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序列八:熏風入弦水沉煙(一)

序列八:熏風入弦水沉煙(一)

蘇檀醒來,一轉頭發現枕頭哭濕了。

他疲憊而無聲地嘆了口氣。

年紀大就是這樣,容易忘事,而一旦從夢中想起來什麽,就容易動情,陪伴了千年的占風铎破碎,痛惜入骨。

他收拾心情,起身整理衣裝,洗漱之後就要做飯,近日生意驟減,閑來無事只能靠下廚打發時間。

塔希爾最近吃得好睡得好,早睡早起,下來看到蘇檀在廚房燒水,高興地說了句早安,走近一看蘇檀眼睛是紅的,好像剛哭過,吓了一跳,不知所措:“師父,你是……是被蒸汽燙到手了嗎?”

“我沒事。”蘇檀笑笑,“來幫我把手吧。”

兩人很快做好了早飯,海東青正好從外面回來,進屋就大喊好香好香啊,要餓死了。

埃內斯托也起床了,吃過飯後,蘇檀幫他換過第三輪草藥,檢查過後說愈合狀況很好,謹記不能抓撓,好好待在屋裏休養,最好哪兒也別去。

埃內托斯遲鈍地說了句好,就茫然地上樓去了。

一通收拾後,海東青、塔希爾和蘇檀在院子裏做腌黃瓜。海東青半夜去監獄那邊探了探情況,一路上确定沒任何人發現他行動,也沒對任何士兵下手。他蹲點發現監獄淩晨時調入了一大批士兵,全副武裝,看樣子是針對他們準備的。

海東青咬着勺子:“要不我們過幾天等他們放松警惕了再營救?我們就三個人……”

“不行。監獄裏的人不能撐太久,越早越好。”蘇檀往杯倒入月桂葉、黑胡椒和大蒜,“你熬了一夜,先去睡吧,晚上我叫你起來。塔希爾,你要不要先去補個覺?”

塔希爾連忙搖頭:“不需要,我中午再睡一會,就等于睡飽了。”

“那你來和我收拾一些東西吧。”

蘇檀将裝好的腌黃瓜搬進廚房櫥櫃,随後帶着塔希爾回到院子,搬走角落裏不知堆了多少年的木頭,拿起鏟子開始鏟去一層土,掘出一塊石板,撬起邊緣掀起沉重的石板,石板下是一道狹窄樓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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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檀側身走下樓梯,下到地道才摸黑點燃了洞壁上的油燈,光亮微弱,地道深長,挖得不算高,塔希爾還需要稍微低一下頭:“這條地道通往什麽地方?”

“野外,有一條小道,可以很方便的去到郊外一家隐蔽的修道院,那裏住着一些年老退休的刺客。”蘇檀往前走,“我以前東西太多,在這條過道堆了些雜物,現在要準備過人,當然要騰出一些空間來。”

這條隐秘的過道兩邊挖出了對稱的半圓形洞窟,裝上鐵質栅門,洞窟內儲存的貨物蓋着一層布,看凸起的邊緣形狀貌似是堆疊的箱子,他好奇地問::“老師,箱子裏裝的是什麽啊?”

“瓷器。”

塔希爾東張西望看了下,這條長道向兩邊挖掘出的洞窟數量比他想象的還要多,假設一個洞窟裏只放十個箱子,每個箱子就放七八件瓷器,已走過的地方至少儲存了三千件以上的瓷器,是一筆相當驚人的財富。

“就這裏了,十幾個箱子。”

箱子排成一條直線,極大擠占了過道空間。蘇檀打開鄰近兩個洞窟的門,兩人合力擡起一只木箱——好沉!塔希爾一邊小心退後:“這裏面也是瓷器嗎?”

“是。瓷器不耐摔,想保存完好要耗費很多功夫。是瓶狀的容器,就在瓶內填滿土,澆透水,灑上種子,這樣瓶子內的土會被長出的小麥根須凝結成一個土塊。再在大箱子裏打好木框子,分隔出一塊塊的,把各種瓷器放進去,空隙用棉花啊,木屑一些輕巧東西填一填,再灑水種上豆芽。豆芽喜歡在黑暗的環境裏生長,在箱子裏有水長得快,長得密,能把小空隙全部填滿,而且豆芽是軟的,有韌性,船上風浪搖晃,有豆芽可以緩沖。”

塔希爾傻乎乎的問:“我聽說瓷器也是用一種神奇的泥巴燒出來的,種小麥的話,瓷器不會被根系紮穿嗎?”

