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烏鴉

35 烏鴉

那一天，凱特悄悄地對克裏斯蒂娜說：姐姐，我能聽見烏鴉說話。

那一天，是莊園主兒子的生日。老爺寵愛自己唯一的孩子，當然要為他籌備一個完美生日宴會。所以他們這些雇工必須得加班加點地幹活。莊園裏的這十來個小幫工，從生日前一天開始就在拼命地削土豆、剝豌豆、切洋蔥——他們年齡太小了，還做不來正規傭人的活，只能在後廚幫這些小忙，于是其他傭人都稱呼他們為“土豆削皮機”。為此凱特還狠狠咬過起綽號的人幾口。

克裏斯蒂娜是小幫工裏年齡最大的，足有十五歲。她和善又親切，嗓音溫柔，還會講許多故事，于是其他孩子都喜歡她。這也是凱特會把自己的秘密告訴克裏斯蒂娜的原因。

生日宴會在當日清晨召開，土豆、豌豆、洋蔥以及說不上名字的各種食材全部進了廚房的鍋裏，加上佐料後飄出誘人的香氣。為了防止這些小屁孩偷吃，廚娘會把早早他們趕走，讓他們在莊園角落的木板寝室間裏待着。

“克裏斯蒂娜，管好他們！”管家還會揮揮拳頭威脅道，“別讓我看到任何一個髒兮兮的小東西出現在少爺的生日宴會上！”

克裏斯蒂娜拼命點頭，讓管家放心離去。何況石磚房裏的小幫工們也不想出現在小少爺的生日宴會上，他們累極了，一個擠着一個在木板床上睡着，凱特除外。這個十歲小女孩永遠活力無限，克裏斯蒂娜一邊安安靜靜地守着睡着的人，一邊竭盡全力讓凱特安分下來。小家夥像猴子一樣在窗臺邊上蹿下跳，時不時遠遠眺望莊園的宴會地點，雖說從這裏什麽也看不到。

生日宴會在傍晚時結束，客人們酒足飯飽，興盡而歸。據說小少爺的生日禮物堆成小山，光是新衣服就占滿了整整一個房間。傳話的女傭猛地推開木板門，讓小幫工們去後廚洗碗。十來個小家夥從床上爬起來，揉着惺忪的睡眼，搖搖晃晃出了門。

後廚杯盤狼藉，連剩菜都沒有（好多剩菜都被仆人們偷偷打包私藏了）。洗碗時十一歲的麥克悄悄舔起餐盤，引得一群小孩蹲在角落裏拼命搖舌頭。克裏斯蒂娜也餓極了，她也想端起手裏油膩膩的盤子……

接着她看見凱特嚴肅的臉，不知怎的臉上立刻發起燙來。正是這時凱特靠過來，她低聲對克裏斯蒂娜說：“姐姐，以後我們都不用舔盤子。”

“什麽？”克裏斯蒂娜放低聲音，生怕被其他人聽見。

“姐姐，告訴你我的秘密，”凱特碧藍的眼睛閃閃發亮，“我能聽見烏鴉說話。我不是普通的小孩！”

克裏斯蒂娜思索了足足十秒鐘才想明白凱特口中的烏鴉指什麽：那是每天夜裏小幫工們休息時，出沒在屋外樹枝上的一只只大黑鳥，它們古怪的聒噪聲擾得克裏斯蒂娜半夜睡不着覺。可怕的黑翅膀大鳥有時會俯沖過來襲擊接近它的人類，用堅硬的喙啄擊可憐的小孩，搶走他們的小玩意兒。克裏斯蒂娜不喜歡烏鴉。

凱特緊緊貼着她，期待姐姐的回應。而克裏斯蒂娜第一反應是：“我不該給她講那些童話故事的。”

寂靜的夜裏，最年長的女孩總是講述奶奶去世前給自己講過的故事：小魔法師在森林裏的奇遇，煉金術師挖掘奇藝的寶石，小精靈滿足了善良孩子的願望……奶奶去世後，克裏斯蒂娜就被送進這個莊園當幫工。莊園裏有不少她這樣的童工，都是被養不起小孩的貧苦家庭送來的，在這裏，被送來的小孩幹一些沒有技術含量的雜活，換來一日三餐和睡覺的地方。

