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序列七:唯願君心似我心(四)

序列七:唯願君心似我心(四)

馬德裏的下午突然開始下雨,刮大風。

雪裏蕻五感比人更敏感,一下跳到蘇檀膝蓋上去了,海東青忙着收衣服、關窗,事情還沒忙完,乍然聽到樓上清脆的破碎聲,有什麽東西被大風吹掉了下來,丁零當啷響了一地。

“什麽東西?”海東青看向蘇檀,蘇檀心一跳,捂着心悸的胸口略微蹙眉:“應該是風鈴掉地上了,我上樓去看看。”

卧室窗後挂着一串青玉片雕琢的占風铎,乃是唐時友人贈送的禮物。青玉色澤翠綠若鮮竹,每逢風起,玉片相擊聲如冰泉迸裂,可聽聲辨風,占吉兇,是蘇檀極珍愛的寶物。

世時流轉千年,串起青玉片的紅繩換過一輪又一輪,今日不知為何居然沒能挺過這次風雨交加,蘇檀進到房間,看着滿地碎片和玉珠愣住了。

敞開的窗還在不斷灌進風雨,玉珠被風推動,悠悠滾動。蘇檀慢慢跪下來,撿起地上沾水的碎玉摟進懷裏。

海東青進來看到地上的碎玉,也吓了一跳。家裏是玉的無一不是古物,碎了一地的大件這得有多值錢啊。他轉頭去抱了籮回來,蹲在地上快速把碎片和玉珠撿進籮內。瞥着蘇檀的臉色也不好受,好像要哭了一樣,小心翼翼地問:“老爹,這個……能不能補啊?”

“能補。”蘇檀手撫摸着玉珠,露出悵然的神情,他想起來一些久遠的記憶,強烈的悲傷湧上心頭,一低頭就落下淚來,“可是再也回不到原來的樣子了。”

塔希爾在失落的情緒裏緩了一天,想要離開隊伍的心不那麽強烈了,主要還是因為不确定蘇檀是不是還在生他的氣,如果蘇檀真的不想再見到他,那要怎樣做才能讓他開心起來?

塔希爾還沒有頭緒。

離巴塞羅那只有最後一截路了,所有人都有些放松,說說笑笑。而塔希爾覺得最近神思實在憂慮頻繁到疲倦,在車上蜷縮着睡午覺補眠,半夢半醒間突然打了個寒顫。

是感知到危險臨近的本能,他迅速翻滾下來,一個槍子兒正好打中了他剛才躺着的車壁,木胎爆裂碎片紛飛,槍聲零落,從聲音距離判斷刺客們正在反擊,他們這批是最後一批出發的,很不幸的被聖殿騎士派來的追兵咬上了尾巴。

塔希爾找機會鑽出了馬車,滾到車前持槍還擊,追兵似乎沒料到刺客會有這麽多,而且火力準備充足,在彈藥快要耗盡時開始撤退,刺客們乘勝追擊,抓到了幾個活口,質問還有多少追兵,得知後面還有增援後,刺客們面面相觑,塔希爾忽然有了主意。

“我不去巴塞羅那了,我來斷後。”

同行刺客詫異地問:“你不來巴塞羅那,那你要去哪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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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馬德裏,那裏有我認識的導師在,不用擔心我的安全。”

同行紛紛勸起他來,說馬德裏現在太危險,政壇上兄弟會幾乎全面失守,哪怕導師也難以庇佑到他。但塔希爾心意已決,非去不可,只向刺客們多要了一些毒藥瓶和幹糧,獨自向着馬德裏的方向出發。

路上果然見到了活口說的後續增援追兵紮起的臨時營地,他們還不知道先頭偵查小隊被全滅的事,依舊在等消息。

他在食物裏下毒毒倒了所有士兵,一個個補刀解決,收尾在野地裏巡獵的小股士兵,收獲馬匹、彈藥和金錢,還幸運地收獲了一份軍用地圖,這下總算有回去的路費了。

長路漫漫,獨自一人的滋味并不好受。

山林呼嘯的野風,随着夏季炎熱天氣活躍起來的蟲蟻,在黃昏時分成群的栖息在路邊的野草灌木中,馬匹經過時嘩然飛起,交錯如黑色煙雲,嗡鳴着撲上來,路邊的樹上還會盤繞翠綠的毒蛇。

