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序列十一:恨血千年土中碧(四)
序列十一:恨血千年土中碧(四)
1707年4月25日,貝裏克公爵指揮的阿爾曼紮戰役由一聲炮響開啓,這場戰役持續時間并不長,但對整個戰争局勢裏産生了深遠的影響。英葡聯軍一直逃到埃布羅附近才安下心來。
接着奧爾良公爵和貝裏克公爵一路高歌猛進,直奔瓦倫西亞,穿過圖德拉,平定了阿拉貢王國。西班牙王室在于爾森公爵夫人及盟友的推動下,徹底廢除了各省特權,阿拉貢和瓦倫西亞不再享有地方豁免權,今後的法律與習俗都将要與卡斯蒂爾一致。
1707年8月25日,路易莎王後順利産下一子,這個孩子被讓腓力五世無比喜悅,為慶祝繼承人的誕生,還特赦了不少監獄裏的囚犯。
西班牙有了一位合法的繼承人,讓奧地利王室危機感倍增。不久後,塔希爾接到巴塞羅那的消息,說卡爾三世的新婚妻子也來到了巴塞羅那。
1707年的秋季,在加泰羅尼亞和葡萄牙邊境,戰争仍在持續。
加泰羅尼亞戰區由貝裏克公爵指揮,葡萄牙戰區則由維拉達利亞斯導師統率。維拉達利亞斯導師向馬德裏回報奪回羅德裏戈的好消息,同時傳信的信使給馬德裏兄弟會也帶了封詢問近況的密信,這封信先被塔希爾看到,然後才輪到安德烈,安德烈得知這一事實後,還發了一陣脾氣。
在一片欣欣向好的局勢裏,于爾森公爵夫人罕見地拜訪了蘇檀的家。
“小寶貝,我們好久沒見了。”大權在握的于爾森公爵夫人盡管年齡增長幾歲,體态依舊雍容優雅,在西班牙她的權力已經接近首相,哪怕在阿拉貢戰區屢建戰功的奧爾良公爵都無法分走她的光輝。
“公爵夫人事務繁雜忙碌,我理解。”塔希爾并不介意,如果于爾森公爵夫人頻繁造訪這裏,反而會更奇怪,也太危險。
于爾森公爵夫人來拜訪當然不只是為了敘舊情,簡單寒暄兩句後,她就談起奧爾良公爵腓力二世。
奧爾良公爵卓有軍功,但是他和于爾森公爵夫人的關系并不那麽好,大抵是因為一些金錢上的沖突——矛盾不僅限于此,奧爾良公爵對西班牙王室裏最有權力的人居然是個女人的事實相當不滿,曾公開嘲笑過于爾森公爵夫人的為人品性,那些話一字不漏地落到了公爵夫人耳朵裏,兩人關系自然可想而知。
最近,公爵夫人還發現了一個有意思的動向:奧爾良公爵想自己當西班牙的國王。
戰争的勝利離不開法國的幫助,但法國本身也舉步維艱,無法維持太過曠日持久的戰争。而西班牙更是財政經濟捉襟見肘,不然于爾森公爵夫人也不會和奧爾良公爵因為金錢軍費的問題起沖突了。
鑒于聯盟軍隊不會答應讓腓力五世繼續坐鎮西班牙國王的寶座,那麽奧爾良公爵自己——他有祖母奧地利安妮的繼承權,而奧地利的安妮也享有西班牙的繼承權,那麽奧爾良公爵既有繼承西班牙國王寶座的合法性,從血脈法理上或許也能讓哈布斯堡王室接受。
奧爾良公爵作為一種折中的繼承人選,這似乎是法英兩國能妥協出來的最好的結果:讓法英西奧四方和平地結束戰争,擺脫經濟窘困的泥沼。
奧爾良公爵對此蠢蠢欲動,凡爾賽宮和西班牙內廷也有隐晦的風聲在偷偷流傳。
原來這就是卡耶塔諾來信中說的“異常的陰影”。塔希爾心想,看來卡耶塔諾作為上任沒多久的最高大師,在整個騎士團中的影響力還尚不及波托卡雷羅。還是法國兄弟會先一步察覺了凡爾賽宮內流傳的“小道消息”,并将密信傳遞給西班牙兄弟會。
法國兄弟會有理由認為,這個折中計劃的提出有托西侯爵推動的身影。
想法一旦被點明,奧爾良公爵勢必會行動起來,盡管現在的西班牙千瘡百孔,但誰能拒絕得了成為國王的誘惑呢?
