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特殊記憶(四):颠倒青苔落绛英
特殊記憶(四):颠倒青苔落绛英
蘇檀不介意在知秋殿過冷清的生活,還有些慶幸,似乎一直過這樣的日子,就不必為侍寝什麽的惶惶不安。
然而次日就有一隊太監送來不少東西,一套套新做的羅衣,顏色素淡,還有數枝精巧花簪。珠花、點翠、通草木、乃至素紗羅絹皆有之,還搬來不少初綻的芍藥和蘭草來,顏色美甚。
有了花兒,蘇檀一下有了莳花弄草的興趣,以剪枝插花度日,比終于抱着書昏昏欲睡要強多了。
再過一日,蘇檀正專心伺候一盆蘭草時,羅三兒興沖沖地奔過來:“公子公子,陛下要去西苑度端午,讓你也去呢!”
“我?”蘇檀扭頭神色驚訝,“當真?”
“金口玉言,千真萬确!”羅三兒語氣篤定,“正好陛下賜了新衣服下來,給您挑挑多帶幾件過去吧?”
蘇檀心裏打鼓,他不怕皇帝,就怕見到皇後——虛歲十五的小姑娘!怎麽面對?一個出身平民的少女,能接受丈夫私心藏悅一個男寵的事實嗎?
蘇檀想想就覺得老臉臊得慌,無可奈何的愁緒湧上心頭。
大明自成祖以來,皇後不選公侯家,如果張皇後沒被選上,或許用不着面對這宮廷了,也許……會和一個普通人家白頭偕老吧?但一朝貴為皇後,又是多少衣不裹體食不果腹的少女夢寐以求的?
羅三兒再次出聲:“公子?”
蘇檀回過神來,心不在焉地說:“去收拾幾件吧,都挺好看的,我不挑。”
羅三兒應了聲便去挑衣服了。蘇檀撚着蘭草葉子,不知不覺又發了半天呆,再站起來腿都蹲麻了。
他着實沒想好該如何面對皇後,有點心驚膽戰又懷着視死如歸的決絕心态睡過一夜,次日早早被羅三兒叫起來穿衣梳洗,困得人仰馬翻。
本來眯着眼好好梳着發挽發髻,聞到一股花香,睜眼一看,羅三兒正打算把剛剪下的芍藥簪發髻下,登時人就吓清醒了:“別!簪這麽大花,太張狂了,換別的來。”
羅三兒有點為難:“公子想簪什麽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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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檀扶着額頭有氣無力:“把昨天的花簪拿出來看看,我還沒仔細瞧過。”
羅三兒轉頭吩咐人把昨天的花簪都呈上來,滿滿一盤子式樣不同的花簪。
時下男子簪花風氣濃厚,被古板者鄙視為“服妖”邪氣。而蘇檀近些年都在馬背上舔血,簪花這種自宋傳承下來的細膩雅趣,自然是丢好久了。
看着一盤琳琅滿目的花簪,蘇檀沉吟半晌,選了個點翠仿淩霄花簪。點翠之色,與夏季青綠花樣的紗衣正好相稱。
對鏡自觀,蘇檀覺得差不多了,徐徐登上殿外候着的轎子,在轎內又小憩一會,再一睜眼,已經到了宮城外的西苑。
來到這座歷史悠久的園林,蘇檀心就活泛了。西苑地方大,規矩也比宮裏寬松得多,風景又好,誰來不想好好在這玩玩呢?不過此時不方便亂跑,還得拿捏着禮法,矜持地步入宮殿。西苑的宮人早準備好了一切,不過窗外視野比冷清的北五所好多了。
美景當前,蘇檀也臉上也多了幾分笑意。
後天即是端午,蘇檀饒有興致地想包粽子,這個要求着實讓羅三兒為難了一下,跑去西苑廚房好說歹說半天才要了一大把粽葉和糯米來。
蘇檀要包粽子也不是為了吃,純是鍛煉一些早已荒廢的手藝罷了。糯米泡過一夜,次日起來包粽子,起先包得還不熟練,粽葉不小心就破了,嘗試數次後終于恢複了手感,越包越熟練。
包好的粽子用繩子兩兩串成一串,一頭打個結,尾部拴上一條五色絲縧結成的穗,挂在窗下,小巧精致的粽子串在太液池吹來的湖風中微微搖晃。
羅三兒不失時機地奉上馬屁:“公子的手真是巧,這串粽子編得怪可愛的。”
蘇檀笑笑:“小手藝罷了。”
這一天他編了兩串粽子,另煮了十幾個,分發給名下宮人,自己吃了兩個,因為沒有餡料,只蘸了些白糖,也吃得有滋有味。
五月初五,端午節當日,蘇檀聽羅三兒說太液池上正在賽龍舟,可否要去看看。蘇檀問了句:“陛下有傳話來嗎?”
