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特殊記憶(五):小隐林薮大隐朝

特殊記憶(五):小隐林薮大隐朝

隋大業十一年,南坨山靜雲觀。

蘇檀安安靜靜地坐在竹林裏,看着搖晃的竹葉發呆。

“浮旃?”李淳風抱着書快步走來,“我給你帶了些新書,夠你看好一陣子了。”

端坐入神的蘇檀聞言一動,眼中複現清明,起身行禮:“勞煩道長了。”

李淳風爽朗笑道:“何必如此客氣,舉手之勞而已。你看看,這些書能否看懂?”

蘇檀接過幾本,粗略翻過後再次致謝:“多謝這些書浮旃都能看懂。”

蘇檀入靜雲觀已有兩月,官話口音依舊不太好,不過與人交流已無大礙。他只願與李淳風對話,其他時候一言不發。

李淳風對他這些月來的進步也頗感欣慰。蘇檀讀書甚聰穎,接受能力很強,無人時話也多了些,比剛來時的沉默寡言好了不少。

初見面時,蘇檀破衣爛衫,頭發蓬亂,面容慘白似鬼,街上茫然踟蹰,行人避之不及,議論紛紛。官差衙役趕來質問他身份來歷,見說不出個所以然,就要押回縣衙大牢慢慢審問,恰巧李淳風下山采買路過,見此人形貌奇異,似乎來歷不凡,攔下衙役問清楚後,便說了些好話,說是靜雲觀鎖着的瘋子,不知為何跑出來了,他代觀主致歉。

有他作保,衙役就沒仔細追究,還幫他把人押上了靜雲觀。

觀中道人乍然見到小弟子帶回來一個人還有官差,一時頗為吃驚,好在有李淳風打馬虎眼加眼神暗示,一樁事總算瞞了下來。

給蘇檀洗漱一番穿戴妥當,相貌當真是我見猶憐,何況老奴。原本頗有不滿的至元道長看着也責怪不起來了,仔細詢問姓氏來歷,蘇檀也願意說了,自稱吳郡吳縣人氏,姓蘇名檀,字浮旃。

李淳風費了番勁才查出,吳郡即是現在的姑蘇一帶,乃是三國時期的稱呼。

再問其他事情,蘇檀面露憂愁之色,直言自己記得不甚清楚,恐怕還要一段時間慢慢回想。

李淳風仔細看看他,笑道:“氣色好了不少啊,你該多曬曬太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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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旃每天都在曬太陽。”蘇檀回答得一板一眼,“你自己也消瘦了不少,可是心中有憂慮之事?”

“嗨,不說這個,不說這個。”李淳風失笑搖頭,席地而坐,問:“浮旃近日有想起什麽事了嗎?”

蘇檀想了會:“想起自己的父親了。”

“哦?你父親是何許人也?”

“嗯……是個摸金校尉。”

李淳風極感興趣:“哦?令尊是曹操手下部将?”

“不像。”蘇檀出乎意料地給了否定回答,“家父并無盔甲,也無正經武器。他同伴都是同村同姓人氏,應該是遠房親戚,不像曹操部下。”

李淳風啧啧稱奇:“那摸金校尉一職,就是令尊自己冠名的了?”

“應該是。”

蘇檀對自己父親是個盜墓賊的事實沒多大忌諱,甚至毫無感情。

他自己都不知道為何感情能夠如此淡漠,或許……因為能夠死裏逃生、睜眼一看時間已過去百餘年這件事本身,就非常不可思議了吧。舊友親朋早就化為黃土一抔,再如何感念感傷,又能如何?

他能想起來的依舊很少很少,有關父親的記憶模模糊糊只剩下一些概念,自己究竟是怎麽死的,為什麽會活到現在的隋朝,更是未解之謎。

他記得父親給自己挂過一個檀木包金的長命鎖,裏面似乎裝着什麽東西,後來……他摸了摸心口,奇怪,又開始痛了。

李淳風見他面色忽然有異,關心的問:“可是心疾又犯了?”