凱特是孩子裏最愛聽故事的那一個，其他人将它們當作睡前解悶的童謠，凱特将它們當作真實與未來。

不該給凱特講這麽多奇幻傳說，克裏斯蒂娜想，但是她還是悄悄問凱特：“是嗎？凱特真厲害……那，烏鴉們說什麽？”

“保密！”凱特沖她吐了吐舌頭。

克裏斯蒂娜還想說話，但管家來這裏巡邏了，他逮到舔盤子的不稱職幫工，頓時大發雷霆。當然，懲罰壞孩子可不能給莊園的主人看見，今天可是小少爺的生日呢。管家惡狠狠地給了每個小孩一巴掌，包括克裏斯蒂娜和凱特。

“再讓我發現一次，就縫上你們的嘴！”

于是，關于烏鴉的話題就中斷了。克裏斯蒂娜瑟瑟發抖，閉嘴洗碗。偷舔盤子的可惡小孩勞作到半夜才被放回莊園角落裏的木頭房子。他們腳下打滑，一個接一個跌向木板床，像剛出生的小貓蜷縮成一團。克裏斯蒂娜也疲憊不堪，墜入黑沉沉的睡夢前，她瞥見凱特擡着小臉，望向窗戶外面的樹枝——烏鴉在其上聒噪不止。

凱特，你的表情為什麽那麽嚴肅？嚴肅裏又有隐隐約約的興奮和懼怕。

困倦席卷而來，克裏斯蒂娜忍不住想：“如果凱特真的不是普通的小孩……”

但日子還是一如既往，每天都有削不完的土豆、土豆、土豆。最年輕小孩兒的手掌上都磨出厚厚的繭。但就算削過無數個土豆，它們還是克裏斯蒂娜和其他人最愛的食物。小幫工的一日三餐只有黑面包和一些湯水，而他們會偷偷拿起幾個土豆，塞進自己的圍裙下的褲兜裏。沒人會發現那堆土黃色裏少了幾個圓滾滾的東西。

等到大人們都睡去的夜晚，他們就悄悄挪開寝室間角落裏的石板——石板下面是他們收集的枯草和樹枝。凱特在鑽木取火上很有一手，她轉出火星，點燃草堆，把同伴們藏起來的土豆扔進去。再次蓋上石板，忍着口水等上幾十分鐘，就能獲得烤熟的佳肴。不需要佐料，掰開就能吃，松松軟軟，像傳說中的蛋糕。小孩們悄無聲息地品嘗完來之不易的美味，往往能睡個好覺。

這是克裏斯蒂娜最期待的事情，土豆就是他們的奇跡。就算烏鴉會說話，也不能帶來土豆吧？

“姐姐，”吃晚飯時凱特會說，“以後我會變出很多很多好吃的，讓我們一口氣吃個夠！”

“那要怎麽變？”

凱特瘦巴巴的小臉滿是莊嚴的凝重：“烏鴉會告訴我的。”

烏鴉到底對凱特說了什麽呢？克裏斯蒂娜有時候也忍不住會想，會不會告訴她魔法的咒語？或者點石成金的口訣，藏寶圖的秘密？可凱特總是遮遮掩掩，藏寶一樣藏着自己的秘密，好像還有點兒難為情。好吧，善解人意的克裏斯蒂娜不打算探尋。再說，就算她真的知道了咒語、口訣或藏寶圖，估計也沒辦法成為奶奶故事裏的偉大魔法師。

凱特偷土豆被抓這件事發生在某個冬天的中午。廚房裏滿是菜肴的香味，讓小幫工們幾乎昏厥。那幾天，不知道為什麽，發給自己的食物越來越少，就連莊園廚房裏的菜品都少了起來，他們好久沒吃飽過了。

