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序列十二:可憐無定河邊骨(一)
序列十二:可憐無定河邊骨(一)
蘇檀眼睛亮閃閃的,生動得像被吹了一口生肌活骨的仙氣,完全沒考慮“為什麽我的戀人是男人”這種問題,驚喜地說:“原來真的是你啊!”
塔希爾有點不好意思起來:“你早知道是我?”
“知道,有這樣的一個人在等着我,就是不知道會在什麽時候遇見。”蘇檀伸出手,笑意微微,“既然知道你在就好辦了,你醒了,我也會跟着醒,帶我出去吧,塔希爾。”
要怎麽醒來?塔希爾不知道,但當他伸出手,掌心碰觸,感覺身體飄了起來。
美輪美奂的園林迅速向下墜落,一切的光都消失了,湧上來的黑暗将他們承托起來,短暫的意識斷片後,意識突破虛實交錯的水面,他猛地睜開眼。
塔希爾眼睛睜大了,他感覺臉頰異常地燙,女巫挪開蠟燭,親切地問:“感覺如何?”
塔希爾轉了下眼珠,騰地站起來撲向床上的蘇檀。蘇檀依舊閉着眼,可是他感覺他已經快要蘇醒了,海東青也擠過來看,雪裏蕻直接跳上了床,踩着蘇檀大腿喵嗷直叫。
蘇檀呼出第一口微弱的氣流,海東青拉過他左手手腕,耐心等待了一會。蘇檀開始有間隔得呼吸,脈象也越來越強,直到完全睜開眼——塔希爾先爆出了第一聲歡呼,幾乎喜極而泣;海東青放松地笑起來,放下手說:“老爹你可算醒啦。”;雪裏蕻豎着尾巴蹦跶來蹦跶去,歡快得不得了。
“別蹦跶了。”蘇檀被踩得難受,十幾斤重實心肉坨蹦起來真是要命,海東青趕緊把雪裏蕻抱走,順便去倒水。塔希爾往蘇檀身後多墊了些軟枕,扶他慢慢坐起,“我睡多久了?”
“有大半年了。”塔希爾回想那些期待蘇檀醒來時期的抑郁與痛苦,奇妙地覺得那些都不算什麽了,他已經挺過了最艱難的歲月,內心充滿喜悅。
“唔……”蘇檀難受地呻吟了聲,“腰有點疼,動不了了……哎,還要躺一段時間。”
“是關節不舒服嗎?”
蘇檀輕輕嗯了聲:“剛醒,還沒多少力氣呢。”四肢沉重酸軟,半點也擡不起來,只能癱在床上,看着女巫笑笑:“你是胡安請來的醫生嗎?”
女巫優雅行禮:“您可以這麽認為。”
“謝謝你,辛苦了。”蘇檀下意識地往手腕上摸,摸到腕間空空蕩蕩,才想起這裏是現實,不是夢境裏住在永和宮裏的貴人了,沒法随意撥下金钏或發簪什麽的賞人。只好對塔希爾說:“我不在的日子裏,你吃的好麽?廚房裏有沒有菜?”
塔希爾聽他的意思就知道是要留女巫吃一頓飯,可他不想與這位女巫有太多牽扯,說:“有的,一直是師兄做飯。”
海東青端着水進屋了,蘇檀喝了兩口,蒼白得宛如大理石的臉多了些屬于活人的色彩。海東青把女巫請出房間,就算女巫說過是免費的儀式,他也強硬地給了不少錢,只有一個要求:不許把蘇檀的存在對外暴露出去。
“老爹是東方人,他不希望過多抛頭露面。”海東青鄭重地說,“你該有的報酬不會少你一分。”
女巫掂了掂分量不輕的錢袋,對這次“出診”的結果相當滿意,保證自己會守口如瓶,留下一個飛吻就離開了。
目送女巫離開,海東青才放心地折返回來。雪裏蕻窩在蘇檀懷裏叫得嬌嬌的,很是惬意。
“老爹,要不要吃點啥?”
“想吃蛋奶凍了。”蘇檀撫摸着雪裏蕻腦袋,“米布丁也可以哦,多做點吧。”
“好嘞!”海東青二話不說去做甜點了。蘇檀轉頭問塔希爾:“我不在的這些天,你過得還好嗎?”
