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序列八:熏風入弦水沉煙(二)
序列八:熏風入弦水沉煙(二)
艱難跋涉三天,他們終于抵達了兄弟會在索托德爾雷亞爾修建的小修道院,與馬德裏相距四十多公裏左右。
塔希爾不知道這算不算“郊外”,但着實走得累得夠嗆。
一些傷員拖累了大部隊的行進速度,受審訊遺留的傷口還有惡化的趨勢。蘇檀一到修道院,便詢問修道院院長有沒有藥材,忙着和修女調配藥粉,給傷員清理包紮傷口。塔希爾坐下來緩了一會,就接下了去藥田采藥的任務。
一直忙活到晚上,隊伍中的傷員基本得到了良好的照料,寂靜的夜裏,呼嚕聲四起。
蘇檀洗淨雙手的血,坐在椅子上,呆呆的。
塔希爾走過去,一屁股坐下來:“蘇,為什麽還不睡?”
“在睡呢。”蘇檀睜開眼,“睡覺就必須躺着睡?”
“躺着睡更舒服。”塔希爾不想看蘇檀忍受不必要的苦難,“我扶你到屋裏床上睡吧?”
“修道院沒有床位了,就在這将就一下吧。”
“這怎麽行?”塔希爾東張西望,雖然不能跟傷員搶床位,但是他覺得應該可以跟附近村民借宿一下房間,不然坐着睡也太難受了,或者——“……靠我睡會兒?”
蘇檀眯着眼笑起來:“那你怎麽睡呀?”
“白天的時候我再睡。”
蘇檀笑着搖頭,還是修道院院長抱着被褥過來終止了争論,她表示很抱歉沒給所有客人準備好住宿,臨時從箱子裏翻出了一套夏季用的床褥,雖然用在這個時節并不合适,但是這是她們最後能拿出來的了。
“可以了,有這個也不算。”蘇檀接過褥子道謝,院長又保證說明天一定會安排好。蘇檀笑着勸她早點去休息,這邊很好。
蘇檀抱着褥子找了片平整的角落鋪下褥子,躺下來壓了壓,感覺還可以。“還挺軟的。”就是沒有蓋的被子,光和衣而卧還是有些冷,他看着塔希爾笑:“過來擠一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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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不用了。”塔希爾下意識搖頭。
蘇檀小聲說:“我冷呢。”
塔希爾說不出拒絕的話了,他滿腦子都在回味蘇檀方才那一瞬的表情。有種說不出來的羞澀、又像某種有意無意的邀請,還有幾分像委屈的撒嬌,仿佛拒絕就是不可饒恕的滔天大罪。
他慢慢躺下來,手腳局促得都不知道該往哪兒放。而蘇檀大大方方地摟了上來,一貼身發現,蘇檀身體真的有點涼,好在抱在懷裏很快暖和了起來,熨帖又柔軟。
“以前是雪裏蕻幫我暖和的。”蘇檀臉埋在他懷裏,聲音悶悶的:“明天我再找合适的地方。”
塔希爾心跳得很快,耳尖燙得發燒,他嗯了聲,滿腦子胡思亂想。
而蘇檀睡得比他快,呼吸均勻,絲毫沒有心理負擔。塔希爾慢慢也放松了下來,幾乎瞬間進入夢鄉。
次日醒來就發現懷裏已經空了,胳膊還有點麻,半天使不上勁來,他搓了搓胳膊,覺得莫名有些發冷。太陽已經升起來了,天地間溫暖的風開始流淌,伴随着樹葉沙沙作響。
他向一位正在勞作的修女詢問蘇檀去哪了,修女回答蘇檀和院長去和村民商談去了,準備騰出更寬裕的地方照料傷員們。
塔希爾找到修道院分發早餐的地方,喝了一些食材不明味道也很淡的糊糊配上兩小塊面包,勉強果腹。吃完早飯他發了會呆,覺得不能浪費如此陽光燦爛晴好的上午,索性起來練功。
“塔希爾!”驀然有人叫他,“塔希爾!”
“師兄?”他東張西望,循着聲源走去,海東青迎面走來,脖子上還趴着雪裏蕻,“呀?不在家不習慣了吧,哈哈哈!”
