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序列十一:恨血千年土中碧(二)

序列十一:恨血千年土中碧(二)

海東青一直站在門外,把臨時會議的內容聽了個一清二楚。等人員散盡,塔希爾還在屋裏呆坐,他忍不住了。

塔希爾看着委屈又可憐:“師兄,我是叛徒嗎?”

海東青看他焉巴樣子就氣不打一處來:“安德烈罵你兩句,你就真當自己是叛徒了啊?”

“……”

海東青拉過凳子坐下來:“別想太多,安德烈不能接受這個,這很正常。老爹選擇和卡耶塔諾交易這回事吧……我不知道他有沒有考慮過那些已經犧牲的人,我感覺……”他欲言又止,小聲說,“我感覺是沒考慮過的。”

塔希爾有點茫然:“真的嗎?”

海東青撓撓頭:“我覺得老爹是這麽想的,他覺得複仇這件事不是排在最優先的地位。現在報仇還是将來報仇,對兄弟會和聖殿騎士團之間積累的千年恩怨來說沒太大區別。你想想啊,老爹在教你認字的時候,不是教過你一句,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海東青這麽說,塔希爾好像想起來了一些。海東青繼續說:“我們和聖殿騎士團之間的仇,不把對方徹底滅絕的話是報不完的。這就叫什麽來着……虱子多了不癢,債多了不愁,所以你把這段時間的和平看作中途休戰,那就一點毛病沒有。眼界要開闊,時間觀念要放長遠,法國和英國打了那麽多年的仗,要記仇的話仇老多了,也不是年年都在幹架啊!誰經得起天天幹架啊?總要休養生息一段時間的,報仇留給下一代也行。”

塔希爾覺得海東青這番理論有些歪理,安德烈恐怕接受不了他的觀點。他态度堅決,想靠這個理由說服他幾乎不可能。

難道真的只能刀兵相見?塔希爾不願落到這樣兄弟阋牆的局面,他內心煎熬。

海東青見狀只好又說:“先別糾結了,你最好先去見見卡洛斯,問他是什麽樣的想法。現在你不想跟安德烈玩命,他想跟你玩命呢!快去快去!”

在海東青催促下,塔希爾只好抓緊時間前往拜訪卡洛斯導師。

卡洛斯導師是和安德烈一并回到馬德裏的,出于兩人有在巴塞羅那的嫌隙,關系已經降至冰點,一個選擇留在馬德裏,一個徑直前往托萊多。

但是塔希爾并無把握說服卡洛斯導師站在他那一邊。

在莊園裏,他接受導師的教導時刻不多,印象裏他是個頭發略長、潇灑不羁的人,對學生态度劍術水平高超,批評起人來更毫不留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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負責直接教導他們的劍術老師不止一次地談起自己對卡洛斯導師的崇拜之情,認為他是兄弟會最正直無私的人,不過他很少出面加入到争執裏去,他意志就如同利劍般直率純粹,單純想把至高之術和刺客技藝找到合适的繼承者傳承下去。

塔希爾覺得,這樣的人就算他與安德烈導師有過意見沖突和嫌隙,也不代表他會輕易站隊到與安德烈對立的立場去。

事到如今,他除了盡力一試,別無他法。

馬德裏兄弟會剛剛複興,莊園還沒來得及吸收新的合格學員。卡洛斯閑來無事,只能陪巴塞羅那送過來的孤兒們玩耍。

剛到莊園的孩子們都有些惶恐不安,不少人飽受實驗殘留的恐怖情緒的困擾。有時候做游戲時,突然毫無征兆地翻起白眼,倒在地上尖叫抽搐,緊接着引發一系列連鎖反應,所有孩子都接近本能地哭鬧起來。

卡洛斯花了很大力氣和耐心安撫他們情緒,才讓孩子慢慢放松了警惕和不安,癔症突發的情況少了很多。

卡洛斯也嘗試教他們練劍,可惜孩子們年紀都太小了,難得身處不需要擔驚受怕、有好吃好玩、無憂無慮的地方,在學習上不太專心,總想着玩鬧,一來二去,卡洛斯也不得不暫時放棄了傳授劍術的想法,等待他們自己感興趣主動學習的時候。

