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序列十一:恨血千年土中碧(五)

序列十一:恨血千年土中碧(五)

鏡子沒有倒映出塔希爾的身影,蘇檀毫無所覺地繼續梳頭,塔希爾大叫了半天,除了自己誰也聽不到,急得抓耳撓腮,嘗試自己能不能搬動宮內的任何物件制造出一點響動來——可惜沒有,他的手直接穿過了物品本身。其他人也對他的存在毫無感覺,任由他怎麽大喊大叫,他在這個世界的存在似乎只能是觀察者。

塔希爾着急得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焦慮着焦慮着,人一激靈,抖醒了。

他猛地坐起來,一時間有些頭暈目眩,背上都汗濕透了。

他回頭看看蘇檀,依舊在安靜的沉睡。

蘇檀的意識困在那片小小的宮苑裏了!塔希爾思索着,必須趕快想想辦法把他從那裏喚醒過來,不然他只會像這樣一直沉睡下去。

可是……如何幹擾正在沉睡中的人?他瞬間想到了很多方案:等待一場驚人的雷暴雨,讓轟隆的雷聲震醒蘇檀;制造一場爆炸;找一個能發出巨大聲響的東西……想來想去,只有想辦法制造出巨大的聲響最快最可靠,問題是,怎麽制造聲響,要多大的聲音與震動?

“師兄!”

海東青坐在院子裏靜修,塔希爾急匆匆地叫他,他立時醒了:“怎麽了?”

“我剛才做了個夢。”塔希爾說,“我夢到師父一直在一個小地方生活,從來不出去,每天都在幹幾乎完全重複的事,他一定是困在夢境裏面了!我們要想想辦法把他叫醒!”

海東青沒有嘲笑他近乎異想天開的說法,沉吟一陣:“我們摔個杯子試試先?”

兩人在蘇檀床邊摔了個杯子,沒有反應。接着塔希爾提議換下別的制造聲響的方法試試。他們想辦法從釀酒商那收來一個陳舊的橡木桶,将桶固定在凳子上,塔希爾用盡全身力氣敲擊桶底,發出沉悶的砰砰聲,敲動的聲音惹得雪裏蕻在樓下亂叫,酒桶表面的鐵箍已經變形松動,蘇檀還是沒醒過來。

“還是聲音不夠大?”塔希爾氣喘籲籲的。

海東青摸着下巴沉思了一會:“我聽說以前有醫生在執行外科手術之前,會給病人腦袋上套一個銅鍋,利用大錘敲擊銅鍋的聲響把病人震昏過去……”

“那樣耳朵會聾掉的吧!”塔希爾一聽就覺得這個方法太離譜了,同時絞盡腦汁思索可行的法子,“嗯……我覺得,我們或許可以把師父搬到郊外,然後點燃炸藥炸石頭……那個聲響應該足夠大了吧?”

“可行是可行,但是想制造出那樣一場的動靜來,不知道要多少火藥,現在兄弟會的錢不算太多吧?開銷在這事上不會引起争議嗎?”

“有錢當然是有錢的……”塔希爾現在熟悉兄弟會內部事務,知道貌似孱弱的兄弟會積攢了多雄厚的家底,敗家敗個三四百年都敗不完。

唯一的顧慮也正如海東青所說,為了求證喚醒蘇檀的可能性,多這樣的一筆開銷會不會引起争議?火藥可并不便宜,而且需要資金幫助的缺口項目還有很多。

海東青想了會:“要不讓卡耶塔諾給點……”“不行!”

“那只能自己出錢了。”海東青唉聲嘆氣,“怎麽說我也攢了點錢的,不知道能買多少火藥。”

兩人拿出錢來,一合計,頂多能買到幾斤的炸藥,想要搞出驚天動地的爆炸聲響,這點還不夠。海東青再次說起向卡耶塔諾借點兒的提議,被塔希爾堅決拒絕。

“或許我們可以這樣!”海東青突然有了新思路,“我們去找個女巫來,用巫術試試看吧!”

“女巫?巫術?!”塔希爾難以置信。

“沒準女巫會在這事上會很有經驗呢。”海東青覺得自己想到了一個絕妙的主意,“如果女巫也不行,我再去想辦法搞點錢,去策劃一場爆炸。”

海東青說到做到,當天就出門去請女巫了。

塔希爾也不知道他說的方案到底能不能行,把蘇檀蘇醒的希望寄托在虛無缥缈的巫術上?真的可以嗎?