羅三兒頓時面露尴尬之色:“沒有。”
蘇檀心裏并不計較,他更願獨自行走,如果能行,他連羅三兒都不想帶,但是沒辦法。他說想去外面散散心情,身後還是跟了四五個太監組成的尾巴。
走在青石道上,蘇檀瞧着太液池上頗為熱鬧,擂鼓聲聲,各色龍舟劈波斬水,波光粼亂,隐約可聽到大聲呼喝叫好聲。
蘇檀驀然感覺自己的老朋友來了,可惜來的不太是時候,要是被身後的羅三兒看到,不知會作何報告。
但是鷹見到主人了不管那麽多,從高天盤旋俯沖而下,姿态輕靈潇灑地落在蘇檀伸出的胳膊上。
驀然從天上飛下來一只鬥大的金雕,只是一眨眼的功夫,飛下來還幾乎沒什麽聲音,吓得一衆太監人仰馬翻,連連退後。羅三兒更是直接爆出了家鄉話:“我滴乖乖,好大一只老雕!”
“以前在軍中做斥候時養的,老兇了。”蘇檀摸着金雕腦袋,吩咐:“食盒裏不是有肉幹?快拿出來。”
負責拎食盒的太監急忙把食盒裏的肉幹拿出來,戰戰兢兢的不敢喂,還是蘇檀拿了盛着肉幹的碟子遞到金雕喙下,金雕幾口就把精致的肉幹一掃而空,這點肉打牙祭都算不上。
“這裏不能打獵,知道麽?皇家園林,小心有人用冷箭射你。”蘇檀笑盈盈地摸摸金雕柔軟的頸羽。
金雕尖銳地嘤嘤嘤叫了幾聲,好像是聽明白了,低頭閃電般輕輕啄了下蘇檀虎口。
蘇檀胳膊往前一送:“玩去吧!”
金雕順勢沖天而起,迅速在天藍上模糊成一個黑點。羅三兒仰着頭,驚奇地道:“我聽說養金雕的人,都是要給鷹剪羽去爪的,關在籠子裏,還要蒙着眼才肯吃東西,不然一點養不熟,一爪子下去就能抓死人呢!”
“翼不能展、目不能視、身陷囹圄、飲食由人,那樣的養鷹有什麽樂趣?這麽想要聽話的寵物,為何不養烏龜呢?”蘇檀輕笑,“鷹還是在天上飛的時候最好看。”
蘇檀再閑走了一段時間就回宮了,龍舟都沒興致看,回來貪懶睡了一個漫長的午覺,午覺起來晃悠一陣,又到晚上,吃了就洗漱,洗完便睡。
次日起來,蘇檀的精神好了些,興致勃勃地問羅三兒他能去西苑哪些地方,羅三兒道:“現在正是賞石榴花的好時刻,公子要去看嗎?”
“西苑的石榴,與臨潼比之如何?”
羅三兒道:“西苑的石榴是看的,榴花勝火,宮裏人都愛看。若說吃,僧多粥少,小的還未嘗過,據說味道也是甘甜似蜜。臨潼石榴只有陛下和貴妃才配享用呢。”
今天風稍稍有些大,蘇檀擡起手,看到遠方樹上綴着片片朱紅:“那就是吧?”
“對,再走一段路就到了。”
一行人行至林下,蘇檀饒有興致地伸手彈彈樹上的榴花,手上沾了少許花粉,撚着手指一彈,若有若無的淺淡香氣依舊留在指尖。
他緩步向前走,不知不覺羅三兒已經遠遠落後好幾個身位。猛然在林前瞥到一角灰色道袍,正徐徐向這裏走來,步履之間似有猶豫踟蹰之意。
蘇檀笑起來,伸手掐了樹上一枝榴花:“陛下也來賞榴花的?”
對面傳來一聲咳嗽,蘇檀大步走過去向朱由校行禮:“臣參見陛下。”
“免禮。”蘇檀舉止言行依舊客氣地恪守君臣之間的禮儀,悠然問:“恕臣好奇,昨日的賽舟是哪支隊伍贏了?”
“蘇卿看過龍舟?”
“遠遠看過一眼,九支隊伍,看着穿灰衣的隊伍領先,不過臣沒看太久,就到別的地方玩去了。”
“對龍舟不感興趣?”
“豈敢,離得太遠,看着沒有多大趣味罷了。”
天子忽然沉默下來,林間唯剩下啁啾鳥鳴。
“陛下昨日,有看到一只鷹嗎?”
“鷹?見過一只鷹從林苑中飛起,飛得挺快,朕還疑心過看錯了。”
“那是臣養的鷹。”
“哦?蘇卿還養鷹?”