塔希爾為防禦蟲蟻可能攜帶的疫病,不得不用布蓋住所有裸露皮膚,哪怕被悶得大汗淋漓。

除了林間危險的野物,有人的地方也并不安全。看他風塵仆仆用不懷好意的目光打量他的路人,路上埋伏在暗處的劫匪,想趁他不備竊取錢袋的小偷。路上和沿途村莊并不安全他只敢在教堂或修道院歇息,刮去叢生的亂胡,在幹淨的泉池裏洗澡,數天來的風餐露宿讓他消瘦許多。

好在雖時局動亂,貝西奧夫婦還居住在原來的地方。夫婦兩對塔希爾的突然歸來又驚又喜,同時驚訝于塔希爾的風塵仆仆與疲累,立馬給他安排地方洗澡,好好歇息了三天。

弟弟小費德裏科已經長大了,盡管對他并不熟悉,但是似乎很喜歡他,沖着他甜蜜地咯咯笑。望着可愛的孩子,塔希爾心都變得柔軟了。

休息好後,塔希爾依依不舍地告別親人。遙遙望向熟悉的馬德裏,他心裏一陣喜悅與歡快。花光身上最後一點錢雇了一輛馬車,趕到家附近已經是晚上了。他先不抱希望地敲敲門,感覺蘇檀和海東青應該早早睡下了,門後回應他的是雪裏蕻的一聲喵叫,咚咚咚地跑過來撓門。

塔希爾從懷裏摸出鑰匙開門,剛推開一條小縫,雪裏蕻就毛茸茸地擠出來,高興地搖着尾巴在他腿間轉來轉去。塔希爾彎下腰先摸了摸它的腦袋,帶着沉重的行李走進屋內,樓上傳來下樓梯的動靜,蘇檀舉着燭臺下來了,在樓梯上定定地看着他。

塔希爾放下行李,一時間有些不知該怎麽面對,有些心虛,有些緊張:“師父,我回來了。”

蘇檀安靜了一會,慢慢走下樓梯,燭光跳躍,照亮大廳,他放下蠟燭看着塔希爾神色複雜:“怎麽回來了?”

塔希爾猶豫了下,語氣堅定地說:“我想您了。”

蘇檀的表情既難過,又好像還是很震驚,沉默片刻後他硬起心腸說:“我說過了,你去巴塞羅那,我就當什麽事都沒發生過。”

塔希爾突然上前一步抱住蘇檀,以前塔希爾年紀還小的時候,經常這樣撲進蘇檀懷裏,但以現在塔希爾的身量直接把蘇檀撲了個踉跄,抵上桌子退動撞上牆,兩人一起倒在桌上。蘇檀疼得吸了口氣,擡眼看着塔希爾的臉,塔希爾讀不懂他的眼神,但他想也不想的吻了下去。

蘇檀起初掙紮了下,被他摸得渾身發軟。塔希爾只顧着親他,從下巴到脖子,蘇檀一口氣沒上來,怒喝:“松手!”

塔希爾執拗起來:“我不。”他随即道歉說,“對不起。”

蘇檀閉了閉眼:“你這是什麽意思?欺辱了我,道歉就行了?你荒不荒謬?”

塔希爾咬着牙:“我……我恨卡耶塔諾,我恨您為什麽和他在一起,我想愛你,可是你連愛你的資格都不肯給我,就因為我是您的學生?您不喜歡卡耶塔諾,卻可以和他上床,您是想靠這個來拒絕我嗎?我理解不了,我無論如何都理解不了!”他情緒激動起來,蘇檀說不出話,卻先難以自抑地哭了。

他一哭起來,塔希爾就心軟了,說不出更多苛責他的話,輕柔地吻他臉上的淚,低聲乞求:“蘇,可以不用這麽折磨我嗎?我喜歡你,喜歡了很久很久……不要對我那麽殘忍,求求你。”

蘇檀難過得說不出話來,他貼上塔希爾的臉:“不要這麽……這麽看輕自己。我只是……接受不了自己。”

塔希爾心裏多了些安慰,還好,他沒有因為自己口不擇言的傷害而忿恨到現在:“您在我心裏一直是最好的人,最完美無缺的人,我只希望您能原諒我,接受我,除了這個,我別無所求。”

蘇檀情緒緩和了些,但依舊沒法接受近似養子的學生愛上他,他連自己都無法接受——師兄當年的預言分毫不差的實現了,也和他自己發心蔔算出來的一模一樣。

預言是預言,但真正實現的這一刻,他惱恨自己,惱恨自己是個不知廉恥的東西。

“你松手。”蘇檀吸了口氣,“我……我想再緩緩。”

塔希爾猶豫了下,松手了。蘇檀坐起來扯了扯衣領,後腰還痛着,這小子真是沒輕沒重!他抿着嘴,半晌放緩了神色:“餓不餓?我去給你做夜宵吧。”

“不餓,我路上吃了。”塔希爾心情一松,蘇檀平時最尋常的關心就是問餓不餓,冷不冷。他這麽問,說明他對自己的态度行為都和緩不少,至少不會語氣強硬的趕他走了。

蘇檀一言不發地上到閣樓,他的房間還鋪着整潔幹淨的床墊,和原來一模一樣:“早點睡吧,有什麽事明天再說。”

他拉住蘇檀的手,急切地說:“師父,你能陪我麽?”