海東青第二天才回來,他帶回來一個渾身遮掩得嚴嚴實實的女人,身上有一股濃厚的鼠尾草味,神神秘秘的很符合平民對女巫一貫的刻板印象。

當女巫扯下花紋繁複的蕾絲面紗,塔希爾就傻眼了:“是……是你?!”

海東青找來的女巫正是諾伊堡的瑪利亞聘請過的女巫顧問。塔希爾曾抓着他威脅她帶人混進托萊多城堡,事後恪守承諾把她從地道裏救了出來,原以為以後再無交集,沒想到還會被海東青再找過來。

兩人大眼瞪小眼,陷入尴尬的沉默。海東青左看右看:“原來你們認識啊?”

女巫先笑起來:“當然,我們有過一段……很刺激的過往,對吧?”

塔希爾禮貌地說:“遵守承諾而已,沒什麽好說的。還是盡快看看病人的狀況吧。”

女巫沒再拿過去的事來打趣,跟随二人上樓。一直郁郁寡歡的雪裏蕻似乎也來了勁,蹭蹭地緊跟上來,繞着塔希爾腿邊打轉轉。

女巫看到蘇檀,驚奇地啧啧稱嘆。她第一次看到東方面孔,左看右看,因為蘇檀披散着長發,又有明顯突出的喉結,她充滿懷疑地按了按胸口,平的。手再往下伸——海東青和塔希爾不約而同地仿佛同時害上了病般大聲咳嗽起來。

女巫的手被吓退了,她若無其事地繼續檢查,也不知道她到底檢查出了什麽名堂。最終直起身說:“我需要一點時間來調配藥水,至于具體的治療方法是這樣的……”

她一口氣說了衆多古怪、生僻的名詞,用簡單的語法将這些晦澀拗口的詞彙連接起來,每個詞彙塔希爾都半懂不懂,連在一起更是雲裏霧裏,好像很有道理,又感覺根本從頭到尾都是一本正經地扯淡。

他懷疑地看了眼海東青,海東青繃着臉,盡管聽不懂也做出了完全明白的嚴肅表情:“嗯,好,你需要什麽東西,都可以準備好,賬目事後結清。”

女巫看了眼塔希爾:“那就不用了,這位救過我的命。所以,這場儀式是免費的哦。”

現在塔希爾聽懂了,終于松了口氣:“儀式什麽時候能開始?”

“很快。”

女巫的準備工作持續了不短的時間,期間塔希爾安撫着雪裏蕻的情緒,悄聲問海東青:“真的能行嗎?”

海東青沒有回答他,而是擡起手,大拇指在四指指腹間快速跳躍,像在舉行某種神秘的儀式,很快他推衍出了結果,面露喜色:“有戲!”

塔希爾一頭霧水,疑惑地問:“确定嗎?”

“我還從來沒算錯過呢。”海東青志得意滿,“看來我真是請對了,看看,什麽叫花小錢辦大事!啊,還是免費的呢!”

海東青這麽說,塔希爾再半信半疑,不禁也有些期待起來了,難道這位女巫真的掌握奇特的神秘學力量?

女巫做好了儀式的準備工作,跪在蘇檀床邊畫下富有美感的陣法,一筆一劃地畫下陣中的符文。

塔希爾不知為什麽感覺胳膊有點發涼,好像馬上就會有可怖的惡魔從陣法中心爬出來了。

畫好陣法,女巫起身擺好點燃蠟燭,在房間門口、床邊擺下一圈辨識不出來的草木,淡淡的草木味道充盈了整個房間,讓人覺得有些放松。

“我需要一個人來做我的助手。”女巫說,“我會協助你進入屬于病人的夢境,在夢喚醒他。”

塔希爾覺得有些不靠譜。他已經進入過一次,在蘇檀的夢境裏,他什麽也做不到。

海東青拐了下他:“你來吧。”

“我來?”