塔希爾來到莊園,遠遠看到十幾個孩子們在草地上踢球玩,一些文靜的女孩子聚集裝滿了娃娃和玩具的箱子做游戲。卡洛斯導師坐在孩子中間任由女孩子仔細地給他梳辮子,還要扮演童話故事裏的農夫角色,看上去有點生無可戀,又像是在樂在其中。

塔希爾遠遠地站在一邊,看着他們,很快有孩子發現了他的身影,拽拽卡洛斯胳膊指給他看,卡洛斯擡頭看去,低頭和孩子們說了幾句,從童話故事扮演裏暫時脫身,走向塔希爾。

“我聽說過你,年輕人。”卡洛斯向他做出了“請”的手勢,溫和地微笑,“進屋再說吧。”

塔希爾心情愈發忐忑,他不知道卡洛斯會如何看待他的選擇,也認為這是背叛嗎?還是會保持中立立場,并不過問呢?

“你和你的老師在馬德裏做出的努力,我都知道。”卡洛斯說,“在那種危險的環境堅守馬德裏,非常不容易。”

“是我的老師的努力,我能起到的作用微不足道。”

“那你來找我,是因為你的老師有什麽需要我幫助的地方嗎?”

塔希爾神色為難:“我确實需要幫助……但是是否幫助的權力完全在您手上。那對一般人來說,那可能很難選擇。”

卡洛斯從他的話語中聽出了一些不詳的征兆,仍然鎮定地說:“你說吧,我會判斷。”

塔希爾把蘇檀在馬德裏與新任最高大師的交易與合作簡要地說了一遍,重點放在與安德烈導師的意見分歧上。到了這一步,塔希爾除了堅定認為自己不是背叛,別無他選。

“卡洛斯導師,我的老師教導我,複仇,哪怕過了十年也不會晚。我的師兄告訴我,世上沒有一直在持續的戰争,總會有中途休養生息的時間。安德烈導師則認為我這是屬于背叛,背叛了那些被聖殿騎士迫害致死的犧牲者們。我想知道,您……是怎麽看待的?”

卡洛斯導師沉默良久:“我不得不承認,你可真會給我出難題。”

塔希爾心中燃起一絲希望:“我知道,您很少參與到争執中去,如果您沒想好答案,可以不用着急回答。”

“為什麽是你來問這個問題。”卡洛斯倏然抓到了問題重點,“你的老師蘇呢?”

“我也很想我的老師醒來,有他在,他大概率不會像我這麽糾結,他不會在乎安德烈導師的反對意見,到時候……您可能就不得不出面調停了。”

卡洛斯再度沉默下來,只是深深地吸了口氣。他想起了一些不好的回憶,在巴塞羅那與安德烈的争論與悲劇,原以為這就足夠了,沒想到還會再次上演。這一次,還能保持中立嗎?

“你真的決定要和安德烈走向截然相反的道路?”卡洛斯覺得事情還可以再挽回下,“也許你的師兄說的沒錯,沒有一直持續的戰争,但是我們和聖殿騎士團鬥争了這麽多年,不也這樣過來了嗎?”

“情況不一樣,導師。彼時我們尚未元氣大傷。”

卡洛斯轉頭看向草地上做游戲的孩子們,歡樂的笑聲傳來,幾個孩子抱在一起打滾,沾了一身的草葉和泥土,畫面純潔美好得像天堂。

他凝視許久,內心複雜,最終他嘆了口氣:“我不知道該怎麽選擇,不如……讓我們來比試一場吧?”

“比劍?”塔希爾有些詫異,他不覺得自己的水平已經進步到可以與卡洛斯比肩的地步,卡洛斯微笑起來:“怎麽!出來這麽多年,在劍術上一點進步都沒有嗎?”

塔希爾有些慚愧:“抱歉導師,我平時戰鬥用劍的時候很少。”

卡洛斯活動了下筋骨:“別說這些沒信心的話了,想要說服我,那就用你的劍術和決心來向我證明!”