“奧爾良公爵身邊有兩個他最信賴的助手,一個叫弗洛特,一個叫雷諾。我懷疑奧爾良公爵很有可能已經派遣他其中一個助手與英軍将領接觸了,我希望能抓到他們陰謀叛國的證據,這樣我就可以獲得陛下的授權,公開逮捕他們,讓奧爾良公永遠滾出西班牙。”
塔希爾接過公爵夫人遞來的畫像,粗略掃了一眼疊起收好:“明白了,有拿到任何關鍵性的證據,我會第一時間送給你。”
公爵夫人露出滿意的笑容:“小寶貝,就知道你最靠譜了。你知道嗎,我剛見到你吓了一跳呢。”
塔希爾有點兒不知所措:“是……是嗎,為什麽?”
“因為你變了啊!氣質變化很大了!”公爵夫人俏皮地眨眼,“以前你是單純的利劍,就算成年了,還像不谙世事的孩子一樣呢。不過現在和成熟的大人沒什麽兩樣了,變穩重了哦。”
塔希爾不知道這能不能算誇獎,只好苦笑。
公爵夫人忽然壓低聲音,神秘兮兮地說:“我聽說你和安德烈導師不和?”
塔希爾表情更不自然了:“公爵夫人,這你都是從哪裏聽說的……雖然安德烈導師對我很不滿意,但是要說不和,還沒嚴重到那個地步,我們只是意見稍微有點分歧而已。”
“不用這麽為他掩飾啦!”公爵一臉“我全都懂”的笑容,“兄弟會是提倡平等友愛,但是涉及到路線和權力的紛争,就不存在友愛可言了。照我說啊,小寶貝你的手段還是太仁慈善良了,這可不是一個合格的政治家該有的心境哦。實在不知道該怎麽辦的話,等你籌措了足夠多的證據,就讓姐姐我給你示範下,怎麽打擊政敵最方便有效!”
公爵夫人一臉心意已決的神情,塔希爾無法勸阻,只能接受了她的“好意”。
送別公爵夫人後,塔希爾拿出畫像再看了會,将這兩人的跟蹤任務安排下去,再整理了些處理未完的事,就抱着雪裏蕻上了閣樓。
蘇檀還在沉睡。
塔希爾坐在床邊,拉起蘇檀的手,冰冰涼涼的,貼在脖頸上正好納涼。握久了,慢慢有了些溫度。
“蘇,我真的是……太過仁慈了嗎?”
“我知道,有時候将軍、帝王必須舍棄仁慈之心,但是……”
塔希爾長嘆一口氣:“公爵夫人說我變了,變得更成熟穩重了。可是我不想變成熟,我懷念過去無憂無慮的時候,你在窗邊做工,師兄打瞌睡,或者教我練功,雪裏蕻在屋裏竄來竄去……最近它變得越來越不愛動了,以前喜歡的玩具也不撲了,我不知道它還能撐多久……”
“蘇,你什麽時候能醒?”
他疲倦地躺下來,貼着蘇檀,思緒亂了會,很快陷入了安心的睡眠。
黑沉的美夢裏,他聞到了花香味。
從未聞過的新奇的花香味,不是很濃烈,但讓人心曠神怡。
這是……
塔希爾睜開眼,發覺自己站在燦爛的陽光下,天高雲淡。
他茫然地看看自己——還是原來一樣。他清醒的意識到自己正在做夢,和與蘇檀一起執行秘密行動時一樣。
淨澈的藍天下,是占地面積極大的金瓦朱牆的建築,其樣式是塔希爾前所未見的,不過飛翹的檐角很像他曾經在幻覺裏見過的那種,屬于東方國度獨特的建築特色,屋檐雕飾與色彩更加華麗,屋頂瓦片像是用黃金鑄成,流淌着閃耀的陽光。
莊嚴的建築前是鋪着大片磚石的空地,磚石的裂痕似乎在無聲宣告它已經度過了相當久遠的歲月,所以滿目瘡痍。這樣威嚴華麗的建築,只可能是屬于皇帝的宮殿。
這是……蘇檀對故鄉的記憶嗎?
和那位皇帝的?
塔希爾心裏有些不是滋味,不過很快他調整好了心态,欣賞起如夢似幻的東方宮殿。
他注意到視野裏沒有如城堡一般高度的建築,前三座大殿是較高的,其他的房子就比較矮了。
他在壯觀的皇宮中行走,對屋頂上的瓦極其好奇,那是用黃金做的嗎?不然為什麽能這麽閃閃發光?
