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水祭
水祭
眼下,那古禹小孩仿似換了個人,眉頭緊蹙,雙目無神,臉上挂着與年紀不符的凝重。稍許遲疑,其向安逸點頭示意,随即起身朝古井方向走去。
經歷剛才那一茬,安逸陡然謹慎,其揣測全息古禹世界已進入動蕩階段,不單是源自系統數據波動,甚至連既定的故事線也出現紊亂,殊不知任由其發展,将會走向何種結局。
安逸緊随小孩,待兩人來到古井後,其低聲向小家夥詢問道:
“到底是誰捉走了你的父親?”
可小孩并未理會安逸,其傾身鑽入古井,驟然沒了蹤跡。出于安全考慮,安逸取下眼鏡,待經過甬道抵達陰市後,方才重新佩戴。
身前仍是那間茅草屋,陳設如舊,一張鋪滿幹稻草的床鋪置于對牆,不過那件獸皮鬥篷已不知所蹤,興許還躺在陰市的街巷中。
待安逸從竈臺鑽出後,快步上前至窗側,可不等其開口,便瞧見小孩将食指放在唇前,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你爬地太慢了,我等了你好久。”小孩輕聲道,随即将窗戶開了道小縫,不斷朝外打望。
“我不是一直跟前你身後嘛。”安逸不解,其順着窗縫向外望,卻發現原本車水馬龍的街道,如今空無一人,遂繼續詢問道,“陰市的人都去哪了?”
“你的問題可真多。記住,不要随意摘下那副眼鏡,全息古禹國和現實世界存在時差,我怕你錯過那一幕。”小孩目不轉睛地盯着窗縫,并厲聲向安逸叮囑道。
“你這小東西,居然還吩咐起我來…”安逸欲言又止,其突然意識到這古禹小孩的語氣,好似一位熟人,但又始終想不起是誰。
“水祭,每天都會在古禹國循環,我們一直被困在這裏,永世不得超生。但唯獨這一次,終于輪到千燈水祭重現,歷史必定會改寫。”小孩低沉的聲音,讓安逸愈發覺得詭異。
“千燈水祭,那是什麽?它和水祭存在什麽關聯?”眼前狀況逐漸超出預期,安逸連聲追問道。
“你的問題太多了。”小孩扭頭盯着安逸,龇牙咧嘴道,“千燈水祭,不正是你此行的目的嗎?”
誠然,安逸此行折返陰市,其目的正是為探尋水祭的真相,但此刻小孩口中冒出的千燈水祭,不知又是何物?
除此之外,即将由「伯索」舉辦的閉幕活動,同樣被命名為千燈儀式,難不成兩者也存在某種聯系。在各種線索交織下,局勢愈加複雜,安逸只覺腦中混亂一片。
“你在監視我?你到底是誰。”說着,安逸欲伸手抓住小孩,奈何其只是全息影像,随即撲了空。
“我是在保護你,讓你看清整件事情的真相。”小孩毫無表情地望着安逸,不緊不慢道。
“你大可直接在現實中找到我,何必又在全息世界裝神弄鬼。”安逸質問道。
“只有目睹那段過往,你才會相信我所說。”小孩轉頭望向窗外,繼續道,“很快,我們就會見面。”
“砰。”
一聲巨響震徹陰市,小孩連忙俯下身,并示意安逸保持安靜。
随着腳步迫近,骨質號角聲響驟起,安逸遙遙望見一隊頭戴面具的古禹人,正齊步朝此處走來。火光逐漸将街巷照亮,原本沉寂的陰市內,驀然出現摩肩接踵的人群,喧鬧聲不絕于耳。
不出片刻,面具人隊伍已步至安逸藏身的草屋前,而陰市衆人紛紛露出驚恐神情,相繼讓出道路,并跪拜在地,使之得以通行。
安逸盯着為首的家夥,頭戴黃金面具,嚴絲合縫地遮住上臉,而口鼻與自己一模一樣,看來正是夢中所見的古禹大祭司。此刻,其領着身後長隊,快步朝正西方走去,估摸目的地便是祭祀場。
路過窗口時,頭戴黃金面具的祭司,突然側首望向屋內,待其與安逸四目相對之際,安逸只覺後背一涼,雙臂驀然爬滿雞皮疙瘩,遂連忙低下頭,竭力控制着呼吸頻率。