塔希爾不想讓蘇檀擔心:“我很好。”他向蘇檀說了自己與安德烈導師的沖突,如何頂着質疑與壓力将自己分內的事情做好,現在最困難的時刻已經過去了。最開始時,他一度以為自己承擔不了這份重任,沒想到兄弟會內還是有人支持他,他才堅持了下來。
“我已經做了不少事了。”塔希爾很高興自己能有如此的進步,也不出意外地獲得了蘇檀的誇獎:“這段時間辛苦你了,你已經做得足夠好了,不必苛責自己。”
塔希爾高興之餘,更想蘇檀解答他一直以來的疑惑:如果是他,他會怎麽處理安德烈的反對意見?
“首先他不會劇烈地反對我,因為我是正式的導師。”蘇檀握住塔希爾的手,“你還是太年輕了,所以……”想想蘇檀沒有直說出來,以塔希爾的聰慧與長久以來的心心相印,不難聽出他的言外之意。
“如果是我身處與你類似的情況,我會讓他‘失蹤’一段時間。”
塔希爾悚然。
蘇檀笑笑:“很驚訝嗎?想想在巴塞羅那,埃內斯托不也是這樣?如果不是卡洛斯庇佑,他八成已經被認定是叛徒判處死刑了。不過我無意造下殺業,所以囚禁他是最仁慈的選擇。”
塔希爾飛快思索,感覺自己還是做不到蘇檀說的那樣,哪怕海東青提出可以質疑安德烈回馬德裏就是為了奪權,他也拒絕了。
蘇檀安慰他:“沒事,選擇善良不是必須改正的缺點,你做的沒有錯。我還需要休養一段時間,短期內還是要你繼續來扛起這個責任。”
蘇檀這麽說,塔希爾的心情稍微平複了一些。順手揉了揉雪裏蕻的腦袋,雪裏蕻現在只願意和蘇檀待着,表情很嫌棄地拍開他的手。
蘇檀醒來這件事塔希爾并未聲張,依舊做着“代理導師”的事。蘇檀休養的時間裏食量增長了不少,每天抱着貓曬太陽,慢悠悠打太極強身健體。
雪裏蕻一掃之前恹恹精神不振的模樣,每天能幹四頓飯,還會主動出去狩獵打牙祭,生龍活虎仿若煥發第二春。塔希爾才明白它之前那樣子不是老了,而是心情抑郁導致的。
蘇檀醒了,雪裏蕻每天活蹦亂跳,日子仿佛一如往常,塔希爾在處理兄弟會事務時心情也更愉快輕松起來。
之前于爾森公爵夫人拜托的針對奧爾良公爵兩個信任的手下調查的事,情報組織很快得出了結果與證據,将弗洛特和雷諾秘密與英軍将領的詹姆斯.斯坦厄普往來談判的信件和證據收集得差不多了,塔希爾再将證據整理好親自送到于爾森公爵夫人手上,公爵夫人看後掩飾不住地喜悅:“有這些就足夠了,小寶貝,我就知道你能行!”
塔希爾客氣地說:“能幫到夫人就好,接下來還需要做點什麽?”
“不需要了,我把這些證據交給國王,奧爾良公爵就絕對沒有翻身的機會,到時候你就好好看着我如何打擊政敵,多學學,不要對敵人仁慈。”
塔希爾幹笑了聲,實在不知如何回答公爵夫人滿滿的戰鬥意念。公爵夫人突然說:“感覺你似乎比以前放松了很多,是有什麽好事發生了嗎?”