既然如此,塔希爾不得不點頭:“好吧,我來陪您練劍。”

莊園裏練習劍術時都是用木劍,木劍堆積在暗無天日的庫房裏,已經有些發黴了。塔希爾挑出兩柄狀态最好的兩柄,一柄交給導師,自己手上的這柄吹去表面灰塵,在劍柄上看到刻得歪歪扭扭的名字,是屬于斑鸠的練習劍。

斑鸠本名萊安德羅,被叫斑鸠叫多了,自暴自棄地在名字後面刻了一只線條簡單的鳥,睜着圓溜溜的呆滞又好像充滿了智慧的眼睛,另一種角度的惟妙惟肖。

卡洛斯拉起袖子擦拭劍上的灰塵,吹一口氣,感慨:“已經很久沒親自教過幾個學生啦!也不知道貓眼——啊,阿爾瓦羅他怎麽樣了?有沒有變活潑一點?”

“他還是和原來一樣。”

“哎,這孩子,他是我見過的最有練劍天賦的孩子,但是太沉默了。不開口說話,怎麽把劍術傳承下去呢?”

塔希爾弱弱地問:“那我呢……”

“你?你勉強還行吧,但是你學的太雜了,不純粹。”卡洛斯開肩張背,輪流踢動雙腿,轉身擰腰,“你的老師蘇,也會教你劍術嗎?”

塔希爾同樣在舒緩地活動關節:“蘇對劍術并不精通,教給我的是刀法,不過他認為,刀劍作為冷兵器将來很難派上用場,練習好槍械最重要。”

“哈哈!他說的倒也沒錯,也許未來的某一天,刀劍和劍術都會變成無人問津的老古董,但是——”卡洛斯擺出劍式,神色嚴肅起來,“我從七歲起拿起劍練習劍術,就被至高之術以精準、優雅的瑪麗切斯基圓圈所折服,喜愛它,并發誓為它的傳承奉獻終生。至于你,你告訴我,你是為了什麽加入兄弟會?”

塔希爾噎了一下,腦海中快速劃過無數種标準答案,最終脫口而出的是最直接的那一個:“為了守護我喜歡的人。”

“很好。”卡洛看好奇觀戰的孩子們招招手,“往後退一些,孩子們,小心誤傷到你們。”

孩子們急忙抱起玩具退到更遠的地方,興奮地看着他們。

卡洛斯轉頭看向塔希爾,塔希爾迅速緊繃起來,等待卡洛斯的進攻——毫無預兆,只是輕微的一動,木劍已經快速戳刺過來.

塔希爾被迅捷猛烈的劍勢逼得不得不後退騰出應招空間。與同學普通練習不同,這才是真正的迅捷劍術!

塔希爾撐過了不到五招就被一劍劃過胸口,前後不到一分鐘的時間,放在實戰他早已死亡,他對自己的落敗心服口服,卡洛斯對他很不滿意:“就這個水平?”

塔希爾很不好意思:“抱歉導師,我……”卡洛斯擺起劍勢,“再來!”

見識過卡洛斯的戰鬥風格,塔希爾再次對局時多了些心理準備,把落敗的時間延長了那麽一些。

卡洛斯搖頭:“還不夠!再快一點!”

塔希爾全神貫注,再次竭力應戰,唯有真正應戰,才知道自己與卡洛斯這般的高手差距有多大,第三次交手,他把落敗的招數差距拉到了十招開外,在預感到即将失敗的剎那,他稍一偏身讓劍紮上了肩膀,同時劍尖抵上卡洛斯臂彎,在實戰裏,這已經是塔希爾能竭力打出的最好的結局。

卡洛斯保持着出劍的姿勢沒動:“你确定你在實戰裏,受了傷也會出劍嗎?”

“我會的。”塔希爾回答,“我必須會。”

卡洛斯收起劍,塔希爾回過神來,發覺緊握劍柄的手已經有些脫離意志掌控了,僵硬而牢固地鎖在劍柄上,一時半會還張不開。

這樣的程度就可以了嗎?塔希爾不知道。

“夠了。”卡洛斯說,“你盡快回馬德裏吧,趁一切事情尚未脫離掌控。”

“您這是保持中立的意思嗎?”塔希爾揉搓右手手腕,不行,還是打不開。

“經歷巴塞羅那的事,我發現人群一旦分為兩派不同意見,除非一方遭到重大失敗,二者幾乎不可能再彌合。”卡洛斯說,“既然你想說服安德烈,那你最好的做法是證明你的道路是正确的,在此之前,你要抓緊時間。”

