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序列五:山雨欲來風滿樓(一)
序列五:山雨欲來風滿樓(一)
“陛下駕崩了。”梅迪納公爵臉色很不好看,“現在的攝政團幾乎就是聖殿騎士團的翻版,大權在握,可想而知,主教大人很快就會對我下手。”
蘇檀不緊不慢地啜飲了一口栗子奶茶:“路易十四陛下不在乎他和王後的協議了嗎?”
“瑪利亞.特蕾莎!”梅迪納公爵冷笑起來,語氣尖刻,“她在巴黎根本不算什麽了,還不如路易十四的首席情婦能說得上話。”
梅迪納公爵停頓了一下,臉色難看得像越聚越濃的烏雲:“這種背信棄義的行為……為了權力不顧一切。法國的兄弟們告訴我,現在他為了掩飾自己無恥下流的行徑,又是向荷蘭和英國寫信,又是四處演講,美名其曰;‘為了整個歐洲的和平穩定’!可笑,他就是歐洲最大的戰争之源,信條詛咒他!”
“英王和荷蘭那邊怎麽說?”
梅迪納公爵神色稍稍和緩了下:“英國那邊暫時還沒有傳來消息,但是我敢肯定,他們不會坐視不理。路易十四已經是歐洲最強大的君主之一了,就算這樣還不能滿足他貪婪的胃口!試圖染指西班牙的權力和殖民地……其他國家還有哈布斯堡王朝絕不會容許他繼續瘋狂無度的擴張下去。”
“這麽看來,戰争是不可避免的了。您覺得呢?這個時候……作為遺囑協議合法的繼承人安茹公爵還在路上吧?”
“是的,我也是這樣的判斷,事關王位繼承權的戰争不可避免。攝政□□出了卡斯蒂爾裏奧斯侯爵去迎接他。”
“路易十四陛下也知道自己的行為站不住腳,為了自己孫子繼任國王的合法性,他一定會派出軍隊穩定局勢,就算英王那邊有所不滿,如果法軍的戰争行動打得夠快,并且能夠取得勝利,還是有很大希望讓各國承認安茹公爵的合法繼承權。”蘇檀晃了晃杯裏有些沉澱的栗子蓉,從容不迫地說:“大導師,我覺得您暫時不用那麽緊張,先等等看吧,看法軍的動作。”
梅迪納公爵神色愈發不樂:“難道讓兄弟會眼睜睜看着聖殿騎士團掌握這個國家的所有權力嗎?”
“這個國家權力掌握在國王手裏,而且這位即将到任的新國國王背後還有他的爺爺和法國的軍隊。”蘇檀恬然地微笑,“我們對這位安茹公爵了解還不夠多,對吧?沒有一位合格的君主會喜歡自己身邊有個能分享自己權力、威望比自己還深重的攝政團的。”
梅迪納公爵對未來完全樂觀不起來,憂心忡忡:“這位安茹公爵還很年輕,才十七歲,我很懷疑他是不是真的有領導一個國家的能力。”
蘇檀問:“他健康嗎?”
公爵愣了一下,驚愕很快化成了無奈的嘆息:“波旁王室的子孫比哈布斯堡王朝的還是要健康多了。”
哈布斯堡王朝作為歐洲王室最古老、強大的王室之一,極度崇尚自己高貴純淨的血脈,家族中的男女互相通婚,一代一代近親□□的結果落在後代身上是極其可怕的災難,除了标志性的“哈布斯堡下巴”,其他健康問題也是層出不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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典型代表就是上任國王卡洛斯二世,他四歲才學會說話,八歲勉強走路。矮小,陽痿,面容醜陋,身體虛弱,很早就被斷定沒有生育能力。但誰也不敢說這是王室□□的後果,而是說他“中魔”,是被邪惡的巫術詛咒了。因為身體健康的問題,他幾乎沒有什麽理政能力,偶爾一次因為看文件耽誤了一會吃午飯的時間都能被當成特大新聞廣而告之,讓無數民衆對此驚奇不已。
攤上這樣一個幾乎沒有任何能力的虛弱國王,西班牙真正的權力在聖殿騎士團和兄弟會的明争暗鬥裏滾來滾去。
“健康就行,年紀不是問題。”蘇檀心想,萬歷皇帝十歲就登基,天啓帝登基的時候也就十六歲,登基一年後就差不多熟悉了朝堂事務……想到天啓帝,他心突然又好像被針淺淺紮了一下,猛地皺縮起來。
阿檀,阿檀……
蘇檀揉了揉額頭,把突然上湧的情緒撇到一邊去,給公爵泡上一杯新茶。
梅迪納公爵訴了半天苦,懷裏的雪裏蕻一轉身拱出去,心裏的怨氣也差不多全發洩出來了,喝過幾口茶後情緒平和了許多。
眼下安茹公爵的到來已成定局,至于他國會不會承認安茹公爵,如蘇檀所言,還要看法軍的戰績夠不夠亮眼,能不能吓住英國議會那幫貪生怕死的工廠主金融家。他現在無比迫切地希望法軍在接下來的作戰行動裏吃個大苦頭,雖然以法軍的實力來看,這是個比較不切實際的願望。
送走梅迪納公爵後,蘇檀關上門,一轉頭就看到樓梯上探出半個腦袋眼睛眨啊眨的塔希爾。
他莞爾一笑:“都聽到了?”