蘇檀眉頭舒展開:“些許疼痛沒有大礙,緩一緩就好了。”

至元道長為蘇檀診查身體,驗出蘇檀心脈有異,似有阻塞之物,致使脈象極沉極緩,實在奇異。道長對此束手無措,搖頭直言華佗在世亦難救,藥石無醫,只能平時忌大喜大怒,切勿勞思傷神。

蘇檀很少流露感情,大多數時候在發呆,看書看着看着就開始神情恍惚,仿佛魂魄出走。李淳風也不打擾,起身徐徐邁步離開。

蘇檀還是話少,對地方和時代倒是越來越熟悉了起來,時事政治,風俗禮節都掌握得十分熟稔,雖然他的戶籍依然是個大問題,但只要待在觀內不到處亂跑,也沒有大礙。日常在道觀田間務農,砍柴挑水清掃無一不做,讓李淳風得了不少空來練習畫符、背誦道家經典。蘇檀看着他搖頭晃腦時,時常露出若有所思又似是懷念的神情。

李淳風看他好像觸景生情了一樣,好奇地問他:“浮旃,你有想起什麽來嗎?”

“想起來一些,不多。”

“哦?今日可否與我說說?”

“我想起來,我小時候是在山上生活的。”蘇檀目光放遠,“好像是一個很小的道觀,只有一個老道士,很窮。日常他吃素,我吃肉包子。”

肉包子不常有,逢年過節香客上山進香、求名算卦、下山主持法事科儀——總之就是有錢的時候才有得肉吃。老道士說修行人忌食五葷,忌殺生見血,但蘇檀是小孩子,三清不會計較。

“老道士還說過,等我長大了,就把相學易算之術傳給我,讓我以後下山了也能有口飯吃。但是……還沒等到他正式教我的那一天,我父親就把我接下山了,還給我戴上了一款長命鎖,說是好不容易求來的,可以保命。”

李淳風道:“我猜是令尊做摸金校尉心虛,怕影響你福格氣數,所以把你送上道觀寄養?那他接你下山,應該是要金盆洗手了吧?”

“哪有那麽容易呢。”蘇檀搖頭,“我下山了,和爹娘都不親。家裏還經常有人出入,勸他一起去幹活,三番五次,又消失了個把月,應當是重操舊業了。後來,爹把我也帶了過去。”

李淳風“啊”了聲,一時不知該做何表情。

蘇檀面色平靜地繼續講:“幹盜墓這行,一般是兒子下去,爹在盜洞口拉繩子。我年紀小,又從小在道觀修身養性,鍛煉筋骨,一些狹窄地方也能鑽過去,就這樣走了好幾個穴。直到出了一次事故,繩子上頭斷了,墓穴開始落石,還有流沙倒灌進來,我被石頭砸暈了。醒來……醒來也是因為盜墓賊。”

“也是盜墓賊?”

蘇檀點頭:“盜洞我是認得的,那個盜墓賊看到我吓瘋了,喊着有鬼有鬼,直接跑了。我爬出盜洞,找到他們藏東西的營地,有衣服有鋤頭,還有一點水和幹糧,就靠這個活了下來。”

沒有戶籍只能做流民,幸好蘇檀剛從地下出來,雙眼無法适應強烈日光,就用盜墓賊留下的短衣蓋住頭,透過衣服上的破洞、拿盜墓賊的鏟子當拐杖勉強探路,路人都被他這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吓得半死,往往扔下東西就跑。運氣好,還能撿到一點殘羹剩飯。

沒人盤查他的來歷。一路風餐露宿,食野啃草,稀裏糊塗竟走到了南坨山附近。

李淳風啧啧稱奇:“真是大難不死,必有後福。令尊給的長命鎖有如此保命奇效,莫非真是仙人遺饋?”

“不是。”蘇檀搖頭,“我娘說過,那玩意也是從墓裏盜出的水頭,被我爹包了層中空的檀木殼子,動一下還會在裏面響。”

李淳風繼續問:“令尊令堂可有說過,那寶貝是從什麽墓裏盜出來的?”

“應該是漢墓,那個時候東西多的是漢墓,至于是歸屬哪位主人……就不得而知了。”

李淳風再問:“那座墓已經被盜空了嗎?”

