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序列十一:恨血千年土中碧(一)
序列十一:恨血千年土中碧(一)
蘇檀昏迷不醒。
塔希爾想給蘇檀請醫生,被海東青阻止了:“老爹的情況,醫生治不了的,只能等他自己醒。”
“自己蘇醒?”
“沒錯。使用神器的力量代價沉重,在過度透支的情況下,他會進入沉眠狀态,直到身體恢複就會自然醒來,這個睡眠時間可能三年,可能五年,或許不會太長。”
沉睡三年,甚至五年……塔希爾無法想象活人居然可以不吃不喝長眠那麽久,不過蘇檀能夠使用神器,将所有人拖入同一個夢境這回事,本身就已經足夠神奇了。
現在,塔希爾不得不正視現狀——沒了蘇檀,馬德裏的刺客再度陷入無主狀态,雖然暫時沒什麽事,情報系統還在穩定運轉,但是事務需要人來處理。
被迫趕鴨子上架後,塔希爾發現原來維持整個教團正常運轉不是表面上像蘇檀坐下來看看文件那麽簡單。與安達盧西亞地區的聯絡;情報每日的彙總與判斷;神聖羅馬帝國兄弟會的來信;情報組織的經費審批、傷員補助;與聖殿騎士團的商業合作項目。
千頭萬緒,盡管有海東青協助打理,塔希爾接手後還是幹了個昏頭漲腦,人仰馬翻。
手忙腳亂的時候,貓眼過來詢問蘇檀導師的情況——在此之前,塔希爾就和海東青讨論過要不要把真實情況公布,争論後決定不公布為好。兄弟會已經經歷了太多的分裂與動蕩,好不容易在馬德裏開始喘息恢複,導師因意外陷入沉睡,會嚴重影響士氣。
“他使用神器過度,透支了身體精力,需要靜養。”塔希爾鎮定地說,“這些天的事務都會暫由我打理,直到導師身體恢複為止。”
貓眼看了他一會,好像只是單純的注視,不包含任何情緒波動:“不能見一面麽?”
“他的狀态很不好,不适合見人。”
“那……”貓眼猶豫了下,放棄了,“那好吧,導師要多久才可以恢複過來?”
“不知道。”
“……你還記得當時的經歷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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貓眼問的問題奇怪,塔希爾回想起來更奇怪。
在夢境世界裏反複死亡和蘇生,本該是印象深刻的恐怖記憶,但是事後他再回想起來,幾乎喪失了一切細節,他知道事實就在那裏,然而保有的印象少得像墨筆在宣紙肌理上洇開的細微痕跡,距離真實的字跡那麽遙遠。
“我認為……那種事情,記得太清晰反而不是件好事。”
“但是我問過參與行動的所有人,他們像是完全遺忘了這件事,只記得自己做了一場模糊不清的噩夢。”貓眼眉頭緊鎖,“甚至行動結束後我們做了什麽都不記得了,單純的遺忘可沒那麽迅速。”
塔希爾試探性地問:“他們真的什麽都不記得了嗎?”
貓眼抱起胳膊:“怎麽,你想到了什麽嗎?”
“沒有沒有。”塔希爾趕緊搖頭,“記不起來也好,應該是導師怕我們留下陰影,所以特意清除了。”
貓眼一動不動:“塔希爾,這裏沒有別人,你盡管可以相信我,告訴我——導師現在的情況到底怎樣?”
“他……”塔希爾下意識地去尋找海東青的身影,啊,他不在。他只好含糊不清地回答:“需要很長一段時間才能醒來。”
貓眼看了眼桌上堆疊的淩亂文件:“安德烈導師快回來了。我知道,最近聖殿騎士團換了最高大師,和你好像還有合作關系?你有想好該怎麽面對安德烈導師了嗎?”
