃不起飯了。”
海東青嗤笑:“誰讓我們的國王幾乎是個擺設呢,真正的權力都在大臣和聖殿騎士手裏。好了,不說這個,你在路上記得小心點。走,我們買魚去吧!”
“又出去?”蘇檀在桌前磨墨,海東青笑眯眯的說:“去買魚,一會就回來!”
海東青帶的錢不算多,只夠買一條小小的鲷魚,還比往常貴些。
塔希爾挑魚的時候,海東青問了幾句話,閑着沒事的漁民訴起苦來,賺的還是那麽多,需要買的東西卻是一漲再漲,入不敷出,連維持生命延續的麥酒都開始漲價了!這樣糟糕的日子不知道什麽時候是個頭。
塔希爾聽着,晚上吃魚的興奮都沒了,莫名有種罪惡感。海東青則拍着漁民肩膀說日子遲早會好起來的,今天是聖母升天日,願聖母關愛你!
回去的時候蘇檀已經睡下了,海東青拉出一個個盆倒水養魚,雪裏蕻沖過來圍着水盆不停打轉,海東青捉住它爪子也去午睡。
塔希爾沒有睡意,他拔出雁翎刀看了看雪亮的刀鋒,還有袖劍。
他又想起帕蒂諾家的奢侈宴會了,華麗夢幻得宛如身處天堂,自家廚房裏充足豐富的食物,還有卡耶塔諾老爺的臉——他緊緊皺起眉。
他沒有辦法指責蘇檀靠做卡耶塔諾情人來獲得遠勝貧民的優渥生活,畢竟他也因此而受益,然而這強烈的反差讓他心情沉重,由此生出的愧疚感無法抹消。
蘇檀……塔希爾想起來,自己之前就問過類似的問題,但蘇檀沒有正面回答他的問題,而是引導他自己去思考。
但是塔希爾自己沒思考出什麽答案,他很難對街頭的乞丐與市井平民裏愈演愈烈的貧困視而不見,而對在蘇檀家享受到的一切心安理得。
而海東青似乎就能做到這樣,雖然也不能說完全視而不見,但是他的态度……未免樂觀得過了頭。
他趴在桌上,想了一會,昏昏沉沉的,越想越困,最後趴在桌上睡着了。
再醒來發現在自己房間裏,兩只袖劍和武器都整齊地擺在桌上。
是誰把我擡上床的?我怎麽一點警惕都沒有……塔希爾埋怨自己的疏忽,匆匆下樓。
午後的家格外安靜,蘇檀在裁剪做衣,聽到他下樓的動靜擡眼一笑:“怎麽就睡這麽點時間,睡得還好嗎?”
塔希爾知道自己為什麽沒能警惕了,是蘇檀抱他上樓的,他有些意外,蘇檀看上去柔柔弱弱的,居然有力氣抱得動他。
“師父。”他搬了張凳子調轉椅背坐下,下巴擱在椅背上,“我有一個疑問,一直沒想明白。”
布料剪開的碎屑飄揚在午後的陽光裏,蘇檀的臉也蒙上了一層柔光:“塔希爾還有想不通的煩惱呢,是什麽?”
“我想……師父你應該知道,外面有很多人極端貧窮,吃不起飯,物價在瘋狂上漲,我不明白……”他斟酌了半天語句,覺得自己沒辦法把自己的疑問直白地說出口
為什麽您好像對此習以為常?
蘇檀理解了他的話外之音,溫和的說:“你對窮人沒有喪失同理心,我很高興。但是……同理心太強,也不是一件好事。現在思考一下,如果你想改善這些窮人的生活,你覺得要怎麽做?”
塔希爾只是提出疑問,蘇檀的問題把他問住了,他想了好一會,支支吾吾地說:“首先……首先要有一個英明的國王!帶領能幹的大臣們慢慢讓西班牙生活得更好,拓展更多的殖民地,種植更多的作物用來貿易,就像黃金艦隊存在的時代那樣……”
“什麽樣的國王,才能叫英明的國王呢?又能有多少能幹的大臣?”