他想去屋頂上看看,嘗試攀爬,但是牆面好像塗了一層滑溜溜的油脂,蹭上去一點力借不到,宮牆太高,跳起來也夠不到,嘗試幾次後只能無奈地選擇走路。
在幽長的宮道中逛來逛去,逛久了,他感覺東方的皇宮雖然雄奇壯麗,但走在宮道下的感覺實在不太好,宮牆太高了,落下的陰影陰沉沉的,還有點潮濕,讓人覺得有些壓抑的難受。
偶爾見過路過的人表情麻木,看着有點可怕,不像活人。
蘇檀就在這座龐大的宮殿裏嗎?
他走啊走啊,分不清東南西北,不知疲倦地走過了多少看上去一模一樣的宮道,跨過一扇又一扇看上去差不多的大紅宮門,路過一個地方時,他聽到了蘇檀的聲音,不疾不徐:“牡丹開得如何了?”
“快開了。外頭涼棚也快修好了,今年還紮秋千嗎?”
“紮吧,紮好看點。”
塔希爾擡頭看了眼宮門挂的匾額,認了半天感覺應該是“永和宮”三字。
他跨過永和宮門,匠人正在給涼棚塗上宮牆一般顏色的紅漆。走進屋裏,一眼看到身着白衣的蘇檀坐在繡墩上,宮中的太監為他一下下梳着頭發。頭發烏黑油亮,順滑如瀑,梳齒分過發絲。僅僅是背影,就足以讓塔希爾心醉神馳。
似是察覺到了什麽,蘇檀忽然扭頭,神情有些驚訝,直直地看着他。
塔希爾呆愣了一瞬,從蘇檀身後的菱花鏡裏看到了屬于自己方位的模糊影子,他不确定夢境裏蘇檀能不能認出來,不過看他半是疑惑半是驚訝的神情看,似乎只是感覺有那麽一道視線落在了他身上。
“公子,怎麽了?”
“沒什麽,繼續梳吧。”
蘇檀梳頭發只是為了享受梳頭發的感覺,一梳就要梳很久,梳好後利落地挽成發髻,動作快到塔希爾看不清,不知道怎麽繞一繞就成了,還是學不會。
蘇檀梳好頭發站起來,似乎心情不錯:“羅三,陪我出去走走吧。”
說是“走走”,實際出去活動的範圍也就永和宮內一圈空地,找個方便看花的地方,随身侍從搬來椅子讓蘇檀坐下,這就算“出去走走”了。
塔希爾看得很納悶,為什麽不走出宮門呢?随即想到,出去看也沒什麽好看的,都是又高又大的宮牆,縫隙生着雜草的磚石路,宮內起碼還有鮮花可以看。
蘇檀坐下來,半身斜倚扶手,似睡非睡的懶散模樣。被初春微醺的暖風相擁着,绫羅綢緞包裹着,像極了嬌生慣養的花。
塔希爾靠近了些,好奇地沖站在蘇檀身邊的太監們招手,沒有反應,他甚至可以毫無阻礙地穿過他們的身軀,好像自己已經變成無形無色的鬼魂。
發現自己對夢境世界産生不了一絲一毫的幹涉,他只好坐下來,無聊地數花瓣打發時間。
數花瓣好像數了很長時間,又像只度過了一小會功夫。蘇檀睜開眼,說要吃午飯了。
一聲悠長的“傳膳”将塔希爾從迷蒙的無聊中驚醒過來,他看到一排端着菜品的太監魚貫而入,秩序井然得像一種擰上發條的精致鬧鐘,發條機關咯噠咯噠運轉。上完菜後,那些人又像報完時間的咕咕鐘縮回鐘內那樣次序退下。
桌上的菜式豐富,七葷五素三湯三種餅食小菜,一壺泡茶。【1】盛菜的碗碟多為金銀,裝飾極為精美。每道菜看起來都是無上的珍馐美味,塔希爾趴在桌邊眼巴巴地看着,看得到吃不到,心癢難耐。
蘇檀身邊有太監試毒,試過毒後才輪到蘇檀用餐。每道菜最多吃三口就不吃了,十八道菜輪過一圈,滿滿當當一桌美味佳肴,看着依舊像沒吃過一樣。
用完午膳,飲茶漱口,一桌菜就這麽撤下去了。
這麽多肉!這麽多美味!難道全浪費了嗎!