塔希爾不得不承認他對此事毫無準備,也不知該如何準備。
他頂替了蘇檀的職位,也肩負起了責任——我真的有資格負擔起這個責任嗎?他不止一次的這樣懷疑過。
“事情總是要面對的。”貓眼不善言辭,也想不出更多的話來。他只是不希望難得的平和狀況因為內部意見分裂再度動蕩起來,相似的災難已經在巴塞羅那見過一次了。
“我……我會盡力。”
貓眼沒有再說什麽,向他告別,離開。
在貓眼離開後,塔希爾陷入了一陣糾結的思考。
首先可以确定的是,參與過行動的刺客,除了他,其他人都遺忘了行動的詳細情況,甚至忘記了行動的根本目的——提澤納。
蘇檀這樣做,是不希望提澤納的下落被太多人知道?他開始慶幸自己的選擇沒錯。
接着,他認真想了下該如何面對安德烈導師的問題,思考了半天最後放棄——他想不出兩全其美的辦法,正像刺客與聖殿騎士的矛盾永不可能調和一樣。
卡耶塔諾個人的承諾達成的和平絕對不是永久的和平,對充滿血仇的過去不負責任,對注定走上岔路的未來脆弱且短暫,但對當下充滿了飲鸩止渴般的強烈誘惑力。
我該怎麽辦?塔希爾沒有做好心理準備,下意識地選擇了逃避,繼續埋頭紮進文件堆裏。
安德烈導師回來了——他自認為自己的回來不怎麽光彩。看好的卡爾三世現在變得不那麽占據優勢了,都是因為卡爾三世自己的拖延與愚鈍!追随這樣的國王顯然不是什麽明智之舉,相比之下,雖然腓力五世和卡爾三世看起來智商水平不相上下,但是腓力五世背後有個看重親情的好祖父和龐大的法國。
事已至此,再過分懊悔也沒用。安德烈聽說大部分回到馬德裏的刺客在蘇檀的帶領下,已經恢複了一定秩序和影響力,并且奪回了托萊多,重建起馬德裏的情報組織體系,還順利收回了衆多之前被聖殿騎士團吞沒的財産,看樣子,兄弟會正在恢複。
安德烈由此決定回到馬德裏。他的心情略有些忐忑,在與情報組織的了解和溝通後,他發覺現在蘇檀在馬德裏刺客中的聲望與影響力比他想象的還要大。不禁開始考慮真正見到蘇檀後,該如何相處。
但他很快發現,他壓根見不到蘇檀,頂替代行蘇檀職位的是個剛從莊園畢業沒多久的年輕刺客。他說,蘇檀因為一次行動受到重創,需要長時間休養,無法見客。
如果不是明證是蘇檀養子的海東青作證,安德烈幾乎要懷疑是塔希爾對蘇檀用了什麽手段把他囚禁起來了。
他覺得蘇檀這樣輕易把權力與重任交給一個毫無政事鍛煉的年輕人太過草率,還有任人唯親的嫌疑,但蘇檀不在眼前,也無法當面指責。只好先按耐住疑惑,繼續從情報組織層面了解馬德裏兄弟會的現狀,越深入全面了解,對蘇檀的真實情況就愈發感到不解。
塔希爾似乎隐瞞了相當多的事情。有文件證明蘇檀在銷聲匿跡之前曾經組織過一次秘密行動,巴塞羅那的刺客據點還為他們前往Miravet小鎮進行了一次收尾行動。在城堡坍塌的土石中,兄弟會清理出了一具面目全非、像被惡魔附身了一樣的男性屍體、大量兒童骸骨,還從未完全坍塌的地下室裏解救出了一些尚且存活的兒童,目前幸存者全部已經安置在了巴塞羅那的訓練莊園,确定受害者本人的來歷後就會送回他們的故鄉。
看上去是一次很成功的行動,但是與蘇檀的銷聲匿跡聯系起來,這場目的語焉不詳的秘密行動就顯得格外可疑起來。而且這個地方曾經是西班牙聖殿騎士最後的據點堡壘,被剿滅後荒廢已久,蘇檀帶着精銳刺客們去那裏做了什麽?
而且收尾工作還發掘出了相當多的文件資料,這些文件在塔希爾接手蘇檀的職位工作後,直接下令付之一炬。
他們是為何而行動,銷毀的又是什麽東西?
種種疑團交織。安德烈收集了足夠多的疑點,當塔希爾面質詢他究竟隐瞞了多少,又想掩藏什麽事實。難道他作為導師也沒有知情的權力?!