卡洛斯依然以他的方式堅守了中立,不過這也讓塔希爾多少覺得有些安慰。卡洛斯大概也會像庇護埃內斯托那樣保護他的生命安全,雖然塔希爾并不願讓自己淪落到那種地步。

但是,活下來就有無限可能。埃內斯托的重新崛起就已經證明了這一點。

塔希爾趕回馬德裏,一路舟車勞頓,回到家已經是晚上了。海東青已經擺好了飯,雪裏蕻在桌下舔食吃,一切好似未變,除了熟悉的座位上少了一個人。

塔希爾坐下來吃飯,海東青雲淡風輕地提了一件事,仿佛無關緊要:“安德烈跳窗跑了。”

塔希爾對這事不意外,意外的是海東青的态度:“他發現你了嗎?”

“發現了啊,我就站在窗戶邊看着他走的,倒是他被我吓到了一樣。”

塔希爾心想,任誰以為逃出生天的時候,轉頭就發現一個人那麽遠遠盯着自己也會吓到好吧。

“事已至此,先吃飯吧。”海東青低頭大口吃飯,“他這會說不定已經行動起來了,能有多少人站在你這邊就看運氣吧。”

塔希爾咽下一口湯:“師兄你覺得我勝算有多大?”

“……我覺得這樣吧,如果你很急的話,我可以試試在老爹床哭一陣子,看能不能把他哭醒。”

塔希爾被他的冷幽默逗到了,又對他言外之意抱有的悲觀态度感到無奈:“就這麽不看好我?”

“安德烈是大家都知道的導師,一般人肯定更信他啊。”海東青喝了口湯,“不過情況或許沒那麽糟。老爹在馬德裏兄弟會的口碑不錯,再者安德烈坑了巴塞羅那一回,現在回來又和你重新上演一次分裂的鬧劇,相信他的人也許沒那麽多了。其實啊,我覺得還有種比較……下賤的辦法,不知道你願不願意幹,我覺得這辦法可能很管用。”

塔希爾吃飯的動作一頓:“什麽叫比較下賤的辦法?”

“就是說他回來是故意來奪權的。”海東青直說了,“這種人身攻擊只需要提一次就夠了,殺傷力會慢慢顯現出來,安德烈怎麽應對不好說,但是以後對他人格的質疑是少不了的。”

塔希爾直接搖頭拒絕:“不行,我不這樣做,太無恥了。”

海東青知道他做不出來這樣的事,毫不意外:“我只是這麽一說,做不做随你。”

塔希爾做不出厚顏無恥進行人身攻擊的事。但他很快發現,在安德烈逃出兩日後,馬德裏重新召開了一次正式的刺客大師集會,安德烈在集會開始就毫不掩飾地開始質疑與攻擊。

他直接指控塔希爾疑似故意令導師陷入昏迷的境況,馬德裏兄弟會那麽多人,憑什麽是塔希爾來接替原本的蘇檀導師職位與權力?經過誰的批準或表決?蘇檀導師之前執行的秘密行動,又究竟是怎麽一回事?為什麽會讓蘇檀陷入可疑的重病?

塔希爾接替蘇檀職位完全是倉促之為,壓根沒考慮這麽多,負責上下聯絡的人也只是問了幾句情況,并未有過質疑,現在安德烈率先提出問題,好像塔希爾渾身上下都是“不配”。

面對安德烈咄咄逼人的質疑,塔希爾還未來得及想好怎麽回答,一向寡言少語的貓眼忽然站了出來。

“塔希爾是蘇的學生,在蘇陷入昏迷後,沒有人比他更熟悉兄弟會現在該做什麽,就這樣。”

“那蘇為什麽會陷入昏迷?他遭遇了什麽?!”安德烈有些意外曾經備受卡洛斯贊賞的貓眼會站出來為塔希爾說話,不過都是從莊園出來的學生,站在一條陣線上似乎沒什麽可意外的。

“蘇的昏迷是因為使用神器過度,他消除了參與行動的人的記憶,是為了減輕神器對我們的某些影響。”貓眼看向斑鸠、卷毛等其他人,“或許其他人覺得,那次行動只是一場模糊不清的噩夢。但是我可以肯定,蘇是為了我們能毫無陰影地活下去,才承受了本不用承受的一切。”

“塔希爾的品格我可以保證,他接替蘇的權力全是因為緊急情況下的責任心,而不是出于某種私心權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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