蘇檀皺眉:“你都多大了,還要人陪着睡?”

“不,我只是想讓你陪着我。”

塔希爾眼巴巴地看着蘇檀,蘇檀在床邊坐下來,低眉看着他:“想幹什麽?”

他說不出話了,絞盡腦汁地思索,半天才小聲說:“我只是想一直看着您。”

“真拿你沒辦法。”蘇檀嘆氣,撇過臉,“你這樣想,海東青知道嗎?你覺得他會怎麽看?”

塔希爾驀然一驚:海東青!他還未想過如果海東青知道他喜歡蘇檀會是什麽反應,大概因為海東青一直扮演的是哥哥的角色,對他也是和家人般愛護,如果真要讓海東青知道這事……海東青應該會真的打斷他的腿吧?

塔希爾支支吾吾:“我,我會盡力說服他的。”

“說服?”蘇檀冷笑,“我答應你什麽了嗎?”

塔希爾看着他眼睛鼓起勇氣:“我……我會努力的,直到你願意點頭的那一天。”

蘇檀臉轉過去,回避了他的誓言:“早點休息吧……晚安。”

這是塔希爾回馬德裏以來聽到的最好的消息了,他高興起來,但看蘇檀轉身離開,又陷入了深深的困惑。

蘇檀……到底是什麽态度?

塔希爾對這種捉摸不透的含糊态度有些傷腦筋,公爵夫人話說的沒錯,太含蓄對愛情沒一點好處。

蘇……你到底在想什麽呢?

懷着這樣的疑問,塔希爾沉沉入睡。

他這些天過得實在疲憊,一下就睡死了過去,第二天醒來比往常的作息晚了很久,睡來還是有點迷糊,想再回床上躺一會,但是直覺知道躺太久了不好,勉強撐着眼皮下樓,一看蘇檀已經在幹活了,瞥了他一眼說:“先去吃早飯吧。”

起得再晚,早飯時候不能亂。塔希爾吃了早飯,感覺蘇檀還是情緒不高,甚至一連幾天,蘇檀都是郁郁寡歡的模樣,讓海東青一頭霧水,私底下找塔希爾商量,愁眉苦臉地說:“在你沒回來的時候,有天大風把一件玉制的風鈴吹碎了,當時我收起來了,沒想到老爹能難過到現在……我們想個辦法請個工匠把寶貝修好吧?”

塔希爾現在才知道,蘇檀被風吹碎了一件寶貝。海東青不知他和他的關系,誤把寶貝碎掉和蘇檀這些天的心情不好聯系起來了,不過海東青這麽想,塔希爾也将錯就錯,覺得這種修複工作交給專業的珠寶商人比較合适。

但能接觸到工匠是一回事,修補珠寶的工錢又是另算,不确定要花多少,只能盡可能地往高了的預估。海東青把所有的私房錢都拿了出來:“夠不夠?不夠我再另想辦法。”

海東青攢的小金庫數量真的非常可觀,塔希爾覺得可以一試:“交給我吧!”

在莊園,他不單單接受了貴族相關的知識與禮儀,還知道現在流行的風尚由來——西班牙上層窮奢極欲的享樂風氣很大程度上都是從巴黎刮過來的。巴黎是歐洲的時尚中心,所有貴族富豪都趨之若鹜,哪家貴族豪宅裏沒一面法國皇家制鏡廠制造的大全身鏡、沒幾件從東方進口來的瓷器或地毯,那幾乎稱不上是真正的豪族。

貴夫人們無休止的宴會需求養活了馬德裏一大批裁縫、珠寶商、香水商等等奢侈行業,這些從業人員與聖殿騎士來往密切,因此也是兄弟會發展線人的主要領域。

當塔希爾憑借兄弟會的線人人脈得到與大珠寶商見面的機會,在珠寶商人面前打開裝着占風铎的木盒,看到破碎的玉片、缺損的玉珠,珠寶商人立刻皺起了眉,看了半天,表情非常為難地說:“嗯……看起來像一種特殊質地的孔雀石。”