當面逼迫之下,塔希爾只好向他說明,行動确實是在蘇檀領導下執行的,也正是因為這場行動的意外才導致了他遭受重創,事後焚毀相關文件,也是出于對蘇檀意志的推斷才執行的——參與過行動的刺客對行動具體緣由都已經記不清了,蘇檀本就不希望有太多人知道這次行動,哪怕是自己人。
“那些文件充滿迷信與獻祭的巫術思想,得出的成就也是因為某種巧合,根本毫無價值,焚毀是不可惜的。請您相信這一點。”
安德烈知道質詢那些文件的處理決定沒有意義,這只是個掀起質詢的由頭,他語氣嚴厲地問:“蘇檀現在到底在哪裏?”
塔希爾猶豫了下,最終還是帶安德烈見了正在沉睡中的蘇檀——蘇檀躺在閣樓的床上,看起來像只是在安靜地睡午覺,面容異常蒼白。
安德烈去試探蘇檀的鼻息,很快縮回手指:軀體冰冷,呼吸全無,幾乎就是一具屍體。
一時間他一度懷疑是塔希爾被過分的悲痛沖昏頭腦,把屍體擺在這裏不肯下葬。但室內幹幹淨淨沒有任何腐味,距離蘇檀突然銷聲匿跡的時間節點也有好一陣子了,就算做了防腐處理,屍體也不可能保存得像蘇檀這樣完好。
“他沒有死,只是沉睡。”
安德烈一時間無法解釋這神奇的跡象,想想覺得說服塔希爾意義也不大。
“我還剩最後一個問題。”安德烈轉頭正視着他,“你們怎麽知道那座城堡存在一些東西?那地方聖殿騎士自己都不要了,誰給你們的消息?”
塔希爾破罐破摔,直接說:“因為蘇檀在沉睡之前,就已經和聖殿騎士團達成了合作關系,行動的地點也是聖殿騎士團一方主動提供的。”
塔希爾第一次看到人是如何顯而易見的開始暴怒:安德烈迅速漲紅了臉,臉頰肌肉跳動起來,似乎渾身上下每個毛孔都在往外突突怒氣,他怒睜着眼,大聲咆哮:“你這是背叛!”
樓下的雪裏蕻驚惶又凄厲地尖叫起來,塔希爾心跳如擂鼓,但不肯在這個時候示弱退讓:“這是蘇為神器歸屬權做出的妥協,我們已經拿回了提澤納,還拿回了衆多財産,現在是用和平來回饋騎士團。”
安德烈表情扭曲:“背叛,背叛!”他狂怒地來回走動,一拳打在柱子上,震下樓閣沉積多年的灰塵,“誰允許你和他因為神器做出這樣的交易的?你難道忘記了波托卡雷羅時代,聖殿騎士是如何殘害我們的兄弟姐妹的?和平?你竟然好意思說用神器歸屬權換來的和平!我寧可把什麽提澤納扔到糞坑,我也不需要你這樣的和平!”
塔希爾用力攥緊了拳頭又松開,盡可能保持心平氣和:“您說的對,但是……”
安德烈忽然轉身就是一拳打來,袖劍已然彈出,劃過迅疾而冷冽的光。塔希爾久經訓練的身體反應速度更快,輕松躲過這一下殺招,但安德烈顯然不會這麽輕易放過他,吼叫着一拳跟着一拳,什麽兇狠招式都用上了,塔希爾左躲右閃,根本不想和這位處于暴怒情緒中的導師起沖突。
“叛徒!叛徒!”安德烈大聲咒罵,“瞧瞧兄弟會養出了什麽樣的白眼狼啊!竟然這麽自以為是,以為自己是帶來和平的功臣了嗎!你是叛徒,是聖殿騎士的走狗!我今天就要殺了你!下地獄去吧!”
安德烈尖銳的咒罵釘進塔希爾心裏,他無法明晰自己此刻到底是什麽樣的心情,只感到陣陣心髒緊縮的痛苦,早有預見的憤怒咒罵降臨了,他在此之前卻像個縮進雪堆裏的鹌鹑一樣毫無準備,只知道逃避,用虛僞的忙碌麻痹自己,現在面對的一切都是自己活該。
“喵,喵!”雪裏蕻不知何時跑上了閣樓,弓着腰沖安德烈的方向兇惡地哈氣,塔希爾怕雪裏蕻抓傷安德烈,又或是安德烈踢傷雪裏蕻,急忙呵斥:“雪裏蕻,快走!離開這裏!”