“不會哦,瓷器很密實的,草的根系鑽不透。”

“為什麽東方會做瓷器,我們不會?”

“有什麽樣的礦産資源,就擅長做什麽。東方沒有像羅馬一樣柔軟易雕刻的大理石,但是有能燒制出瓷器的土,自然會做出不一樣的藝術。”

“東方離這裏有多遠啊,真的遍地黃金嗎?”

“有多遠我不知道,我乘船過來,都忘記過了多少天。要說遍地黃金那是不可能的啦,和馬德裏一樣,有乞丐,有窮人,也有生活奢靡到無法想象的王公貴族,這點到哪裏都是一樣的。”

“我覺得,至少東方的平民會過得更好一點吧?”

“哈哈,為什麽這麽想?沒錢沒權,到哪裏都很困難的。”

“嗯……那東方總有比馬德裏更好的地方吧?”

“這話說的,你不是馬德裏人了啦?這麽嫌棄馬德裏呢。”

塔希爾癟着嘴:“我就是覺得馬德裏很一般。”

“你這孩子!怎麽這樣。”

“蘇,你就說一下嘛,東方的城市到底和馬德裏有什麽不一樣?”

“嗯……讓我想想……”

要論最不一樣的,當然是建築和水鄉園林風光。白牆青瓦,牆根生着濕潤厚重的青苔。早梅、玉蘭、海棠春塢,河邊細柳如煙,人家盡枕河。

蘇檀早早起來,就為了吃一家燒餅鋪新鮮出爐的燒餅,蔥香濃郁,酥皮油潤松脆,好吃極了。可惜沒有方子,蘇檀到現在也做不出那種味道。

再就是雞頭米,一種水生種子,小小圓圓的一粒,是極珍貴的時節令食,與蝦仁或嫩青豆清炒,味道極其鮮美。

兩人一邊擡着沉重的木箱,一邊聊遙遠東方的風土人情,很快十幾個木箱都被搬進了洞窟中存放,撲撲身上的灰:“累了吧?上去想喝點什麽?桑格利亞還是大麥?”

“桑格利亞!”塔希爾的最愛永遠是桑格利亞。蘇檀走一路熄一路的油燈,摸黑上樓梯,笑道:“天天都要喝桑格利亞,家裏都快被喝窮了。怎麽,大麥水不好喝?”

“以前喝大麥水喝多了,而且桑格利亞太好喝了。”塔希爾理直氣壯。蘇檀說:“瓦倫西亞有一種夏日飲品叫巴旦杏仁糖漿,也很好喝,我覺得比桑格利亞清爽多了,味道還很像東方的飲子。”

“真的嗎?那我以後一定要嘗嘗。”

從密道出來,塔希爾感覺空氣都清新了很多,冷不防雪裏蕻蹲在牆角打算往暗道裏竄,被蘇檀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倒拎起來打了好幾下屁股:“叫你調皮,趕緊把門關上。”

雪裏蕻喵喵亂叫,勾着蘇檀衣袖扒拉進他懷裏,松快地搖尾巴。

将牆角的布置恢複原樣。蘇檀進廚房準備用家裏現成的水果做桑格利亞,塔希爾負責抱住雪裏蕻看蘇檀做桑格利亞,做好後先給雪裏蕻淺盛了一小碟,雪裏蕻伸出粉紅舌頭舔舔舔,看樣子很喜歡這個味道。

“喝吧。”蘇檀掐了一片新鮮薄荷葉放在酒杯上遞給塔希爾,“我調得酒味淡了點。”

塔希爾接過酒杯,沒着急喝,先湊近親了蘇檀一口,蘇檀斜着眼掃他一眼,欲語還休。塔希爾喜歡死他的眼神了,喝桑格利亞都感覺比平時味道更甜。

蘇檀繃着臉:“喝完了還要幹活。”

“啊?”

塔希爾喝完桑格利亞,還要繼續搬運家裏常用的一些瓷器,經過蘇檀指點,塔希爾才知道原來家裏一些貌不起眼的純色青瓷或白瓷都是價值連城,聯想到自己平時還用過這些不起眼的小瓷碟給雪裏蕻盛水喝,不禁分外心虛。

即便晚上就要冒着巨大的風險去看守嚴密的監獄救人,但塔希爾一點沒感覺出緊張的急迫感,吃過午飯舒舒服服的睡了個午覺,還是被跳上胸口壓大石的雪裏蕻悶熱醒的。

打着哈欠下樓,蘇檀也坐在椅子上撐着腮犯困。塔希爾蹑手蹑腳走過去,坐下來看蘇檀安靜打盹的模樣,內心充滿平和的幸福。

不管怎樣,蘇檀都沒有拒絕他,這不就是自己一直想要的嗎?