塔希爾一驚,自己的變化有那麽明顯嗎?居然這也能被看出來。
公爵夫人看着他的神色變化,了然地笑起來:“不想說也行的,總之,祝福你喲。”
獲得關鍵性的證據後,于爾森公爵夫人将這些展示給國王,迅速獲得了批捕弗洛特和雷諾的權力。在兄弟會的協助下,兩個一無所知的人很快被精準地逮捕,重刑壓迫下很快吐露了實情。憤怒的國王與王後向路易十四公開抗議,讓奧爾良公爵立刻從西班牙滾出去。
于爾森公爵夫人不僅僅滿足于此,她添油加醋,為奧爾良公爵編造了一個離譜的謠言,說奧爾良公爵為了西班牙王位正打算和路易十四的女兒離婚,轉而要去娶已經被流放的諾伊堡的瑪利亞.安娜。
這些謠言讓路易十四大失顏面,極力澄清謠言帶來的後果,但謠言就是謠言,它像長了翅膀的兔子飛入千家萬戶,成為城民閑暇時逗趣的談資。
與此同時,法國內部也并不好過。
“法蘭西最近開始流行饑荒,嚴冬摧毀了田地裏的橄榄樹和葡萄,糧食進口也被戰争影響了。我們認為法蘭西必須收緊對外征戰的規模,勃艮第公爵已經向路易十四施壓,要求他收縮戰争,争取為人民帶來和平。我們認為這是對人民有益的好事,但是對西班牙的戰局可能有不利影響。托西侯爵已經行動起來,似乎正在準備與英聯盟進行談判,也許,他們會用西班牙的領土來交換獲得卡爾三世的休戰。”
蘇檀慢悠悠地梳着頭,伸手拉開抽屜,将近些天的賬本翻出來看了看。
塔希爾做的賬務記錄很是詳盡,西班牙兄弟會的財産正因為之前地産的陸續收回和合作項目有源源不斷的增益,他預估了下下個季度的大致開支以及需要儲備應對突發情況的資金,提筆給法國兄弟會批了一筆五萬法郎的援助,并書寫回信,寫完就以塔希爾的名義蓋上火漆印封好,等塔希爾處理投遞。
在勃艮第公爵和一衆政治家的施壓下,路易十四終于開始為談判做打算。他派出外交官茹伊伯爵代表自己的意志。
茹伊伯爵與荷蘭代表威廉.拜斯、範德爾杜森談判,提出用西班牙在意大利所屬的領地交割給卡爾三世,後來增加了荷蘭部分領土,再由于荷蘭代表不依不饒,茹伊伯爵的讓步擴大到整個荷蘭,最後幹脆放棄了西班牙和印度,只留下那不勒斯和西西裏島給腓力五世。【1】
茹伊伯爵沒底線的讓步激發了聯盟軍進一步的鬥志。他們認為腓力五世的上位一開始就是路易十四背信棄諾的産物,完全不合法,除非腓力五世放棄一切屬于西班牙國王的權力,否則戰争不會休止。
接到這樣的消息,托西侯爵被迫親自前往海牙,試圖談判出更好的結果來,但是他也無奈地無功而返。
在多方不利的情況下,路易十四松口說會放棄對西班牙的保護,撤回在西班牙的駐軍,但是聯盟軍等待了一段時間就發現在西班牙要塞駐紮的法軍根本一動不動,對路易十四這般言行不一的作風也算是習慣了。迅速草拟起初步協議,要求路易十四在兩個月內不得使用武器,并且要求如果腓力五世還不肯退位,那路易十四不僅不要不給幫助,還要給予腓力五世一定“教訓”。
蘇檀揉着雪裏蕻腦袋看兄弟會抄錄的協議草稿副本,嘀笑皆非:“那幫人腦子壞掉了,憑一紙協議想讓爺爺打親孫子,這事根本沒得談。”
塔希爾也想不通那幫草拟協議的人到底是懷揣怎樣的想法才會寫下如此離譜的規定,有點無奈地說:“也許他們一開始就沒想過要和平。”
“那是自然,法蘭西內部現在有天災,財政緊張,滿是內憂外患,如果能趁此機會拖垮法國,那他們對他而言,現在和平又有什麽好處呢?況且,他們的勝利能極大的羞辱到昔日的太陽王,這可是出氣的好機會呢。”
塔希爾想想覺得蘇檀說得很有道理,和平只對西班牙和法國人有好處,但是發起戰争的聯盟軍一點好處撈不到,這讓他們怎麽甘心就此結束?