塔希爾苦笑:“師兄別嘲笑我了……哎!”冷不防雪裏蕻在海東青肩膀上發力起跳,一下跳到他身上了。尖尖的貓爪壓入皮肉還挺疼的,他熟悉地去揉雪裏蕻腦袋,雪裏蕻在他肩膀上蹲穩了,兇惡地喵喵叫着閃電出拳,扇了他好幾個巴掌。
塔希爾被打得睜不開眼,打完雪裏蕻仍在氣憤地罵罵咧咧,不斷哈人。海東青幸災樂禍,笑得直不起腰來。
塔希爾摸着雪裏蕻腦袋求饒:“我沒想過抛棄你啦,原諒我吧,好不好?給你抓魚吃。十條八條都可以。”
不知雪裏蕻是聽懂還是沒聽懂,但它哈人的頻率下來了。海東青才說,自己帶來了一些家當,有他平時的換洗衣裳,趕緊去找來穿着吧。
塔希爾整理好着裝,蘇檀和院長也在這個時候回來了,雪裏蕻一見蘇檀,立馬故技重施,跳上蘇檀肩膀一陣閃電出拳,院長驚訝地叫起來。
蘇檀反手抓住雪裏蕻後脖頸,等它安靜下來摟着它蹭了蹭臉頰,雪裏蕻不高興地撲騰了一會,被蘇檀抱着哄了好久,還是原諒了他,窩在懷裏不太溫順地嗚嗚喵喵。
“它看上去很兇。”院長看着趴在臂彎裏搖晃尾巴只露出一雙眼的雪裏蕻,蘇檀笑道:“天生長得兇而已,實際很親人呢,要不,來試着摸摸它?”
院長搖搖頭,她還有別的事要忙,只撥了一下雪裏蕻的耳朵就走了。蘇檀放下貓,拍拍腦袋:“玩去吧!”雪裏蕻也沒去玩,蹲在地上舔毛。
“師父,我們接下來怎麽辦?去巴塞羅那嗎?”
“這裏的傷員需要送去巴塞羅那,在那裏他們更安全,但是我們……我還沒想好。估計這會波托卡雷羅已經回到了自己的崗位,公爵夫人和塞薩爾主教還在角力,局勢不明朗,我不想太早離開馬德裏。”
“兄弟會的情報體系還能運作嗎?”
“埃內托斯被捕的那一刻就已經崩掉了,剩下沒被找出來的人聯絡不到上級,自然會隐藏起來,我們很難找出他們,現在這情況,也不适合聯絡他們。”
“那我們還能做什麽?”
“政治上我們還有公爵夫人,但那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神器。”
“神器。”塔希爾撓頭,“我們要怎麽奪回神器?經歷過這樣一次,猞猁應該會更加警惕。”
“有過一次接觸就好辦了,如果他繼續使用……我可以推算出它的大致方向。”
蘇檀做了兩手準備。一方面需要有人去和巴塞羅那的地方兄弟會聯系,派出人接應這批傷員。一方面,蘇檀需要盡快與于爾森公爵夫人了解政壇上的情況。
梅迪納公爵“叛國”,維拉達利亞斯侯爵在前線孤軍奮戰,埃內斯托暴露,安德烈神隐。兄弟會風雨飄搖,必須盡可能的保存實力,蘇檀不希望僅存的指望在政壇上夭折。
海東青在修道院休息過一天就攜帶書信前往巴塞羅那。塔希爾返回馬德裏,蟄伏兩天才找到與公爵夫人見面的機會。
“小寶貝?!”
于爾森公爵夫人對塔希爾的突然出現很是驚喜,笑逐顏開,“你怎麽來了?”