入夜,三人開始行動。解決高塔上的哨兵,按照事先商定好的計劃,在監獄一處角落布置好炸藥和煙霧彈,爬到隐蔽處等待海東青解決好哨兵發信號。

在制定計劃的時候,蘇檀并未說明自己會去幹什麽。但塔希爾沒覺得這樣有什麽不對,他相信蘇檀會有自己的安排。

夜空中飄過貓頭鷹的咕咕叫聲,塔希爾點燃引線,迅速轉移靠近監獄牢房區域,一連串爆炸聲響起,監獄看守不少從睡夢中驚醒,走出房門時又相繼産生爆炸,慘叫此起彼伏。正在巡邏的士兵忙亂起來,一幫人去救火,一幫去搶救傷員,混亂無比。

蘇檀輕輕松松走進監獄,牢獄鑰匙實在太好搞定了,簡直像故意放在那裏讓他來拿的。他對此心知肚明,毫不猶豫打開了所有牢門,不管坐在牢房內的剩多少是真正的囚犯,能救出多少算多少。

“快走,快走!”蘇檀招呼,一些人認出了他衣袍上刺繡的标志,剛想伸手引起注意,就被身邊的“囚犯”狠狠壓住胳膊,幾乎是被強行擡着架了出去。蘇檀裝作太過匆忙,對其視若不見,等牢房內的人撤得差不多了,自己才走出來,與此同時。監獄的城牆驀然走出成隊士兵,舉槍對準了他們。混跡在囚犯中的士兵也紛紛從囚衣中拔出匕首控制距離最近的囚犯,真正的犯人們頓時亂作一團。

蘇檀沒有動,他仰頭看着城樓上緩緩走出的波托卡雷羅主教,他的心腹押着五花大綁的埃內托斯走出來,狠狠壓在城牆上。

“我該稱呼您為什麽?”波托卡雷羅儀态優雅,“刺客的導師?”

“你沒必要知道我的名字。”蘇檀牽了牽衣袖,“如果我沒猜錯,提澤納……包括那位猞猁就在這附近吧,你真的能使用它嗎?不會只會用它來生産僞冒品吧?”後兩個問題他并未面對波托卡雷羅,而是面向不知是否有藏人的黑暗某處。

波托卡雷羅面無表情:“這不是你該知道的事。現在他——還有他們的生命,都取決于你,把你保藏的碎片交出來,我會考慮仁慈地留你們一命。”

“很可惜,我并不相信你的承諾。”蘇檀已經開始暗中發力,只不過波及範圍并未牽涉到城樓上的士兵,那些控制囚犯作人質的僞冒士兵率先感受到了些許怪異的不适。與此同時,提澤納開始震動。

蘇檀感知到了某種共振同諧的力量,相似之物的同諧大大強化了單一碎片的威力,當它迸發出更強的功率時,在場除了特定的人都發出了非人的慘叫。

塔希爾看到蘇檀身上迸發出了光芒,無數幾何線條交錯形成的奇異又燦爛的金色光芒。更奇怪的是監獄範圍內還有另一個璀璨奪目的光源,海東青距離另一處光源最近,轉身狂奔而去,又像是突然被什麽隐秘的力量擊中了一樣摔倒在地。

塔希爾強忍着心理和身理的雙重不适沖向光源,然而另一處光源很快熄滅。塔希爾清清楚楚看到抱着光芒逐漸微弱下去的提澤納狂奔的人在窗後閃過,現在去追已經來不及了,一牆之隔失之交臂,氣得他破口大罵。

蘇檀一步步走上城樓,踢開地上的長劍矛頭,先給埃內托斯割開了繩子,再沒理他。徑直走向波托卡雷羅,掙紮起身的波托卡雷羅猛然從懷裏掏出鑲滿寶石的匕首捅向蘇檀,被蘇檀輕松扭脫臼手腕奪下華麗的匕首,悠閑地評點:“很不錯的刀。”

“陪我走一趟吧?”他勒住波托卡雷羅脖子,冰冷的匕首貼了貼肥膩的軟肉,語氣柔和,“另一部分犯人被你轉移到哪裏去了?還是已經埋到土裏去了?嗯?”