路易十四将聯盟軍不平等的荒唐協議公開了出來,讓爺爺去打親生孩子這種事很快引起了強烈反響,呼籲和平的聲浪暫時消失了,路易十四再度統協起國內輿論與意志,為即将到來的戰争做準備。
但人心再如何凝聚,也改變不了法國內部危機重重的現狀。腓力五世對茹伊伯爵主導的談判具體內容一無所知,他明确知道的只有路易十四确實打算放棄西班牙了,他讓亞伯拉罕傳達自己的意見,讓腓力五世也做好放棄王位的準備。
腓力五世面對艱難的逆境,不僅沒有灰心喪氣,反而堅定了留下來的意願,要為西班牙而戰。
路易莎王後和于爾森公爵夫人無條件地支持和鼓勵腓力五世的決定,為了确定孩子的繼承人地位,亦是為了在危難時刻凝聚人心。腓力五世決定召開卡斯蒂爾和阿拉貢議會,讓西班牙大臣承認自己的孩子是西班牙王位繼承人及阿斯圖裏亞斯親王。【1】
不久之後,他再度召開會議,邀請了衆多西班牙政壇主要人士和大小貴族,準備發表一場凝聚人心的演講。在這組織會議的過程中,卡耶塔諾自然是出了不少力。
忙活完場地和人選,卡耶塔諾決定邀請塔希爾一同來觀摩這一場極有可能改變西班牙歷史的重要會議,塔希爾也欣然回信答應赴約。
令卡耶塔諾沒想到的是,當天塔希爾身邊多了一個人。
盡管蘇檀穿着兜帽長袍,渾身遮掩得嚴嚴實實,卡耶塔諾還是一眼認出了他,霍然站起不敢置信,當蘇檀真正掀起兜帽時,他露出驚喜、茫然、不知所措的複雜表情,伸出手,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麽。
還是蘇檀先笑起來:“好久不見啊,卡耶塔諾。”
卡耶塔諾恢複鎮定:“你醒來了?”
“醒了有一段時間了,休養了好久。”蘇檀攏袖坐下來,微笑着調侃:“當上最高大師的感覺如何?”
卡耶塔諾搖鈴吩咐仆人換珍藏的東方茶葉上來,語調輕松:“不怎麽樣,不過比以前行事要方便多了。雖然波托卡雷羅還活着,影響力還很大,不過他确實不再幹涉團內任何事務了。”
“你邀請塔希爾說,會給我們上一出好戲看,什麽樣的好戲?”
卡耶塔諾手指向臺下,志得意滿:“很快就開始了。”
他們所在的房間距人頭攢動的會議現場不遠,可以清晰地聽到議員和大臣們嘈雜的議論聲,這嘈雜聲沒持續太久就慢慢沉寂下去,因為國王已經登上臺。他先坦誠地講述了路易十四的立場,法國的撤兵不是路易十四一時興起的決定,而是被法蘭西國內局勢決定的。
沏好的茶端上來了,蘇檀端起茶碗,揭起茶蓋輕輕吹動茶水表面,聞識香氣,觀其茶湯茶葉,知是武夷茶。
在明朝時,武夷茶在宮廷內還只是用來洗濯器具的茶水,到現在炒茶技術進步,也能登上大雅之堂了,笑道:“這茶做的還挺好。”
“品相最好最貴的一箱,剛買來沒多久。怎麽樣,還合你口味嗎?”
蘇檀慢條斯理細細品了口,點頭贊許。讓卡耶塔諾身心舒暢,覺得這茶葉沒白收藏。
殿堂裏,腓力五世難得發揮了所有才能,慷慨激昂地演講:“先生們!法蘭西已經放棄了我們!但是我們不能放棄自己。我過去從未想過放棄,現在、未來也是一樣!我決不會放棄西班牙,放棄西班牙任何一寸土地。上帝任命我為西班牙的國王,我将統治這裏,直到我死去。為了這片土地,為了土地上愛戴我的人民。我決不會讓他們失望!”
“國王長大了不少。”蘇檀喝下第二口,“騎士團平時有教過他嗎?”
“當然,國王必須接受一定政治教育,據負責的近臣說,腓力五世雖然接受知識的時間晚了點,但是學習态度還是很認真的。這次的演講稿有公爵夫人和路易莎的修改潤色,可是相當有氣勢呢。”
“我記得,法國的聖殿騎士團不是試過和聯盟軍談判?法國的最高大師托西侯爵還親自去海牙了,怎麽沒有談成功呢?”蘇檀從點心架上拿下一角蛋糕,轉手交給塔希爾。仆人正好給塔希爾搬來了一張椅子,塔希爾貼着蘇檀坐下,咬着蛋糕看着點心架上的堅果奶酪餅幹,覺得那個看起來就很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