“你不是做過一次夢麽,你有經驗。”海東青撓頭,“我嘛……我已經有好幾年沒做過夢了。其實做夢是白天思慮太多的反饋,夢多傷元氣,會睡得很累。只要念頭通達,我就很難做夢。”

就算蘇檀陷入昏迷,海東青也沒有慌張,只說耐心等等就好。直到今天塔希爾仍覺得海東青的“通達”顯得有些冷漠到沒心沒肺。他無奈地坐下來,等待女巫引導他進入夢境。

女巫先給他嗅聞了一瓶顏色古裏古怪、氣味卻意外地有些好聞的液體,再在他面前懸起靈擺,讓他視線緊盯在靈擺上,心裏一定要念着病人的名字,反複念誦。

塔希爾的目光跟着規律搖晃的靈擺左右轉動,慢慢地視野越來越花,眼睛困得睜不開了,腦海中回響着自己的默念:蘇檀……蘇檀……

好像還有一個名字……

蘇浮旃!

恍若一把正确的鑰匙開進了正确的鎖孔,咔嗒一聲,世界倏然明晰,他又回到了夢境裏的莊嚴宮殿。

金瓦,朱牆,踏痕斑駁的地磚,久遠的風呼嘯着吹倒磚石間隙的雜草,瑟瑟地發抖。

一回生二回熟,塔希爾毫不猶豫地向宮殿群後方沖去,跑過空無一人的宮道,穿過道道微敞的宮門,一路狂奔不知疲倦。

直到來到永和宮門前,他推開宮門,一眼看到蘇檀在花中蕩秋千。

宮中各色牡丹已經全開了,花大而雍容,諸色缤紛,香氣撲鼻,簇擁着熱烈春日。蘇檀特意把花擺在秋千附近,秋千纜繩點綴上自己做好的通草花,在花中蕩秋千,青紗飄搖,春風煦爽。

“蘇!”塔希爾叫他,這一次,蘇檀居然有反應了,他驚奇地注視着突然闖入的不速之客,伸腳踩住地面剎停秋千:“你是誰?”

站在蘇檀身邊的羅三兒吓得大叫起來:“不得了了!宮裏有賊人進來了!來人啊!來人啊!”

塔希爾心一橫,箭步沖上去一把打橫抱起蘇檀,轉身就跑,蘇檀“哎哎哎”了幾聲,捶打他肩膀:“你幹什麽!放我下來!”

塔希爾來不及解釋,抱着人沒頭沒腦地狂奔,幾次差點被宮門門檻絆倒,跑得渾身冒汗,氣喘籲籲,蘇檀錘他背:“別跑了,別跑了,沒人追你了!”

塔希爾扭頭一看,幽深得一眼看不到頭的宮道和來時一樣寂靜無聲,死氣沉沉,似乎根本沒有追兵。

他長呼出一口氣,将蘇檀放下來,怕他突然離開,雙臂撐着牆圈住他,面面相觑,一時無言。

蘇檀看他的眼神,滿是清澈的好奇:“你從何方西國來的?如何進得宮?”

“我……”塔希爾想說的話卡在了喉嚨裏,看着蘇檀的臉,他就思緒鏽蝕了,運轉不動了。千言萬語,說了一句沒頭腦的話:“我等你醒來很久了。”

“這裏是個夢,屬于你的夢,你能醒來嗎?”

“這裏是我的夢?”蘇檀驚奇地左看右看,“好像确實有點不對勁……宮牆不應該有這麽高,而且應該經常有人走動的。”他緊鎖眉頭,敲了敲自己的太陽穴,什麽事也沒有發生,神情變得更苦惱了,“好像……醒不過來。我就是醒着的啊?”

“我們還是先出去吧。”塔希爾現在也沒什麽好主意,擔心現在貌似空無一人的宮廷會突然竄出來衆多守衛,到時候不好應付,“你熟悉這裏嗎?能帶我出去嗎?”

蘇檀猶豫了下,點點頭。塔希爾松開手,跟上他的腳步。

有蘇檀在前面引路,死氣沉沉的宮廷內似乎一下子變得鮮活起來,開始有宮人走動,看到他們吓得尖叫,丢了手中的東西争相逃跑。兩人越跑越快,跑到一扇敞開的宮門前時,守衛已經趕過來。塔希爾下意識地扔出煙霧彈——渾身的武器在夢境世界裏居然也在!

“你先走!我一會跟上來!”

“你……”蘇檀下意識想喊他,然而那個名字……名字?他像是遺忘了,話到嘴邊說不出來,情急之下只好說:“你小心!”