塔希爾想起一個絕佳的榜樣:“我覺得法國的皇帝就是英明的國王!法國的民衆都尊敬地稱呼他是太陽一樣的帝王,沒有他的領導,法國不可能這麽強大。”
“可是即便是這麽英明的國王,巴黎的街頭依然有數不勝數的乞丐和小偷,你覺得要怎麽幫助這群可憐人?天天給他們發錢嗎?”
塔希爾糾結了會,半晌才說:“我覺得,至少要給他們土地,分發農具與房子,這樣有田地可以種,至少能夠養活自己。”
“如果法國的土地不夠分呢?”
“嗯……那就去開拓殖民地……”
“可殖民地的土地,本來是屬于那片土地的原住民的。将原住民殺死,強迫幸存下來的人帶上鎖鏈變成奴隸,壓榨血汗,最終作物、礦物貿易得來的金錢還是會流向貴族與富人,耕作土地的人不會有任何好處,就連本國的大部分人民也不會因此變得更富有。”
塔希爾腦袋裏一團漿糊,他說不出話了。
蘇檀笑了,摸摸他的腦袋:“塔希爾,任何時候都有窮人,想一勞永逸解決貧困的問題,你做不到,我也做不到,也難以想象将來會怎麽做到。思考是好事,但是為了一個幾乎無法解決的命題投入消耗過多精力并不值得。”
塔希爾想了好一會,還是有點郁悶,他不想在蘇檀面前說謊,因為蘇檀能看得出來,可是真實的情感說出來似乎有點傷人:“我好像……還是不太能同意您的結論。”就算說不出什麽反駁的話。
蘇檀笑笑:“沒事,我沒有強行讓你改變态度。我只在意一件事,你讨厭像我這樣,周圍平民都貧困而自己生活享受的的人嗎?”
塔希爾一驚,幾乎是大叫起來:“不,我從來沒這樣想過!我不會讨厭您的,永遠不會!”
“錯了。”蘇檀神色認真,“你只是不讨厭我,而不是不讨厭過着和我類似生活的人。”
塔希爾開始回憶蘇檀教他東方語言時講過的語法:雙重否定為肯定。左思右想,琢磨半天,只能承認蘇檀說得對。
蘇檀低頭縫布,語氣有些傷感:“管中窺豹,未必全實。你這一走,還不知要多久才能回來。過了暑月,天氣會慢慢轉涼,荒郊野外的,一定要照顧好自己。”
“我會盡快完成任務回來的。”塔希爾也不知道完成這項任務要多久,“我還想跟您一起度過諸聖節。”【1】
蘇檀抿嘴輕笑:“那我會在一天烤好栗子,等你回來。”
與蘇檀告別後,他還回了一趟鄉下,他沒對貝西奧夫婦談論他即将遠行執行任務的事實,只說自己過得很好,不用他們擔心。
他再看望自己的弟弟。弟弟的臉胖嘟嘟的,看得出來營養很好,一看他就甜甜地笑起來,向他伸出手。
塔希爾輕輕勾了下他的小指頭,小嬰兒的手指又輕又軟,像沒骨頭一樣。
他對這個可愛的嬰兒湧起了無限的憐愛,低下頭親了親弟弟臉頰,随後告別貝西奧夫婦,騎馬離開。
名單上的聖殿騎士有工廠的老板,日常就是飲酒作樂,仿佛永無休止,塔希爾理解不了世界上為什麽會有這麽能醉生夢死的人,這位老板的大腿比他工廠裏三個童工的胳膊并起來還要粗。在洗手間裏,塔希爾結束了他的性命,袖劍劃開他喉嚨時油膩的肥脂軟黏黏地滑出來,那種氣味着實讓他記憶猶新,嘔了很久。
第二個目标是私底下販賣人口的販子,警惕性和反跟蹤能力出奇地強,除了販賣人口,他似乎也倒賣走私貨物和負責交接聖殿騎士之間的情報。