塔希爾難以置信,就算在聖殿騎士鋪張奢侈的宴會上,他也沒見過如此驚人多的菜肴被抛棄,而且這還不是宴會呢,只是尋常的一頓午餐!
蘇檀漱口過後,小坐了一段時間,起來散步消食。活動範圍依舊僅限于永和宮內那點地方。
塔希爾看着感覺有點不對,有種說不上來的感覺。
散步了小半個時辰,蘇檀要睡午覺了。脫衣就寝,随着蘇檀歇下,宮人也紛紛去休息,只剩少數太監還醒着。
日光當頭,阖宮寂靜。塔希爾無聊地不知道能幹什麽,就在永和宮內到處走走看看,仔細觀察花瓶上的飛龍與海水紋,看大床上的螺钿裝飾圖畫,研究飛檐下層層疊疊的架構是如何讓檐角翹起來的。
永和宮內看夠了,他想去別的宮看看,沒想到在高大幽深的宮牆長道兜兜轉轉,居然又回到了永和宮,好像就不存在通往其他宮殿的路。
夢境裏只有這一個場景?塔希爾有些納悶,也只能接受現實。
午覺時間漫長,外頭太陽不那麽耀眼了的時候,蘇檀慢慢起來了,困倦地打哈欠,披上衣服。
他坐起發了會呆,問羅三兒要昨天沒做完的通草紙,他要做通草花。
一疊柔軟潔白的通草紙堆在桌上,蘇檀分段切片,剪出花瓣形狀,撚轉立體,再一一粘瓣。
他做得慢悠悠的,時間也走得慢悠悠的,地上的日光一寸寸西斜,一下午的時間安靜地流逝。
做花中途蘇檀停下來,吩咐上些茶水點心。又是一桌精致的點心茶品端上來。
塔希爾數了數,有四碟鮮果、四碟果脯;五種看樣子是用面粉、果仁做的糕點點心,做成圓餅、元寶銀錠、花朵等形狀;四碗甜湯。還有琥珀核桃、炒制松子等堅果零食。
每樣點心分量不多,勝在數量多。蘇檀的食量頂多能吃其總量的五分之一,餘下的都讓宮人分了。
吃完“下午茶”點心,蘇檀繼續慢悠悠地剪紙做花瓣。
臨近傍晚,屋內光線變得不太好,蘇檀便停手不做了,傳晚膳。
晚膳與午膳比起來,減了三份肉食,多一素一湯,蘇檀吃的還是那麽少。
用完晚膳後,就洗漱,泡腳。用熱絨巾包着雙手,熨到絨巾漸溫,再拿出來雙手溫熱,肌膚白裏透紅。
接下來還是洗臉,梳發,臨睡前喝一碗牛奶,熄滅燭火睡下,永和宮內就黑得什麽都看不見了。
這空寂、仿佛剝奪了視覺一樣的黑暗沒有持續太久。塔希爾稍微恍惚了下,看到天邊漸漸有微弱的亮光,這将明未明的晦暗天色恍若只過了一瞬,馬上天色完全亮了起來。
新的一天,又開始了。
蘇檀洗漱,吩咐傳膳。早上是八道菜。兩碗碗粥類,一碗湯面,五樣各色面點小菜。吃完早飯,蘇檀沒出去散步消食,就坐下來看書,抄字。
塔希爾看他抄的經文叫《雲笈七簽》,雖悉心呵護,頁腳還是有明顯的翹邊卷邊的痕跡,顯然不知翻閱了多少次。
上午的時間就在抄書與看書中迅速溜走,接着是和昨天排場別無二致的午餐,菜色煥然一新,依舊是只吃幾口便撤了。
散步,消食,午睡。
下午做通草花,吃晚飯,洗漱,梳頭,睡覺。
塔希爾感覺不對勁。
難道這是在循環?好像又不完全是循環,至少一日三餐的菜式沒有重複過,昨天做的通草花今天也完成了,準備做梅花了。
似曾相識的黑暗的宮殿,微微亮起的天幕,仿佛只是一眨眼的功夫,新的美好的晴天再度開啓了,蘇檀起床,洗漱——
“蘇!蘇!”塔希爾站在蘇檀身後拼命招手,指望鏡子能倒映出他的影子,“別繼續在這了!快醒醒!快醒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