“摸金校尉,十墓九空。都摸到墓主人室了,應該不會留下什麽東西。”

李淳風面色頗為可惜:“原來如此……我還以為是仙人遺存呢。”

“也許吧。”蘇檀不知道該怎麽解釋自己的死而複生,除了“仙人”外,也沒更好的答案了吧。

李淳風轉頭把蘇檀說的來歷與至元道長說了一遍,至元道長沉吟半晌,囑咐蘇檀來歷切勿再與旁人說,再張羅着積累的香客人脈給蘇檀記上了靜雲觀的道籍,正式皈依為道家居士。

至此蘇檀終于有了戶籍,和李淳風一起晨鐘暮鼓,抄讀經文,練符學易。

蘇檀還記得幼時學過的東西,有李淳風帶入門,學起來很快,勤勤懇懇,進步斐然,李淳風對自己的教學成果非常滿意,引為摯友,無話不談,蘇檀與他共處,性格也慢慢活潑起來。

山上的道觀生活簡單而平靜,日複一日,春夏秋冬。

時值天下紛亂,靜雲觀香火也慢慢有了興旺之相,蓋因李淳風陰陽易學已頗有名聲,占課無一不驗不一不靈,求測者絡繹不絕。

但李淳風主要興趣精力放在天文歷法上,整天在紙上算來算去,給人蔔測算命是随緣。一些香客大老遠跑遠,耗費重金卻求不得李淳風來測算,不由得怨聲載道。

李淳風被師兄們一勸,有了別的主意:“師弟,你代我去幫香客們算如何?”

蘇檀專心畫符頭也不擡:“這怎麽能代?香客都是沖着你的名聲來的。”

“如何不行,他們又沒多少人真的見過我!”李淳風信誓旦旦,并許以兩塊肉餅的重利誘惑,“你的水平又不比我差!給他們算足夠啦,幫幫我嘛。”

蘇檀被他拗不過,只好接下這份差事。兩個肉餅,第一天就在道觀外吃完了,吃完進去就幹坐一上午,往來香客無數,沒人肯正眼瞧他。大抵覺得嘴上沒毛辦事不牢,還是指名道姓要找李淳風或至元道長,被師兄們一陣推托推薦才有少數幾個來向蘇檀求測。

蘇檀也樂得清閑如此,有空就繼續看書。

測卦一事,不能說的太直白,亦不能說的太含糊,蘇檀看過李淳風是如何對香客說的,也學着他神神叨叨的風格,別的不說,能唬住人就很好用。

一來二去,慢慢也有不少人找他測算了,不過仍有不少人一定要李淳風來算。蘇檀也會耍聰明心眼,先問過問題,裝模作樣掐指一番,說自己算不出來,要去請教師兄,請對方稍等一會,出去溜達一圈再回來把自己的話告訴香客。

有了李淳風的名頭,香客自然相信,省卻了不少麻煩。

“你小子,會玩啊。”李淳風咬着筆頭,故意板着臉,“打着師兄的名頭诓騙香客,要是砸了招牌怎麽辦?”

“師兄聰明絕頂,才思敏捷,定能幫師弟找回場子的。”蘇檀十分自覺地預先準備了綠豆糕。山上難得吃幾回零嘴,李淳風眼睛一亮,馬上不計較了,信誓旦旦地保證要是蘇檀馬前失蹄,他就來出面給香客解釋。

日積月累,靜雲觀的名聲越來越大。不少人慕名而來,都說靜雲觀占課易術很厲害,其中李淳風最厲害,尋常人輕易見不得。

“這位居士,你要問什麽?”

面相方正、衣着派頭頗為富貴的中年男子打量了他一陣,說:“我想見一見李淳風李道長。”

蘇檀對類似的要求早已習以為常,低頭整理紙錢:“師兄日常專心清修,不喜打擾。”說完擡頭一看,忽覺不對,定定地瞧了客人一會,客人貌相非凡,氣度上就非等閑之輩,他想了想,起身道:“請稍等一會。”

蘇檀不知道這位貴客是誰,但觀其氣度神态,日後定非等閑之輩,或許,師兄會願意見見他?

事實不出他所料,這位貴客求見李淳風,得到應允後進入靜室內聊了很久。甚至道觀閉觀謝客,回來一看,兩人還在裏面聊。李淳風似乎情緒格外激動,隐約能聽到“老人星”、“秦地分野”之類的話。

蘇檀猶豫了下,還是敲響了門:“師兄,再晚些要練功了。”

裏面的談話終于停止,李淳風對貴客說:“時候不早,居士明日再來相談吧。”

貴客亦客氣道:“叨擾至此,不勝惶恐,望道長早些歇息。”

貴客出來後掃了蘇檀一眼,停步拉了兩句家常:“小道長,平時有下山過嗎?”