“那天就是臣養的鷹過來看臣了,假若陛下有興趣,等哪一天鷹飛來了,我帶它來給陛下看看。”
“這就奇怪了,你是它主人,平時又很少見到,怎麽養出感情來的?”
“鷹會自己打獵,它記得我。”蘇檀笑笑。
朱由校目光偏移,落到他手上的榴花。蘇檀便将花遞到朱由校面前,輕聲道:“臣覺得這花開得正好,陛下以為如何?”
“……是很好。”朱由校接過花,連帶握住了蘇檀的手。
即便在深宮中養了數月有餘,經年累月持槍挽弓勒馬在掌心指尖留下的舊繭依舊消退不去,在掌心摩挲時刮得微微發癢。朱由校撚他的指尖:“蘇卿……不覺得這稱呼太生分了?”
蘇檀眉眼低垂:“陛下是天下之主,百官之君父,想怎麽稱呼微臣都可以。”
“那叫你阿檀如何?”
蘇檀瞬間有些起雞皮疙瘩,但是自己許下的承諾,硬着頭皮也要答應:“陛下喜歡就可以。”
“阿檀。”
蘇檀神色柔和:“臣走累了,想在這就地坐一下歇會,可以嗎?”
“坐吧,正好朕也走了不短時間了。”
蘇檀選了顆樹坐下,坐下來沒一會,朱由校就湊過來。蘇檀對此早心知肚明,仍是不由得緊張得思緒停跳。
他聞到了帝王身上令人醒神的龍腦香氣,道袍衣料絲滑如水,抓也不抓不住。
他想到虛歲不滿十五的皇後,翺翔天際的金雕,诏獄裏隔壁臨江知府終日的慘痛呻吟,牢房裏猶如被千刀萬剮般的饑餓,意識深處叫嚣的黑暗夢魇。還有被抓那天,持刀的錦衣衛像從夜裏走出來的惡鬼,燈火熒熒,無處可逃。
“皇上想見你一面。”
從入宮時起,就沒有回轉餘地了。
磋磨如何?冷落又如何?違背君命的下場就是死。
朱由校終于舍得放開蘇檀,蘇檀掩嘴咳嗽,面色薄紅,耳尖更覺燙得厲害,一時間都不敢正視他,掩嘴說:“臣身體略感不适,想回去了。”
朱由校此時格外寬容:“那就回去吧,好生休養。入宮這麽久,也不見胖多少。”
蘇檀哪裏敢再應聲,近乎落荒而逃。疾步行了幾十步慢下來,思緒漸趨冷靜。
有一就有二,是今晚,還是明晚?蘇檀審慎地計量自己的言行,還是有點煩惱皇帝到底是什麽時候看中自己的。
“公子!公子!”羅三兒不知道從哪兒竄出來的,小碎步快步走過來,笑得快嘬出牙花子來了。蘇檀本就心事重重,看到他龇着個大牙樂更是氣不打一處來,一巴掌拍上他帽子:“樂什麽樂!跟撿了錢似的,瞧你那出息!”
“公子教訓的是,教訓的是。”羅三兒點頭哈腰,收斂了形色,問蘇檀晚上想吃點什麽,叫禦廚做點好的。
“回去再想吧。”蘇檀這會還不想思考什麽問題,和羅三兒走了一段路,猛然感覺出後面動靜有點大,似乎有接近上百號人浩浩蕩蕩過來了,扭頭看去,離得太遠,還沒看到具體的人影。
“公子怎麽了?”
“感覺有人過來了,陣仗還挺大的。”
羅三兒什麽都沒聽到,不過不妨礙他猜。陛下前腳剛走,皇後還在宮中養神,在西苑中能“陣仗很大”的貴人也不多了:“興許是奉聖夫人吧。”
蘇檀驚奇:“奉聖夫人?是哪位?”
羅三兒語氣目光都遮掩不住的羨慕與憧憬:“就是陛下的乳母客巴巴,客巴巴與陛下自幼感情深厚,形影不離,才被封了奉聖夫人的名號。陛下對奉聖夫人甚是親愛,二月的時候力排衆議,賜了百畝香火田呢!”
“是嗎。”蘇檀不鹹不淡地應道。
奉聖夫人浩浩蕩蕩的侍從接近,動靜也聽着明顯了。羅三兒趕緊說:“公子,奉聖夫人在宮中可随意行走,咱們遇到她還要行禮吶。”
“避一避吧。”蘇檀不想過早與這位風頭正勁的奉聖夫人先打個照面,和羅三兒走了岔道小路。
隔着疏朗的林子,先看到打頭的一排排宮女、太監魚貫而過,前後約有百人許,奉聖夫人坐在高毂繡簾的鳳辇,都快趕上宮中貴妃的排場了,就算看不清人,也不難從這煊赫儀仗裏感知到坐在鳳辇中的奉聖夫人是何等的神氣活現。
蘇檀略微皺眉:“一個奉聖夫人,能得如此,豈不是逾越禮制了?”