“夫人,我們現在的處境很危險。”塔希爾把最近發生的事簡略說了一遍,公爵夫人擔憂地望着他,撫摸他的臉頰,心疼的說:“都瘦了好多呢,可憐的孩子,坐下來吃些東西吧。”
塔希爾勉為其難吃了些小點心,又灌了一杯茶。公爵夫人才開始說起自己的情況。
她的政敵使用了一些“小小”的拙劣手段,揭露她的私生活,指控她與秘書德奧比尼關系偷偷交往,還嫁給了他。試圖通過侮辱她名聲讓凡爾賽宮厭惡她,撤掉她宮廷女侍長的職務,他們幾乎要成功了。
不過公爵夫人讓塔希爾不用擔心,王後和國王都離不開她,讓.奧裏公爵也過得很好,他的地位是最穩固的。她在政壇上建立了關系穩固的盟友,這一點不會因她的離開而動搖。
“您會離開馬德裏?”塔希爾吃了一驚。
公爵夫人自信而從容地微笑:“不用怕,我不會有事。你可以把這當作一個簡短的度假,回巴黎放松下身心。我遲早會回來的,不要太想我哦?還有,記得保護好自己的安全,有任何需要幫忙的,你都可以找奧裏公爵或是我的朋友們。”
公爵夫人說着,脫下手上鑲嵌着寶石的精美戒指,放上他的手心,“保管好這枚戒指,有它就可以找我的朋友們幫忙。”
公爵夫人似乎對即将發生的一切都有十足的把握,塔希爾縱使再疑慮重重,也不得不帶着少得可憐的消息回到索托德爾雷亞爾的修道院,向蘇檀講述了自己與公爵夫人的談話。
他感覺得出來,公爵夫人并不願透露太多關于政治上的事。
蘇檀态度非常幹脆利落:“既然夫人覺得有把握,那就是沒事了。好好在這休養一段時間,等巴塞羅那的人來接走傷員後,我們就回馬德裏。”
沒過多久,腓力五世在主教讓.德埃斯特雷的陪伴下前往達普拉森舍,一到地點,主教馬上塞給國王一封來自凡爾賽宮的密信,勒令他解除于爾森公爵夫人宮廷女侍長的職務,國王抱怨了一下,還是接受了這道命令。
于爾森公爵夫人順從地接受了這道簡單粗暴的解雇令,她準時從馬德裏出發,不過在返回的路上走走停停,花了大量時間和自己在西班牙宮廷裏的親信寫信,指示他們保持冷靜,靜心等待她的回來,她會用權力回報他們對友誼的忠誠。
她還在信中附上了一張年輕人的肖像,敬請朋友們記住這張臉,一旦這張臉的主人帶着有她徽記的印章戒指來拜訪,就盡可能給予幫助,閱後即焚。
與此同時,西法聯軍在凡爾賽宮任命的特威德河畔貝裏克公爵詹姆斯.菲茨詹姆斯總司令的帶領下,準備攻打葡萄牙。【1、2】腓力五世在身邊幾位法國大臣的勸告鼓勵下,決定深入戰線,鼓舞士氣。
馬德裏執掌權力的人只剩下了王後、因侄子與于爾森公爵夫人争鬥敗壞了形象榮譽連帶自己的名聲也被牽累了的塞薩爾主教,以及偃旗息鼓了很久的波托卡雷羅大主教。
路易莎王後沒有放棄讓自己的朋友回來的努力,她盯上了正在前線指揮作戰的貝裏克公爵,如果把這位換掉,讓法國重新派遣一位特使來接任、聽取傳達她的意見,或許還有轉機。【3】
她想任命法蘭西使者菲利蒙特.格萊蒙特公爵接任貝裏克公爵的職務,但路易十四認為這位的才能還不足以替代貝裏克公爵,委派德.泰賽伯爵勒內.德.弗羅萊來代替貝裏克公爵領兵。
菲利蒙特.格萊蒙特公爵聆聽了王後對路易十四粗暴決定的一長串抱怨,意識到于爾森公爵夫人與王後的情誼比紙面上輕飄飄的描述要深厚得多,或許讓路易十四撤銷對公爵夫人不公的解雇令,就能平息西班牙宮廷內的混亂、挽回一些法國人在西班牙內的形象、王後也不必喋喋不休的抱怨,一切都能變更好。
說到底,于爾森公爵夫人那點事根本算不上什麽嚴重的錯誤,不過因為牽涉到讓.德埃斯特雷的互相攻讦,所以被路易十四試圖以簡單的方式平息一切。
但路易十四考慮的顯然不止這一層,于爾森公爵夫人對國王和王後的影響程度已經超出了意料,再放縱下去對他操控馬德裏毫無益處,反而會削弱自身的存在。為了平息馬德裏如蒼蠅般惱人的議論,他幹脆決定徹底解散馬德裏政府。【4】