塔希爾站起來,老實承認:“聽不太懂。”
蘇檀伸出手:“過來吧,哪裏聽不懂?我跟你講。”
塔希爾知道原來的國王死了,但是不太理解大導師為什麽會這麽發脾氣,似乎對馬上到來的新國王安茹公爵很不滿意?只要新來的國王是個好人,那不就行了嗎?
蘇檀告訴他,大導師不是對安茹公爵不滿意,而是對他爺爺、當今法國國王路易十四不滿意,之所以不滿意,還要從路易十四娶了前任國王的姐姐瑪利亞.特蕾莎為王後說起。
瑪利亞.特蕾莎與路易十四是表兄妹關系,當兩國決定聯姻時,西班牙外交官害怕西班牙的權力并入法國國王的版圖,避免徹底成為法國附屬國的情況,他們逼迫路易十四自己簽下協議放棄與未來王後誕下的子嗣的對西班牙的繼承權。
而安茹公爵腓力是路易王儲的次子,路易十四的親孫子,卡洛斯二世在死之前簽下遺囑,将王位繼承權交給腓力,這無疑與路易十四之前簽訂的協議沖突,很難不說是聖殿騎士最高大師和路易十四私底下秘密磋商合作後的結果。
“路易十四的親孫子獲得了西班牙的王位,哈布斯堡王朝肯定不會滿意,他們又不是沒人了,按血緣的合法性,理應是奧地利的哈布斯堡王室成員來接手西班牙的權力。還有其他國家,害怕法國有了西班牙後勢力變得更強大,它們也不會甘心,像荷蘭、英國這些,戰争很快就要到來了。路易十四為了自己家族的權力擴張違反協議,給西班牙帶來戰争的陰影,所以大導師才會那麽不高興。”蘇檀輕嘆了一口氣,“戰争可不是什麽好東西。如你所見,西班牙的人民本來就生活夠困苦了,再來一場戰争,時局只會更加艱難。”
他這麽一說,塔希爾就明白了,不過蘇檀的态度比大導師更溫和——“為什麽?”
“因為兄弟會從一開始就輸了一着,只能看後面在新國王身上有沒有翻盤的機會。”蘇檀開始慢條斯理地分析。
要知道卡洛斯二世雖然疾病纏身,臨近死亡的年歲裏更是有點瘋癫的症狀,但是還不算完全癡呆,他也是曾為西班牙的國土利益拍案而起的國王【1】。有理由相信他在被大主教、安東尼奧.德.烏比拉等一幹聖殿騎士團團轉的時候受過不少精神上的煩擾和折磨,才糊塗地簽下了那樣一份古怪的遺囑。
如果兄弟會行動夠快,把那份遺囑偷出來、或者銷毀、阻攔刺殺攝政□□出的使者卡斯蒂爾裏奧斯侯爵,又或是快馬加鞭聯合神聖羅馬帝國皇帝利奧波德一世宣布卡洛斯二世的遺囑為大主教假冒制造,那攝政團還不會像現在這樣在政壇上形成對兄弟會的碾壓優勢。
“現在安茹公爵已經啓程,背後還有個一心支持他的法,單純的政鬥手段可不如軍隊的摧枯拉朽來得有效啊。”蘇檀喝光了杯裏最後一口栗子奶茶,“法軍實力還是很強的,如果哈布斯堡王朝聯合英荷兩國來打,還不知道誰能贏。”
塔希爾腦子還有點沒轉過彎來,這聽上去似乎和蘇檀偏向柔和的态度沒有什麽關系,懵懵懂懂地哦了聲。
蘇檀看到他清澈且愚蠢的眼神就知道他現在還不太明白:“現在棋差一着,安茹公爵已經啓程,亡羊補牢能起到的作用也不太行了。不如就安心等着安茹公爵來繼承王位,西班牙人民的态度應該和你一樣,也許會很歡迎這位國王呢,路易十四也會盡心盡力保住孫子的王位的。”
塔希爾微微張着嘴:“為什麽和我的态度一樣?”