塔希爾做好了迎戰強敵的準備,扛了兩下後發現對方似乎就沒打算認真對付他,一矛戳過來有氣無力,趕來的增援力量居然在不遠處張望,好像在等待什麽,防守皇宮的力量空虛敷衍到這個地步是他沒想到的,既然對方沒想着拿下他命,此時不跑更待何時,又丢了些煙霧彈就跑了。

皇宮之外是熱鬧繁華的街道,以塔希爾的異域相貌與裝束,不免引來諸多人側目。塔希爾倒也不怕,反正這裏是夢境,死不了,他只想盡快找到躲起來的蘇檀。

蘇檀去哪了?他匆匆地穿過人群,左看右看,沒看到人,茫然不知所措時,一朵香氣濃郁的栀子花砸在了他頭上。

他急忙捧住滾落的花朵,擡頭一看,蘇檀就在街邊茶樓的二樓窗戶後,撐着腮向他笑。

塔希爾心突然快慰起來,他捏着花,信步走進茶樓內,找到蘇檀所在的房間。蘇檀早在門口開了窄窄的門縫等他,看他過來馬上打開門,等人一進迅速關上:“有受傷嗎?”

“沒有。”塔希爾看到桌上已經擺好了盛水的兩盞茶杯,走過去一口氣喝光了其中一只,翻起倒扣的一只茶杯,倒上七分滿的水,将花插在茶水中養着。“你現在感覺怎麽樣?”

“我還是醒不過來。”蘇檀神情為難,讓塔希爾有些頭疼,抓耳撓腮,“哎……我也不知道該怎麽幫你。或者……我講你陷入夢境的原因吧?這個解釋起來可能比較複雜,你願意聽我說嗎?”

“當然可以,你講吧。”

塔希爾決定從他身負神器的緣由說起——如果不是蘇檀擁有掌控神器的能力,他也不會因為使用過度而透支精神。

蘇檀聽完他講述的事情,越來越好奇了:“所以,我是用了神器才變成這樣,那我的神器放在哪呢?”

塔希爾頓時語塞,他回想當時執行秘密行動時的情景,雖然記得不多,但是蘇檀和“猞猁”明顯不一樣,猞猁手持的那麽大個的提澤納,而反觀蘇檀,他手上什麽也沒拿,而是身體直接發出光來,好像……神器就在他體內一樣。

蘇檀也想到了這種可能,擡手為自己把脈,很快診斷出了不可思議的結果,臉色都變了,沉思起來,許久問:“你說,當初和我行動,主要時間都是在夢裏度過的?”

“在夢裏你‘複活’了我們很多次,而且在事後還抹除了大部分記憶,我猜那就是導致你透支的原因。”

“所以……”蘇檀沉吟一會,出于習慣掐了個天官印,剔透的金光從他體內綻放出來,連帶周圍的景象都開始劇烈的震蕩,猶如石子打破靜止的水面。

心間湧動着奇特的力量,蘇檀臉色蒼白起來,他下意識地想喊一個名字,卻忘記了到底該如何說。好在塔希爾直接抓住了他胳膊,讓他一瞬間心安定下來。

茶樓、街道、皇宮,一切的景象劇烈的扭曲、破碎,揭去虛無的畫皮,露出漆黑的本質。再從漆黑中升起新的色彩,重組成另外的模樣。從睡眠中冉冉升起綻放的荷花與荷葉,向上攀緣親吻柔軟多姿的柳條,覆蓋一廊花蔭的紫藤蘿,姿态舒張的古松。蔥郁的綠色大片湧來,交織成俯瞰的花園圖景。

待風景定格,塔希爾發現他們站在山頂亭子裏,有花有水有枯石,八面玲珑,面面皆景。

蘇檀斜倚欄幹,眺望了會園林景色,回頭笑道:“有沒有覺得很熟悉?”

确實熟悉,塔希爾無法忘記。

在飲下祝勝之酒産生的幻覺裏,就是在這樣的東方花園裏,看到了迎面走來的蘇檀。

“我記得……應該是宋朝年間,至于到底是什麽時候……”蘇檀陷入悵惘的回憶,“好像想不起來了。有時候能感覺到你好像在那裏,但是就是看不到,不過,現在我們應該已經認識了吧?”

“對,我們已經認識很久了。”

“那你叫什麽?”

“我叫塔希爾.卡布雷拉。”

蘇檀一臉天真的好奇:“你是我什麽人?”

塔希爾說:“你是我的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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