可正是剛才的對視,讓安逸看清此人的黃金面具。
按照博物館和遺跡展示區的資料記載,古禹黃金加工技藝發達,但出土文物大多是金箔制品,薄如蟬翼,整體重量并不高。
然而,這位祭司戴的黃金面具,厚度足有半指,想必是舉古禹國之力而鍛造。
不僅如此,祭司手中的蛇形木杖,滿滿鑲嵌着金箔裝飾,圖案以光跡紋路及河流波浪為主,恰巧對應古禹國信奉的兩大神祇,太陽與禹川。
黃金面具,蛇形權杖,一襲色彩斑斓的華服,加上陰市衆人見之惶恐不安,故安逸推斷,此祭司在古禹身份斐然,不僅掌握着財富,甚至擁有不輸國王的權利。
“眼前這位大祭司,曾是名奴隸,原本将被獻祭于禹川,誰曾想他登上高臺之際,電閃雷鳴,大雨傾盆,禹川怒吼不止。因而主持儀式的祭司推斷,這家夥應有溝通禹川的神能,遂留在自己身旁,當作接班人培養。”小孩突然低聲道。
“我好像在陰市見過他。”安逸恍然大悟,連聲回應道。
看來古禹小孩說得沒錯,全息世界的确與現實存在時差,距離自己上次進入虛拟古禹不到兩天,沒想到這位奴隸竟搖身一變,登升為萬人之上大祭司。
而祭司身後,緊跟着四名頭戴木面具的男子,上身未着衣物,皮膚塗以各式圖案,尤其是胸前那一只眼睛,顯得尤為矚目。四人均左手持玉戈,伴着腳下步伐,有節奏地敲擊路面。
在古禹歷史上,對玉戈的使用極為慎重,其中戈為禮器,往往只出現在與王室相關的場景,而玉為身份象征,尤其是品相上乘的玉石,只有國王才有資格佩戴。
三千多年前的玉,與現代定義略有不同,不僅代指和田或翡翠一類稀有礦石,甚至花色豔麗的石頭,均能稱之為玉。因此,世間流傳有“玉,石之美者”的說法。
可如今大祭司竟能私自動用玉戈,看來其麾下勢力,早已權傾古禹。
緊接着,于四名面具人之後,六個身裹獸皮的男子肩扛木架,口中振振有詞,而其語氣抑揚頓挫,仿佛念着鎮壓邪祟的咒語。
至于那副木架上,正綁着個身穿華服的家夥,其口中被塞滿稻草,手腳綁在木架四角,腹部衣物已被鮮血浸染,縱使竭力掙紮,卻難以掙脫束縛。
如此看來,木架上的家夥便是本次儀式的祭品,但單看其穿着,絕非普通奴隸,況且脖子上還挂着一串碩大的玉石,估摸是王室成員。
“他是誰,為會被綁在木架上。”安逸瞥了眼小孩,低聲詢問道。
“安靜點,一會你就知道了。”小孩依舊面無表情,厲聲向安逸吩咐道。
眼前場景,頓時讓安逸想起夢境中的水祭,待儀式落成後,那臨河高臺轟然坍塌,而這六名肩扛木架的男子,将與被獻祭的倒黴蛋一同墜入禹川。
大致十分鐘後,大祭司引領的隊伍已全數經過草屋,而陰市衆人均尾随其後,浩浩蕩蕩地奔向祭祀場地,直至聲響愈來愈遠,安逸才猛然回過神。
“跟上我,千燈水祭馬上要開始了。”說罷,小孩推開窗戶,徑直鑽了出去。
安逸察覺氣氛古怪,遂打算瞧瞧如今陰市真正的模樣。可正當其準備摘下眼鏡時,卻又想起小孩叮囑的時差問題,因而咬牙心一橫,毫不猶豫地起身開門,循着其奔跑方向,快步追了上去。
不過彈指間,陰市再歸平靜,安逸望着火光一路向西,而耳畔唯有禹川咆哮,仿若怨靈撕號,心有不甘。
步至祭祀區,那古禹小孩早已沒了蹤影,可現下安逸已無心尋找,其望着跟前熟悉的場景,內心難以平複。
祭祀區外圍八根木柱,此時已被烈焰籠罩,耀光灼目,逐漸吞沒衆人身形,而其燃燒産生的漫天火花,宛如千萬盞星燈,在呼嘯河風中轉瞬即逝,不留半點痕跡。
于祭祀區中央,一棵楓樹參天直上,枝葉繁盛,而其根莖游走四周,竟将整個場地籠絡于身下。不計其數的幡布懸挂于枝條間,迎着狂風亦如漫天怨靈,張牙舞爪。
