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日記一則
37 日記一則
“可只有那些迷茫的人知道,大多數被逆境摧毀的人失去了他們的喉嚨,我們聽到的是少數人的高歌。”
這是我前陣子看書看到的一段話,今天把它抄在日記本裏。這幾天總是失眠,就在昨天女王陛下又頒布了命令,要把更多野地開辟成糧田,她老人家還在每個地區都安排了一種叫“糧食配給官”的官員。老婆正考慮把店給關了,她說現在日子一天不如一天,誰也不知道明天會不會有啥新的法令。糧食就是命根子,沒了吃的就活不下去,自己都養不活,就別提給其他人提供食物了。
直接關門不太好吧?咱們可以只賣酒,最廉價的那種,現在大家只想找個地方坐在一起喝喝東西聊聊天。老婆說,現在治安這麽差,指不定哪天就要禁酒了!于是又和我吵一通。不過最後還是答應賣酒。
旅館還在經營,盡管很少能見到那些法師大人了。他們就像從來沒有存在過一樣,從這個世界上啪的一聲消失了。我猜他們只是躲了起來,白神啊,他們到哪去啦?我真的挺喜歡那些神神秘秘的人。願白神保佑他們。
最後一個用故事和我換酒的,是一個“聖禱者”……應該是這樣寫的。我壓根兒沒有聽說過這種職業哩!那個說自己是聖禱者的家夥,給人感覺沒頭沒腦的,活像個馬戲團的小醜!他總是披一件長得拖到地上的麻布袍子,裏面穿着泛黃的髒襯衣,腦袋上光溜溜——大光頭一個。他那些能讓人看見的皮膚全皺巴巴、軟塌塌的。他特別喜歡大聲和其他人講笑話,很快活的樣子。要不是他主動要給我講自己的經歷,我咋能猜出他曾經會魔法!
那個“聖禱者”和其他失魂落魄的魔法師們不一樣,他看上去對大異變不感到絕望,我敢說——他非常高興有大異變這個災難!白神保佑他沒有被其他人揍過!
我問他,他會的魔法是什麽?
那怪怪的聖禱者向我嘿嘿笑,解釋說:“魔法?遠比那神聖!老板呀,您聽聽我的行當是什麽。聖——禱——者,繞口吧?很久以前我加入了一個教團,主教告訴我們,我們這些人都身負罪孽。為了向至高純潔的白神贖罪呢,我們必須自我鞭笞、自我懲戒、自我審判……只有這樣,白神大人才不會毀滅我們呢。你看看,現在,我的使命已經完成啦!”
這是個笑話吧?我有點兒不敢出聲。災難不還是降臨了嗎?這個大異變把好多人都要折磨瘋了!
聖禱者沒有理會我,他還說:他的父母就是聖禱者,他的爺爺奶奶也是聖禱者,這竟然是個“聖禱者”大家族!只不過現在這個大家族只有他一個果兒了:爺爺奶奶,是壽終正寝;至于爸爸媽媽……天天祈禱,天天贖罪,終于在他還小的時候回歸白神的懷抱了。他就孤零零苦哈哈活了下來,接過父輩的衣缽,也光榮地加入了教團,成為一名被選中的聖禱者。齋戒、沐浴、獻上金錢、購買贖罪券、降臨節前後用帶刺的鞭子抽打自己、浸聖水……都是為了洗刷信徒的罪過呀。而世界之所以能持續地運轉,也都多虧了他們那些做出偉大犧牲的聖禱者們!
我好歹是個信徒,挺敬佩這聖禱者老爺。“可是,”我還是忍不住問了,“您看這大異變不還是發生了嗎?白神怎麽還是怪罪我們,給我們降下懲罰了?”
聖禱者大人将酒杯狠狠扣在桌面上,酒珠差點兒濺到我腦門兒。他搖頭晃腦:“羔羊啊羔羊,這你就不懂了吧!也不怪你,異變剛剛發生時,我們教團的人也都吓傻了:這是怎麽回事啊?難道是我們贖罪贖得不夠嗎?不過很快主教大人就告訴我們:使命完成了!白神本來準備因其他不虔誠的人而對世人降下神罰,但由于我們——光榮的聖禱者——持續不斷的付出,使白神大受感動!所以祂改變了懲罰的範圍,沒有毀掉整個世界,并且獨獨留下了人類——這最虔誠的群體。老板呀,你還活着,也多虧了我們。現在,神罰降臨,我們還能安然無恙地在這裏喝酒。啊呀……我的使命也就結束了,聖禱者教團也解散了……”
他捏着手指,感嘆不已,最後竟然直接大聲念起經文。我對大異變和魔法一竅不通,但作為一個虔誠的幸存下來的信徒,也不由地雙手合十,向潔白的白神大人祈禱起來。
這就是到此為止我遇到的最後一個異變前的奇能異士。離開我的紅山茶旅館後,誰也不知道他們那些人去了哪裏。現在,法羅斯對魔法相關的話題管得很嚴,相關的人也被管了起來。邊境看的很嚴,沒法曉得其他國家是什麽情況。
漸漸的,日子平淡無聊了許多,沒有陌生人來我們的旅館下榻了。只有當地人勾肩搭背地過來喝酒。紅山茶旅館要變成紅山茶酒吧!盡管生活和魔法關系不大,人們的話題隔三差五還是會繞到大異變上去。
就比如說,咱們這裏的面包店老板瑪麗珍嬸嬸,她以前可知名得很!瑪麗珍面包店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那裏的白面包、蛋糕、餅幹、蛋撻、糖果呀,一想起來就讓人忍不住亂流口水。瑪麗珍的面包之所以那麽美味,就是因為配方裏加入了源自西方精靈的神奇植物配方(據說叫什麽仙子粉末),那真真是不得了的好東西,瑪麗珍的面包比其他面包店要貴上老多。
可惜災難之後,再也沒有神奇的精靈粉末。大家都說,瑪麗珍面包店裏的面包真是越來越難吃了。還沒等到現在開始的物價飛漲和生意蕭條,瑪麗珍面包店就因為客源減少而關門大吉。
瑪麗珍嬸嬸一夜之間像老了十歲!她隔三差五就來我的旅館喝酒,看上去可真是憔悴又可憐。有天大晚上,喝酒的客人們一邊鬼叫一邊散去,只剩下孤零零喝酒的瑪麗珍嬸嬸。她看了我一眼,突然放聲大喊:“老板,你覺得俺的面包咋樣?!”