蘇檀一手撐點着太陽穴:“大多數人民和你一樣,他們對上層複雜的□□勢可以說一無所知,只能從平時的政令中感知到這個國王是好是壞。就上任國王的名聲,誰都知道真正掌控西班牙的是大臣們,來了個新的國王,也許能改變現在糟糕的狀況,而且有公開的遺囑在,人民不會想到遺囑有假冒的可能性,其實他們也不太關心國王是來自波旁還是哈布斯堡,既然這是老國王的意願,那遵從就好了。”
塔希爾這下才完全穎悟過來。從蘇檀雲淡風輕的語氣來看,像是對即将到來的結局早有預料,帶着洞悉一切的從容。相比之下,溫順遵從國王遺願的人民愚鈍麻木,這反差讓他有些難以接受。
蘇檀輕輕嗯哼了聲:“也不用太煩惱了,如果老國王遺囑是讓利奧波德一世的子孫來繼承王位,路易十四或許也會有動靜。已逝之事不可追,戰争遲早會出現,既然如此,大勢所趨,順其自然吧。”
平心而論,蘇檀現在也趨向于波旁。雖然路易十四背信棄義這事确實做的太無恥,但是哈布斯堡本身也好不到哪裏去,長達數百年的近親□□,要是再攤上一個比卡洛斯二世還糟糕的國王,內憂重重的西班牙不需要外敵入侵自己就會先內崩掉。
說完這些,他笑着岔開話題:“你也該回托萊多了吧?”
塔希爾回家了三四天,在家裏好吃好喝的還能天天睡懶覺可太舒服了,雖然也覺得是時候回托萊多,但是今天外面風好大,吹得飛沙走石,不知誰家的蓬布撲獵作響:“外面有點冷。”
蘇檀捏了下他的臉:“那明天多穿件衣服,早點把你的成果交上去。”
塔希爾哼哼哼,知道明天是不能不動身了,不如早點收拾好東西。
次日,塔希爾終于辭別蘇檀,動身返回托萊多。
他上交了自己收集的羽毛——從死亡目标滲血的脖頸處收集而來,已經氧化成了深黑色,凝固着細小的血塊,還有那本疑似聖殿騎士內部通訊使用的密碼本《堂吉诃德》。
老師對他的表現表達了贊許,接着他被安排去接受最後一項科目。
老師引着他去見教他新科目的人,遠遠一望,塔希爾就覺得那人有點熟悉。
等走近一些,他更加肯定了:“貓眼?”
貓眼轉過來,臉色很黑:“我都說過了不準叫那個愚蠢的外號!”
好的貓眼,是的貓眼。塔希爾忍不住笑了下,很快恢複了嚴肅的臉色:“那我該如何稱呼您?”
“西蒙。”貓眼冷冰冰的語氣,後撤一步拉開距離,把自己提着的一把劍丢給他,“來,試着打倒我。”
塔希爾理解了,原來這最後一課就是挑戰一個強者啊。他接過劍,以騎士的古老禮儀向他致意,随後也退後一步。
兩人比鬥用的劍是未開刃的鈍劍,如是大力揮砍依舊有可能造成傷害。塔希爾判斷這門“課”只是驗證水平,絕不是真的要分個你死我活。
他們彼此專注地觀察,踏步,謹慎地靠近,幾乎在同一時間,兩人迅速閃電過招,碰撞锵然,不過幾下格擋,最後是塔希爾抓住了一線破綻,率先推着劍勢前抵上貓眼的脖子。
“夠了。”貓眼靈活地抽身而去,收起劍态度冷淡,“你的水平已經合格。”
塔希爾一瞬間懷疑他在故意放水,但是轉念一想,如果貓眼真的放水了也沒關系,他還有一大對手是海東青,要是他練習到能打贏海東青的水平了,那麽打贏貓眼也是很有把握的事。
這麽一想,他自信心又有了,哪怕他現在還無法打贏全力以赴的貓眼,但是他還是很樂觀,以後的日子還長着呢。
短暫的課訓結束,老師再一次驚嘆他的進步與能力,笑着說:“你已經完全通過了考驗,在這稍微坐一會,我去通知他們。”
塔希爾老實坐下了,乖乖等待。在等待的時候,離開的貓眼走過來,注意到他,塔希爾先沖他打了個招呼。
貓眼停頓了下,好像在思考該怎麽應答這種招呼,最後極其不情願地“嗨”了一下。
塔希爾沒話找話:“你是專門從別的地方趕來的嗎?”