“喵!”雪裏蕻壓根不聽塔希爾的指令,依舊憤怒地緊盯着不斷攻擊的安德烈,塔希爾只好盡力往牆邊退讓,不希望雪裏蕻跟上來,一邊試圖讓安德烈冷靜下來:“導師你聽我說!事情沒那麽簡單!”
安德烈充耳不聞,專心進攻。塔希爾竭力抵擋,慢慢應對開始變得輕松,畢竟安德烈年紀不小了,體力無法與年輕人相比,進攻這麽久毫無寸進,速度逐漸慢了下來。
“太慢了!”屬于海東青的一聲斷喝響起,咚地一聲,安德烈往前踉跄了下,直挺挺地撲倒在地上。
海東青在安德烈撲到地面前伸出腳緩沖了一下,再把人扶起來,擡頭冷哼:“怎麽不反擊?”
“我不想傷到他。”塔希爾低頭看着昏過去的安德烈,心裏亂糟糟的,“是我沒做好準備。”
海東青啧了聲:“不管怎樣,人家揮着袖劍都想殺你了,還一味地躲呢?就算不傷人,繳械喪失戰鬥力的招式也多了去了,你……”他想想,欲言又止,算了算了。“把人收拾好再說吧。”
塔希爾将安德烈搬到空房間,關上門。雪裏蕻走到他腳邊,急切地喵喵叫着,向上一縱,幹利落地爬上了塔希爾肩頭,扒拉着他的衣領喵喵叫個不停。
“讓你擔心了是嗎?對不起……”塔希爾摸着貓頭,揉它的臉,貼了貼額頭。
雪裏蕻的情緒慢慢被他的撫摸鎮定下來,臉埋進他懷裏,小聲地喵嗚叫着。雪裏蕻的靠近與安慰讓塔希爾混亂的思緒平靜了不少,他緊緊與溫暖的貓咪相偎,像抱着至關重要的寶物。
等安德烈導師醒來了,又要怎麽辦?
海東青的建議是趕緊讓塔希爾收拾東西快走,離開馬德裏。
“走?去哪裏?”
“托萊多,或者索托德爾雷亞爾。總之不要在馬德裏待了,他認定你是叛徒,肯定會招來其他刺客圍剿你的。”海東青匆忙地走來走去收拾東西,“你想好去哪了麽?”
“我……我不走。”
“嗯?你不走?”
“在安德烈導師他們撤離馬德裏的時候,師父他也沒走。”塔希爾思路豁然清晰起來,“如果他當時跟着一起去巴塞羅那,就沒有今天。我不能離開馬德裏,一離開的話,之前所有的努力都會白費,沒有回來的機會了。”
“說的也沒錯。但是你想過怎麽應對安德烈嗎?你一個人怎麽對付得了那麽多人?”
“不,現在……我還有機會。”
安德烈尚在昏迷不醒,塔希爾率先一步召集了兄弟會的主要成員,詢問他們對之後與聖殿騎士合作的看法與觀點,據點大師都被這突如其來的詢問弄得面面相觑,不知該說什麽。
塔希爾心情比表面上的雲淡風輕更急切,他冷靜說明了蘇檀此前與新任聖殿騎士團最高大師的計劃與交易,并表示尊敬所有人的自主意願。一人含蓄地說:“沒有人能輕易放下過去的仇恨。”
“但遺忘和休戰是兩回事。”塔希爾說,“我們已經失去了很多,需要時間恢複休養。國家的戰争還沒有結束,不要忘記,就連兄弟會自身,都面臨意見分裂的窘境,卡斯蒂利亞族成員和加泰羅尼亞族成員意見不一,我們經不起內耗。”
“從馬德裏到巴塞羅那,一路上犧牲過太多人,想要刺客們接受即将合作的現實,并不容易。”年紀稍長的人說,“或許還需要一些時間。”
沒有人敢輕易表态,這場臨時會議不了了之。塔希爾孤獨坐着,陷入自我懷疑的泥沼:選擇這條路真的是正确的選擇嗎?
我真的能肩負起領導者的角色嗎?
我是叛徒嗎?
蘇檀……在最開始決定與卡耶塔諾交易的時候,他又是怎麽想的?
塔希爾想不清楚,蘇檀還在昏迷,無法起身告訴他答案。他從未像現在這樣渴望蘇檀在他身邊,活生生的,溫言細語告訴他想要的答案。
“塔希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