得益于路易十四對鑽石的狂熱喜愛,歐洲的珠寶行業都更青睐鑽石和光面雕琢的閃亮寶石,而玉這種不透明質感又特殊的礦物很難得到欣賞。

為了蘇檀,塔希爾不得不硬着頭皮說:“這是來自東方的獨特礦物,而且對我有很重要的意義,我不在乎它的金錢價值,只希望能夠修複好它。”

“這恐怕很難辦到。”珠寶商人搖頭,“碎裂的寶石可以重新切割打磨,但是這種又小又薄的東西一旦摔碎,也無法琢磨成新的東西啊。”

塔希爾低聲下氣地懇求他幫幫忙,再想想辦法,珠寶商人為難地想了半天:“西班牙沒多少優秀的珠寶工匠,或許你可以到巴黎的聖日耳曼集市或旺多姆廣場看看,那裏聚集了全歐洲最頂尖的珠寶商和優秀工匠,說不定會有人願意接手修複。”

塔希爾感謝他的指點,抱着箱子走出珠寶店,有點迷茫:要去巴黎嗎?

“要去巴黎才有可能修好?”海東青一聽眼睛都快瞪出來了,鎮定下來就覺得太為難了。巴黎的奢侈繁華他早有耳聞,在那裏去請工匠來修複這件占風铎,恐怕他再攢二十年的私房錢也不夠!

怎麽辦?師兄弟面面相觑,都沒什麽更好的主意了。

塔希爾忽然想起,自己還有那麽一筆錢——梅迪納公爵帶他進莊園的時候說過,生父留給了他一批遺産,這筆遺産數量相當可觀,不過當時塔希爾還是少年,梅迪納公爵承諾等他長大到可以獨立掌握財政的時候就還給他,但眼下梅迪納公爵遠走“叛國”,這筆錢的歸處還不知道在哪裏。

他決定向蘇檀問問看這筆遺産還在不在,有多少。也許加上這一筆——哦,還有從奧列維船長辦公室那搜羅來的寶石,應該足夠去巴黎的花銷了。

蘇檀坐在書桌後,一下下地摸着貓,望着窗外,不知在想什麽。塔希爾鼓起勇氣走過來,心虛地叫了聲:“老師。”

蘇檀轉過頭,塔希爾看着他,總覺得他好像哭過,心裏更難受了。

“塔希爾,有什麽事?”

“我想知道,我生父留給我的遺産現在在哪裏。”塔希爾一坐下來,雪裏蕻立刻從蘇檀懷裏跳到塔希爾懷裏,一陣亂踩,他一邊伸手安撫,直視着蘇檀,“以前梅迪納公爵對我承諾過,等我長大了就會把這筆財産交給我,但現在……”

蘇檀表情有點驚訝:“你……你要這筆錢做什麽?”

塔希爾想給他一個驚喜,臨時扯了個謊言:“我想為父母再添置一些東西,供弟弟費德裏科請老師,以前父母供我認字,現在弟弟也應該有這樣的待遇。”

蘇檀的表情複雜,讓塔希爾覺得他已經看穿了,不禁有些心慌,如果蘇檀不同意給怎麽辦?

最終蘇檀還是沒為難他,答應他會去查,至于相關賬目要什麽時候找到是個未知數。塔希爾做出了等待好幾天的準備,沒想到蘇檀隔了幾天就把一萬裏弗爾交到了他手上。

塔希爾不敢相信:“這……這麽多?”

“就是有這麽多。”蘇檀笑笑,“足夠你弟弟從小學到大了。”

塔希爾更心虛了,本來是為了拿到遺産撒的謊言,現在花起來更心不安理不得了。蘇檀坐下來摸摸貓頭:“平時你和家人在一起的時間少,現在世道不安,回去多陪陪他們也挺好。”

他甚至連離開的理由都幫他想好了,塔希爾沉默半晌:“蘇,我……”

蘇檀沒有接話。

他安靜地坐在那裏,低垂着頭摸貓。雪裏蕻舒服地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露出肚皮扭來扭去。

塔希爾最終什麽也沒說,上樓準備收拾去巴黎的行李。

一萬裏弗爾、海東青積攢的六千裏亞爾、從船長那撈來的寶石,将這些財富堆積在一起,塔希爾生出了在巴黎生存下去的勇氣。

他還想起一件東西,把床底木箱拖出來,摸進最底下的衣服夾層裏,摸了半天終于摸出了那個小小的布包,媽媽交給他的雙股金镯。

也許錢會有盈餘,到時候可以把金镯設計成更好看的式樣、更适合蘇檀的尺寸……塔希爾摸了金镯半天,将它仔細收好,準備出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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