又是一個念叨過去好時光的可憐人,我回想起曾經那個頂呱呱的面包,差點又流口水……我對她:“好吃,那可是真好吃!”
“俺說,災難之後的。”
我有點憂郁,大異變之後我老婆也買過幾次瑪麗珍面包,晚餐時間兩口子圍在一起吃。吃完之後老婆也問過我:“你覺得這面包怎麽樣?”
我那時候說:“大家都說,沒有了神奇的精靈粉末,這面包都不軟不香了,真可惜哇……”
我老婆橫起眉毛:“他們說什麽,你也跟着說什麽啊?要我說,這吃起來和以前差不多嘛。”
老婆的話總是對的。所以當瑪麗珍本人親自詢問時,我幹脆照搬老婆的回答:依我看啊,這吃起來和以前差不多嘛!
瑪麗珍嬸嬸的雙眼簡直是射出兩道奇藝的光線:“真的?”
我好久以前養過一條老狗,老狗快死前就露出過這樣的眼神!
“俺告訴你,”她撐着桌子站起來,直往我耳根子底下湊,“壓根就沒有什麽精靈的植物粉末,大異變之前沒有,大異變之後也沒有!俺的配方裏從來就只有面粉、牛奶、雞蛋、黃油……俺是個騙子,騙了你們好多年了!可現在你們都說味道不如從前,你們又為什麽騙俺?你們為什麽騙俺……”
瑪麗珍嬸嬸的樣子可把我吓了一大跳。之後她再也沒來過旅館,當然再也沒有瑪麗珍面包了,不久面包店的招牌都拆下來當作柴火。我和誰都沒有提起這件事,連老婆都沒有!她一定會嘲笑我的。
哎呦,自從十五歲讀完了學堂,我都沒想到自己還會像今天這樣寫字。我還想寫點什麽……就在今天下午,旅館久違地迎來了旅客。那人倒是沒有欲蓋彌彰地用大兜帽蓋住腦袋(這樣的人多半會被法師搜尋隊問話的)。他看上去是個飽經風霜的光頭漢子,肌肉從衣料裏蹦出來,低沉着一張臉走向店裏。不是我膽小,可看他那樣子,指不定随時能把我打翻……我迎到漢子跟前:“客人,咱們旅館現在不給住人了,您知道,現在日子苦得很……”
他不聽,只向我讨酒。
光頭漢子坐下喝酒,還不願意放下自己背上鼓鼓囊囊的背包。我真擔心他被路上的強盜給搶了。給漢子上酒,他那雙眼紅通通的,酒量竟然那麽差!沒過多久,就聽見那漢子放下酒杯,嗚嗚地哭了起來。
傷心的人多,像他這樣特別傷心的人——也不稀罕。經驗和老婆都告訴過我,最好讓他自己一個人好好待着。他哭了半天,又獨坐了半天。我一不留神,那人走得突然,把整個背包都撂下了——滿滿一背包的書,金磚都沒它重!客人沒了蹤影,只有他曾經待過的地方,還染着大滴大滴的淚痕呢。書,算貴重物品嗎?不能吃,不能穿,也不曉得能賣幾個銅幣。我問老婆,拿這些書咋辦?
老婆說,丢櫃臺上,村裏誰想看,誰拿去算了。
那些書就堆在櫃臺。剛開始沒人在乎,還嫌礙事兒。後來就有剛上學的小孩溜進來偷看,後來就有孩子的爹媽陪他們一起來看,後來就有大字不識的人聽別人讀。來的人多,但那些書還是老老實實丢在櫃臺上随便什麽人都能翻,沒人拿到自己家去。
老婆說,圖書館就是幹這個的。
老婆讓我出去打水了。最後寫點兒:我手裏寫字的這羽毛筆也是那客人留下的!書有人看了,筆有人拿來寫了。我想着這些,總有點什麽模模糊糊的感覺。講不清楚,講不清楚,我知道那是挺好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