蘇檀不解其意,答道:“偶爾下山。”

“小道長對事頗有洞見,于國事一道,可有心得?”

蘇檀搖頭:“我從不想這個。”覺得此人有點意圖不軌,幹脆轉身就走。

貴客在道觀內歇息過一夜,第二天又早起與李淳風相談,不過一時辰便結束了。蘇檀抱着飯盒過來時,正看到李淳風與貴客作別。

匆匆而來,匆匆而走,當真奇怪。

“師兄,吃飯了。”蘇檀遞給他飯盒,李淳風沒頭沒腦地感慨了句:“世事易變啊。”

“師兄怎麽突然傷春悲秋起來了?”蘇檀不解。

李淳風笑笑:“我這可不是傷春悲秋。”到底沒細說原因,只是照常吃飯。

吃過早飯,又要開始一天的功課事務。蘇檀還未準備妥當,一個師弟叫他去至元道長那一趟。

蘇檀見到至元道長先行一禮,喚觀主好。至元道長看了他一會,說:“以後你就不要去香堂為人測算了。”

蘇檀有點奇怪——好像從貴客登門那時起,一切就有些不一樣了。但他沒有多問,點頭道:“好。”

李淳風不算,蘇檀不算,頂替上來的師兄攢不出名氣,一時間觀內的香火少了許多,不過蘇檀沒太多想法,晨鐘暮鼓讀經誦科,日子始終平淡如流水。

隋大業十四年,亦是唐武德元年。

靜雲觀的道人們在天氣已經轉涼、山野漸披霞彩的時候才得知如今天下已然翻覆,改隋為唐。

雖隋末動亂,早就是亡朝之象,但傾覆得如此之快,還是略出至元道長之料。

漫山林野紅徹,間紅雜綠,好一派濃墨重彩的江河畫卷。李淳風坐在高處樹梢上,吹着曠野清風,悠然地晃着腿:“浮旃,你有想過下山嗎?”

蘇檀坐在樹下鍘柴胡,藥材的苦芬沾了滿手滿身:“沒想過,你想下山了?”

李淳風只是笑。

“師兄想下山的話,道長應該不會攔你的。”

“嘿嘿~我還只是說說嘛。”

“言動則意動,師兄我看你明年就要下山了。”

“喂!”

李淳風确實想下山了,但還沒想好何時下。

父親給他連寄了兩封書信,對新朝充滿熱切希望。他覺得以兒子的才華,必定能在新朝占有一席之地。

父親仕途不順,郁郁不樂才投身黃老之學,眼見新朝已起,心中早已熄滅多時的野望再度複活。望子成龍,為父所願。不過他在書信中言語頗委婉,希望李淳風自己做主,殷殷期望,言盡于表。

不用父親催促,李淳風确實有下山一施抱負的念頭。他研究天象星相那麽久,如不能傳知于天下,造福于蒼生,無疑是暴殄天物了。

蘇檀攏起一把新的柴胡開始鍘:“你下山打算怎麽做?走那科舉還是讓人舉薦?”

“舉薦!”李淳風志得意滿,“我和貴人約定好了,此次下山定能一展才華。”

蘇檀笑笑:“那祝你旗開得勝,馬到成功。”

蘇檀對建功立業毫無想法,對這世間更沒多少興致,好像活着行,不活着也行。

至元道長再次找他談心,問的還是是否要下山的話題。一個兩個都這麽說,蘇檀開始覺得有點不對勁了:“道長,為何一定要我下山呢?”

至元道長表情都無奈了:“浮旃啊,你入觀這麽多年,就沒照過一次鏡子嗎?”

蘇檀愣住,還沒等他說什麽,至元道長從袖中掏出一方磨得锃光瓦亮的八卦鏡,伸到蘇檀面前。

李淳風眉眼身量都長開長大了,已是意氣風發的青年。而蘇檀的臉和初來時一模一樣,沒有一點變化。

“我……”蘇檀還是有些遲鈍,他不敢相信,茫然地摸着自己的臉。

至元道長語重心長:“小隐隐陵薮,大隐隐朝市。靜雲觀庇護不了你太久。淳風才能傑出,日後必是人中龍鳳,有他照應,你在凡間能過得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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