這個販子還養着一個化妝後和自己容貌身高非常貼近的替身,不過這手段騙不過塔希爾的鷹眼,他花了一些時間摸索抓住他真正的蹤跡後,成功刺殺,順帶解決了他身邊所有小弟,把受困的婦女兒童解救出來,翻找他的辦公桌想看看能不能找出什麽情報或者暗室機關,遺憾的是,除了一些賬本沒有太大收獲。
第三個目标是坐擁無數田産的大地主,塔希爾在他最愛的獵場也讓他當了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的獵物。
第四個是憑借飛漲的酒價賺得盆滿缽滿的酒商,塔希爾讓他悄無聲息地死在了觥籌交錯的生日宴會上。
第五個是道貌岸然、斂財無數的貪婪神父,再寂靜的忏悔室裏,鮮血浸透了他玷污的聖經。
最難對付的,還是一個軍營中的頭目。日常的巡邏、軍營中的人數讓塔希爾覺得有點難以下手,觀察對方行動時,他看到了軍隊中的一些事實與真相:大多數士兵被欠饷,武器已經很久沒保養,軍服也破破爛爛,瘦得能看到肋骨。
只有上層軍官狀況稍好,有更整潔漂亮的軍服,強壯健康的軀體,對比起來下層士兵更悲慘得像被壓榨了所有血汗的牛馬。軍中還有窮極無聊時的欺壓游戲,大塊頭毫無理由的逗弄、欺辱小個子或衰弱的老兵取樂,怯弱挨打的士兵轉頭又對年幼的貧窮妓女舉起拳頭,災禍與苦難一層層往更卑弱的人積壓。塔希爾用軍官喜愛的馬鞭輕松勒死了他,但事後他一點都沒覺得解脫。
入夜,塔希爾在野外生起渺小的火堆,翻出名單,七個人只剩下兩個,天氣也開始慢慢入秋了,現在還不太冷。
他想起蘇檀的話,确實沒說錯,太有同理心并不是一件好事。在殺死頭目後,被受欺壓的人不會就此結束苦難,他所做的一切能做到的作用太小。
但是就能因為他能起到的最終作用太渺小,所以可以對正在發生的苦難視而不見嗎?
塔希爾想了良久,覺得自己做不到。見到邪惡正在發生挺身而出,是最樸素也最該堅守的善良。
他揉了揉眼睛,把名單收回口袋,烤熱從人販子那得來的幹糧,就着軍營裏的酒一口嚼食下咽。想着下一個目标離自己還有多遠,離成功只剩一步之遙,他回家的心情變得有些迫切起來。
諸聖節除了烤栗子,還有烤杏仁餅、聖骨卷及美味的小泡芙Buuelos de viento。小時候塔希爾聞到遠方的風送來的甜蜜杏仁味總是饞得很,但母親只舍得給他買一些聖骨卷嘗嘗,至于Buuelos de viento很少有機會吃到。在寒冷的夜裏,一家人湊在火爐邊一起烤栗子,跳躍的熱光與暖呼呼的栗子甜香組成溫馨的冬日夢境。貝西奧總是吹牛說明年一定要入手一瓶莫斯卡特爾葡萄酒嘗嘗配烤栗子是什麽味道,然而每年都沒有兌現。
他回想着這些有趣的回憶,臉上泛起微笑。快速吃完幹糧後,他收攏厚厚的落葉包上一層布當作枕頭,打開睡袋鑽進去,在火堆邊擁有了一個充滿烤栗子、杏仁粉與奶油味道的香甜美夢。
夢裏還有坐在爐火邊的蘇檀。
他散着頭發,他的頭發又黑又亮,順滑得像絲綢,又像滴落的巧克力漿,垂落下的頭發半遮半掩他的臉頰。他正彎腰拿着火鉗子撥弄爐中已烤爆開殼的栗子,鼻尖充斥着栗子殼燒焦的香氣。
塔希爾忽然發現他一束頭發蹭上了爐火飛濺出來火星,點着了頭發,火焰慢慢燎上去了,緊張得他大叫起來。
而蘇檀似乎沒聽明白他在說什麽,擡起頭,依然在微笑,塔希爾因此一下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