“他們都在這!”波托卡雷羅深吸一口氣竭力保持平靜,“懷疑和兄弟會有關系的犯人都在這裏!”

蘇檀知道他沒有說謊,輕笑着說:“那麻煩教主大人給我們安排幾輛馬車吧?”

波托卡雷羅看樣子還是很不甘心:“為什麽……為什麽你能……”

蘇檀不想跟他廢太多話,冷着臉說:“因為你的手下都是酒囊飯袋。”又呵斥道,“快!”

波托卡雷羅終于開始命令手下放下武器,馬上安排好馬車,打開監獄大門。讓驚魂甫定的犯人們上車,自己也被蘇檀強行推上了車,迅速離開了監獄。

蘇檀在前面指路,一路回到家。家門口還留着一些士兵駐守,還沒等士兵出聲質問什麽人,波托卡雷羅就先大叫起來,命令他們趕緊放下槍,放棄抵抗。海東青跳下車,毫不猶豫滅口,招呼能動的人都下來幫忙拖屍體。蘇檀依舊牢牢控制着波托卡雷羅下車,一路走到後院,塔希爾和海東青解決完屍體就來後院搬動木材和石板,招呼同伴趕緊下去,人快走完時,海東青推了一把塔希爾,“你下去,我斷後。”

“師兄?!”

“怕什麽!家裏還有東西沒收拾呢,洞口也需要僞裝,我知道那個修道院在哪,不用擔心我。”

“那……那你一定要小心啊。”

“婆婆媽媽,快走吧你!”

塔希爾鑽進地道,頭頂的石板很快被蓋上了。塔希爾隐約聽到了一聲貓叫,他沒想太多,他迅速下到遞到,追蹤微弱的光線與前面的人彙合。一行人急匆匆的行走,波托卡雷羅在前面大叫:“該死的,你能不能慢一點……我要喘不過氣來了!”

“再廢話就把你埋了!”蘇檀不客氣地回答他,波托卡雷羅果然沒再多說一句話。

地道漫長,出口是一家宅院後花園的噴泉,波托卡雷羅被蘇檀當作盾牌接受了機關運作甩起來的一身水,夾雜着一片或許是仆人沒打掃幹淨的落葉,忍不住就罵了句髒話。

蘇檀踏上地面,先看了看四周環境,回頭說:“都上來吧,附近沒人。”

刺客成員們一個個爬出來,塔希爾最後走出來。波托卡雷羅陰暗地環視四周:“這也是你們的據點?”

“确切的說,這地方已經被你們聖殿騎士某位成員收為個人財産了,不過他好像沒搬進來住呢?不然今天他就會和你一起作伴了,高不高興啊?”

波托卡雷羅的臉色像吃了屎一樣難看。蘇檀逗完也不再理會他,吩咐塔希爾去把負責打理宅院的管家叫起來,為他們準備離開的馬車,其他成員找到園丁用來打理園藝的剪刀、草耙當作武器将波托卡雷羅團團圍住,防止他逃跑。

蘇檀走進宅內,塔希爾“叫醒”管家的動靜已經驚醒了一些人,一個年輕人沖過來試圖和蘇檀搏鬥,被蘇檀蹬牆借力飛起一腳踹得撲到欄杆上,蘇檀落地再擡起一腿拍上他的腰,年輕人雙手抓着欄杆,想掙紮掙紮不起來,蘇檀俯下身,親切友善地問:“多大了?”

年輕人掙紮無果,只好回答了他的問題:“二十……二十一。”

“那還年輕,經得住。”蘇檀笑了下,一腳把他踹了下去,年輕人徑直摔下一樓,慘叫不停。

蘇檀擡眼看向對面的人,一些老幼婦孺,看到他紛紛驚恐地退後。

“我們需要一些馬車。”蘇檀柔和地說,“幫我們解決這個麻煩,我保證不會再打擾你們。”

有管家的全力配合,轉移的馬車在淩晨時分東拼西湊找來了。被脅迫奔走勞累了一夜還滴水未進的波托卡雷羅面色灰敗得像是要死了一樣:“你們還要多久才肯放過我?難道想把我也擄到你們那個秘密據點去?我保證你們會後悔這決定的!”

“我們當然不會冒這個險。”蘇檀笑笑,“主教大人,就您的力氣而言,您真的時日無多了。老年人就該在家裏好好休息,別再出來折騰了。”他語氣愈發柔和,“您現在可以好好休息一會了,等您醒來,您的手下就會來接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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