羅三兒賠笑道:“香火田都賜了,坐個大點的轎子又能如何呢?”
蘇檀沒說話,等奉聖夫人聲勢煊赫的龐大儀仗走遠,他們才慢慢踱步回到殿閣中歇息,用過晚膳後,稍微洗漱一番,拆了發髻趴在榻上讓羅三兒梳發按摩,很快昏昏欲睡。
蘇檀眯着眯着,忽然感覺羅三兒沒動靜了,扭頭一看,嗯,果然是陛下來了,依舊懶得起身,撐着臉頰笑問:“陛下怎麽這麽晚來?”
“政務纏身。”朱由校簡單解釋了一句,一手摸下來,蘇檀頓時吓了一跳,本能地滾到貴妃榻一邊去,朱由校不依不饒地欺身壓過來,摸得變本加厲。蘇檀知道這次是躲不過了,半推半就由他扒開裏衣啃桃子,氣喘籲籲。
被皇帝上臨幸不算是多好的體驗。蘇檀是痛了個半死,還要照顧皇帝的興頭,态度柔媚地教他如何如何,還要本着某種程度上屬于“妃子”的職責提醒皇帝不可玩鬧太過,保重龍體,但是皇帝不聽的話也實在勸不住。
等精力充裕的皇帝好不容易歇下了,蘇檀看着不知何時已經黑下去的天花板,心情微妙的有些複雜。
皇帝還是十多歲的少年。
腰還是好痛。
媽的,這日子要過不下去了,痛得想死。
發了好一會呆,蘇檀給自己揉了揉腰部穴位,緩了好半天緩過勁來,困倦疲憊地睡去。
臨幸之前和臨幸過後果然還是不一樣,皇帝一高興就送來了不少東西,門外太監在報禮單,除了各色上等绫羅綢緞,還賜了宮花宮扇等物。蘇檀随便挑了一把宮扇翻轉觀賞,竹絲纖薄交織成輕薄幾可透光的扇面,一叢蘭花在扇面上下飛跹時若隐若現。
晚上朱由校又來大駕光臨,蘇檀這次說什麽都不肯再陪着胡鬧了。朱由校倒很會讨好賣乖,關心地問他腰還疼不疼,蘇檀心道您這不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呢,面上還要擠出笑容應付。
顯然年輕人還是好哄的,蘇檀哄了他一會,和和美美地相擁而卧。朱由校躺着玩蘇檀的手指,摩挲指間的繭子:“阿檀,有喝菖蒲酒嗎?”
“五日午時飲過雄黃酒的。”
朱由校搖頭:“雄黃酒味一般,朕嘗這菖蒲酒滋味甚是不錯,今天就帶了一壇,想送你也嘗嘗。”轉頭便吩咐把酒呈上來。
不一會酒已送到,蘇檀掀起床簾,托盤上擺着兩只錾刻龍鳳花紋的高足金杯,盛着微翠淡黃的透亮酒液。蘇檀先将一杯呈給朱由校,再拿起一杯,朱由校卻把手中的酒杯遞到他面前,杯口微低,蘇檀愕然:“這……臣擔當不起。”
朱由校下巴一擡:“有何擔當不起的,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喝個交杯酒而已,想喝就喝了。”
蘇檀終究還是屈服了。禮制只是約束人的工具,沒史官聽牆角,怎麽做朱由校都不在乎。
菖蒲酒入口綿甜,菖蒲清氣十足,酒力微薄,落喉爽口。蘇檀淺淺喝了半盅,便停下來不再喝了。
朱由校把酒杯放回去,又撲上來,掬起在繡花軟枕上肆意流淌的一捧黑發,笑道:“阿檀這頭發保養得甚好,猶如貢緞,改日我做把梳子給你梳梳頭。”
“陛下!”蘇檀小聲叫道,“陛下賞賜得夠多了,臣不勝欣喜。不過梳發一事……”
他軟弱的叫聲被堵了回去,朱由校表面微嗔:“阿檀瞻前顧後,畏首畏尾,都快比皇後更古板了,之前那敢在宮中随意行走的勁兒呢?”
蘇檀抿了抿嘴:“陛下,那是以前……”
“現在也要一樣。”朱由校親親他,“要是宮中人人都死守規矩,那該多無趣,朕是天子,任旁人怎麽說,都怪不到你頭上的。”
才不過數月,昔日的皇太孫便完全熟稔了皇帝該有的威權與任性,蘇檀一時有些茫然,被一口輕咬咬得回過神來:“嗯,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