凱特那天也餓了，事後克裏斯蒂娜這樣想，因為凱特往常不怎麽喜歡偷東西，但那天廚房裏的香味太讨厭，太誘人……凱特一只小手摸向盆裏的土豆，削好後沒有放進另一個盆裏，而是塞進自己的褲兜。就在這時火眼金睛的管家發現了這個罪惡的小偷。

管家不喜歡凱特，因為她又活躍，又頑皮，還沖着大人做鬼臉。他發怒了，發怒的原因還包括被主人訓斥，和妻子吵架，物價的飛漲和可能會失去這份工作的危機感。管家飛奔過去，一腳狠狠地踢在凱特的肚子上，小女孩立刻飛了出去。孩子們發出恐懼的尖叫。

管家追了上來：“我讓你偷東西！”

皮鞋尖踹在凱特的頭上。她痛得蜷縮身體，就像夜晚睡覺時那樣。

“我讓你偷東西！”

克裏斯蒂娜尖叫着撲了過來，她拼命遮住瑟瑟發抖的凱特：“對不起！對不起！別打了，大人，求求您別打了！”

凱特扭曲的臉從克裏斯蒂娜的臂彎下露出來——那是一張多麽憎恨的可怖的臉啊！要将他生吞活剝恨意的扭曲了女孩的五官和臉龐，像童話裏最邪惡的邪魔！這張臉激怒也驚吓了管家，他瘋狂的拳腳同時打在凱特和克裏斯蒂娜身上。

“別打了！大人，別打了！”克裏斯蒂娜哭嚎着說，她突然想到了一個主意，她來不及思考了：“求求您……您不知道，凱特不是個普通的小孩！她能聽烏鴉說話！求求您，她很厲害，她會很有用的……不要打了！不要打了！”

聽到她的話，管家驚懼的臉終于松弛了一瞬，他幹笑：“烏鴉說話？小東西，你知不知道最近發生了什麽？”

克裏斯蒂娜茫然地望着他。

“魔法消失了！傻東西……什麽法術，什麽奇跡，早就沒了！”

管家在其他廚工的勸說下終于放過了兩個孩子。而凱特在木板屋子裏瑟瑟發抖，發了幾天高燒，再後來沒過幾天就死了。屍體被馬車拖走，不知道運到了哪裏去。但生活還是要繼續，在遠離城市的鄉村，死一個小孩不算大事，莊園主甚至不知道死了一個女孩呢！剩下的那十來個小幫工更加安分守己，再也沒有人偷土豆了。莊園主希望他們懂得感恩：這日子，還雇着你們實在是我的仁慈……

受了傷的克裏斯蒂娜神志模糊了好幾天，大家都覺得她也要像凱特那樣一命嗚呼了。就算不死，也得半瘋。看看她癡傻的樣子，嘴裏還不停說胡話！什麽魔法，童話，烏鴉……

石磚房的夜晚，她無神的雙眼望向窗戶之外，看到了那只烏鴉。

克裏斯蒂娜的大腦就像一團粘稠的漿糊。她近乎癡傻地看着它，那漆黑的鳥，像死神的化身、地獄的來客！它的喙張開了，發出聒噪的擾人清夢的叫聲。聽起來和其他烏鴉沒有什麽不同。

但是克裏斯蒂娜瞪大了她布滿血絲的眼睛，烏鴉在對她說話：

“殺了他們吧。”

烏鴉能說話！它能說話！

這就是烏鴉對凱特說的話嗎？這就是讓凱特嚴肅又害怕的話嗎？這就是凱特保留的秘密嗎？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它讓我殺了他們！他們是誰？管家嗎？莊園主嗎？巨大的喜悅湧入了克裏斯蒂娜的大腦。這也是凱特的想法，是凱特的願望……

仿佛被冥冥之中的暗語驅使着，克裏斯蒂娜悄悄翻起身，其他孩子們都在酣睡呢。她向凱特曾經睡過的位置摸去，在木板床的縫隙中，發覺了某個冷冰冰的東西。她小心翼翼地抽出來，一把小小的土豆削皮刀在月光下反射着寒冷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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