“執行完任務,在托萊多休假。”貓眼坐下來,但是坐在長椅上的另一端,塔希爾感覺他好像只坐了半邊屁股。
“最後一課結束後,會面對什麽?”反正現在也是在坐,不如趁這個機會向前輩聊下經驗。
“他們會問你一些問題,重申兄弟會的信條,然後走一些儀式流程,就認可你是正式的刺客了。”
“具體有什麽樣的流程?”塔希爾克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
貓眼拒絕提前透露:“這個可能沒有标準流程。”他停了一下,“做正式刺客要經歷斷指,你知道吧?”
塔希爾點頭,目光移到貓眼手上,貓眼擡起手晃了下左手。
盡管袖劍的結構早已改良,但西班牙兄弟會仍舊保留了斷指的傳統,好在值得安慰的是并不是他之前想的那樣連根斷掉,只是前兩個指節而已,貓眼在自己的斷指上戴了一節黃銅做的指套,乍一看過去就是一個比較貴重的裝飾,不會馬上聯想到斷指。
“也就這個比較難熬一下,別的,沒了。”
塔希爾覺得貓眼似乎不樂意多開口說話,于是也閉口不言。
好在這樣尴尬的沉默沒有持續太久,很快老師就走過來招呼塔希爾過來跟他走。
在塔希爾起身離開的瞬間,他清楚地聽到貓眼因渾身放松下來而呼出的一口長氣,走出幾步回頭一看,人已經不見了。
跑得好快!塔希爾有些驚嘆。
他轉頭跟上老師的步伐,想貓眼不像會随便讨厭別人的人,他可能就是不愛和別人說話?
塔希爾跟着老師走到平時訓練的草場上,草場邊緣有個修得很漂亮的噴泉池,天氣炎熱時,塔希爾和同學會來這裏痛痛快快沖個冷水澡,洗去一身臭汗。但入冬後噴泉就停了,露出幹涸的鋪着沙土與枯枝敗葉的池底。
老師走上噴泉,彎下腰在噴泉底部的刺客标志上按動扭轉,沉重的機關轉動,雕像向左旋移,露出正方向的寬敞洞口。
沿着坑洞的階梯往下走,地道挖得很深,而且左拐右拐,道路錯綜複雜,雖然塔希爾對那些未知的的岔路口很好奇,但也知道此時不是分神的時候,這樣複雜的通路設計肯定是為了甩脫可能的追兵。
走了一會,就來到一道兩邊點着燭火的幽長廊道。廊道左右是往昔偉大刺客的雕像。他們姿态各異,手持長矛、弓箭亦或是臂繞毒蛇,但視線都統一地在注視向聖堂走來的人,仿若從曠古的歷史中投下虛無的凝視,令每一位到訪接受注視的新晉刺客油然生出崇高的敬畏。
塔希爾在第一座雕像面前停下,老師說:“這就是你在課本上學到過的,兄弟會歷史上最偉大的導師之一,阿泰爾·伊本·拉哈德。”
“大流士,刺殺薛西斯一世的波斯刺客。”
“魏羽,刺殺秦始皇的刺客。”
“這位是意大利刺客兄弟會導師艾吉奧.奧迪托雷……”
在書本上了解到的刺客原來在這裏有實體的雕像,學到的歷史與知識陡然變得鮮活起來。他懷着複雜的心情撫摸過雕像,來到雕刻着刺客标志的大門前,老師在叩門的前一刻停住:“準備好了嗎?”
塔希爾點頭:“是的,我準備好了。”
老師敲響門,回音無比空曠,可以判斷出門後的空間大得驚人:“新人來了。”
裏面回應:“讓他進來。”
老師推開門,做了個請的手勢。
塔希爾慢慢走進去,門後的大殿除卻地面道路燭火照亮的地方,更高的頭頂根本是一片黑暗,守在大門兩邊的兜帽刺客雕像沉默而威嚴。
他擡頭看了下頭頂的黑暗,往明光燦爛的終點走過去,在高臺上方,五位導師等候多時。
塔希爾走到盡頭,單膝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