操勞了大半輩子的波托卡雷羅終于在這次大解散中徹底放下了政務重擔,他已經受夠了看法國大臣的臉色和與他們虛與委蛇,身心俱疲。
争奪神器失利,猞猁也受了不輕的精神創傷,研究工作趨于停滞,連最仰賴的權力都消散如雲煙,什麽指望都沒有了。
死亡——成了距離最近的事。
馬德裏政壇上下震動,然而風雲再如何變幻,也影響不到山間的小地方索托德爾雷亞爾。
蘇檀花了一點小錢租下鎮子邊緣一戶老破舊的房子,雇請工匠修補好漏水的屋頂,重新粉刷污黑老朽的牆面,換上明亮的新窗,添置一些簡易的家具。打算把修道院裏的一些病人轉移到新屋來,好緩解修道院地方擁擠的窘況。
收拾忙活了大半天,蘇檀累壞了,單手撐腮看着窗外搖曳的濃蔭綠意,看着看着,頭慢慢低下去,趴在桌上睡着了。
塔希爾一進來剛想叫蘇檀來嘗嘗他摘的果子,看到蘇檀趴在桌上睡的樣子,頓時把話頭咽了下去。思來想去,把果子先放下,找食材應付今天的晚飯。
蘇檀只眯了一會,醒來晚飯已經擺在面前了,不由得失笑,趁着黃昏時分還有光線的時候,抓緊時間和塔希爾吃完洗完,晚上就沒事可做了。
夜裏孤獨的小村莊越來越黑,屬于人類生活的聲響越來越少,偶爾能聽從遙遠的林間傳來的似狼的嚎叫,雪裏蕻縮在桌下裏,熒亮的眼睛一眨一眨。
蘇檀這些天幾乎沒有好好休息過,到了有舒适環境可以好好睡下的時候,他反而覺得有些不适應起來了,想了想覺得自己可能是欠缺一個澡,把這些天累積的臭汗污垢清洗掉或許就舒服了,他對塔希爾丢下一句:“早點睡,我出去會。”
塔希爾躺床上,也不怎麽能睡得着。或許是認床,他閉眼沒閉一會,雪裏蕻跳上床在他身上霸道地踩來踩去。
塔希爾只好坐起來陪它,揉揉腦袋順順毛,糊弄地摸了一會,看它心滿意足變溫順了,自己也躺下來睡。
迷迷糊糊睡了沒一會,他伸手一摸,身邊依舊是空的。
屋裏蘇檀只能睡這一張床,出去那麽久,幹什麽去了?
塔希爾爬起來,雪裏蕻盤在床尾呼呼大睡,屋裏又靜又黑。他摸索着下床,小心地推開門盡力不發出一絲聲響。濃稠的黑夜裏有着月光星光照耀,勉強可以看清離得近的路,陷入沉睡的村莊寂靜得像人都死光了一樣。
他小心翼翼關上門,不知道蘇檀去了哪裏。用鷹眼看了下,蘇檀遺留的氣息在特殊感官裏白中泛着彩光,宛如流淌着光芒的珍珠。
這是他第一次用特殊感官去感知蘇檀的氣息,順着泛着珍珠光芒的痕跡前行,他甚至從痕跡中通感到了一種雨後青草一樣的獨特氣味,遙遠又隐約包含着清淡的花香,一股藥材的苦澀味道,層次豐富又和諧。
他來到痕跡指引的盡頭,是一道淺淺的溪流。蘇檀坐在溪邊的石頭上擦頭發,塔希爾擡頭看去,那種裹在寬松衣下若隐若現的,線條修長圓潤的自然軀體之美,一時間找不到什麽合适的形容詞。
很美,像水邊的阿芙洛狄忒。
“晚上不睡覺,跑這來幹什麽?”
塔希爾脫口而出:“蘇,你不也沒睡?”
蘇檀沖他踢起一潑水花:“我洗了頭發,等着頭發幹呢。”
塔希爾驟然生出了去親吻那只腳的沖動,他走過來,踏過溪流,彎腰捉住那只還在悠閑踢起水花的腳踝。蘇檀眼神變得驚訝又慌亂,臉紅透了,雙手撐住石頭往後退縮:“塔希爾!”
塔希爾低頭親吻帶着水珠的腳面,撫摸過絲滑如綢緞的小腿,蘇檀屈膝踢蹬,被他強行分開雙腿将人撲倒。他的眼神灼灼熱烈:“我愛你。”
蘇檀吸了口氣,塔希爾不顧一切親吻他時,他恍惚又矛盾。注定會與自己命運交纏交織的人,隐晦單純而熱烈的愛着他的人,他無法拒絕自己期許了漫長歲月的良人,就算這個人是自己的亞子……
塔希爾沒太多複雜的念頭。他為這一刻已經渴望夢想了太久太久,不論将後會怎樣,其他人會怎麽看待他,徹底占有夢想着的美神,是他此刻唯一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