臨河處,高臺聳立,搖搖欲墜。
眼看高臺将傾,六名身披獸皮的男子依舊肩扛木架,踏着堅定步伐向頂端邁去。而木架上的倒黴蛋,已然放棄掙紮,其上身衣物徹底被鮮血染透,四肢發自本能地抽搐着,默默等待死亡降臨。
待安逸望向禹川,卻見今夜河水異常湍急,眼瞅水位臨近堤壩,城邦危在旦夕。
大祭司立于楓樹旁,待其一聲令下,衆人陸續将油料潑向八根木柱。頃刻間,火勢高漲,漫天火花迎風飛揚,逆勢綻放,可即便如此,千燈之景依舊只能持續短短數秒,轉眼蕩然無存。
“難道千燈,指的正是這火花紛飛之景?”安逸望着轉瞬即逝的火花,暗自嘀咕道。
回顧入禹州以來,安逸已經歷三次祭祀儀式,從全息古禹國到遺跡區幻象,甚至連夢裏也未能擺脫其糾纏。可仔細想想,三次祭祀儀式的流程卻又不盡相同,似乎被刻意掩蓋了部分真相。
首入全息古禹國,安逸在小孩的帶領下穿越陰市,碰上仍是奴隸的大祭司,其後經歷第一次祭祀儀式。誰想祭祀過程中,全息畫面劇烈抖動,仿似被人強行中斷數據傳輸,待信號穩定後,高臺已轟然坍塌,衆人相繼落水。
第二日,安逸前往古禹遺跡區,在其望着楓樹樁出神之際,經歷第二次祭祀儀式。在幻象中,安逸看見大祭司手握權杖,在與天神交流間,竟能撥雲見日,平定風雨,但根據現有資料對比,其推斷這場儀式實為天祭。
至于今晚的夢境,則是安逸經歷的第三次祭祀儀式,其以大祭司的視角,目睹古禹民齊力推翻高臺,并讓臺上衆人墜入禹川。但安逸推測,在高臺坍塌前應存在其他環節,或許從眼下這場全息祭祀中,能夠尋到端倪。
待安逸回過神,身着獸皮的六人已立足高臺上,其肩扛木架面向禹川,縱使支柱搖搖欲墜,卻不露半分懼色,目光堅毅地望着奔湧河水。
驟然間,古禹民紛紛發出嗚鳴聲,而頭戴木面具的四人應勢而動,相繼朝大祭司走去,直至三步外,猛地雙膝跪地,随即卸下面具。
只見大祭司将權杖杵向地面,四人迅速從腰間拔出一把匕首,分別對自己的眼耳口鼻進行割禮。縱然周身抽搐,面部鮮血橫流,但四人依舊不曾停手,直至大祭司再次以權杖敲擊地面,方才忍着劇痛,叩拜在地。
看到此處,安逸倏然低下頭,即便其深知三千年前的愚昧與迷信,但如今目睹這般殘忍儀式,不禁攥緊拳頭,竭力平複着內心憤怒。
相較于天祭,這場被稱為千燈水祭的儀式,處處充斥着暴戾與殺戮。事實上,這根本不是一場祈福,而是對生命的踐踏,是極端無知的産物。
随後,在大祭司的命令下,滿臉鮮血的四人相繼走上高臺。可不等其站穩腳,衆古禹民蜂擁而上,協力将支柱推倒,眼睜睜望着臺上十餘人墜入禹川。
這是一場慘無人道的獻祭,一場三千年前的愚昧産物。
安逸憤恨之際,狂風大作,傾盆大雨轟然而至,不過短短幾分鐘,禹川河水漫過堤壩,徑直湧入城中。衆古禹民接連被卷入激流,随之沒了蹤影,而大祭司立于楓樹下,淡然望着巨浪朝自己襲來。
尖叫聲,呼救聲,稍縱即逝。
望着迎面而來的洪水,安逸無動于衷,其安靜地杵在原地,直至浪潮将自己淹沒。氣泡升騰炸裂,水流湧動不止,眼下只覺窒息感湧上心頭,沉悶咕嚕聲徘徊耳際。
全息影像,終究只是泡影。
不知過了多久,潮水平息,但風勢不減。眼見古禹國已蕩然無存,可那株楓樹依舊立在原地,大祭司手杵蛇形權杖,艱難地爬起身,遙遙望向安逸。
霎時間,一束陽光從雲層縫隙間投射而下,徑直照在大祭司的黃金面具上,熠熠生輝。大祭司随即摘下面具,只見其容貌與安逸一模一樣。
震驚之餘,大祭司竟放下蛇杖,揮手示意安逸上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