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辛]

[辛]

[辛]

親愛的安娜:

相識起的二十多年裏,我們寫過無數封信,無疑現在寫信的人越來越少了,人們更注重速度與效率,可我們依然相信書寫自有它存在的力量,它是優雅的,從容的,我會在任何時候提筆。即使同一個城市,我仍然小心翼翼地給你寫信,有一些我并未寄出,這是為了我們彼此的安全着想,因為同樣的原因,我也很少給你電話、短信或者郵件,它們即使删除掉也會留下痕跡,而有些秘密應該跟着死者一起埋葬。

但我承諾這是最後一封了,安娜,我們背負着共同的秘密生活了十年,今年我已經三十八歲,本該老去的臉孔不可思議地年輕,但神智卻退化到嬰兒時代,時間仿佛以某種方式回到了從前,就像花的盛開與凋零,年複一年,進行着精心謀劃的輪回。我從來不敢輕信命運,但不可否認,有些事注定會發生,因為生死只是硬幣的兩面,當我握住“生”,也就帶回了“死”。

我特意挑選了這個日子,絕對無法忘懷的日子,正是十年前的這天改變了一切。如此時一樣,那是醞釀繁花的季節,庭前的歐洲月季鼓出數不清的蓓蕾,嬌柔的粉、明媚的橙、醉心的紫,以及更多無法描繪的花容月貌,如此绮麗,卻被稱為“China Rose”,不是玫瑰,卻加諸于玫瑰之名,連一個屬于自己的英文名都沒有。

世人只愛玫瑰,甚至是單調的薔薇也因為占有了充滿幻想的名字,未現身前就已博得好感。偏見如此固執,所以女人成為了永遠的受害者,尤其是美貌的女人,就如你,每個男人都會迷失于你的眼眸,心甘情願放棄思考笑容背後的蛛絲馬跡。

那件事後很久,我一直不明白為什麽沒有人看出你的瘋狂,你并沒有僞裝成什麽人,這就是你,一半迎接陽光,一半享受黑暗,從未想過掩飾。這才是我最訝異的地方,也最終成為了我們的契機。

只有我知道你對世界的惡意,有時我為此慶幸。我一直想象這幅畫面:潮濕的地板上,一粒微小到不可見的孢子滋長着,最終形成豔麗劇毒的菌種,是的,我應該阻止它,當你說你想将陌生人從商場的電梯上推下去,看着他們像骨牌一樣接連倒下時;當你想将圓珠筆捅進一個人的眼球時;當你覺得弱者存在的目的就是被欺淩時,我應該告訴你,這些人之中有老人、小孩、懷孕三個月的母親與剛成為丈夫的男人,他們有親人、朋友,他們離去時,會有人為他們哭泣,而某一天,這一切也會發生在你周圍的人身上。

我應該将你心中的罪惡斬斷,最好連根拔起,但那樣會将一部分從你身上撕裂,而你不再是你。所以我一直縱容着它,甚至等待着它因自身的膨脹而炸裂——無數顆孢子從菌體中飛揚出來,形成連片的新的生命。

這一天在你回到這個城市後不久就到來了,鈴聲響起來時,我正好吃過晚餐,準備和平常一樣清洗碟碗。電話中,你的聲音失去了冷靜,低低地哀求着:“辛,幫幫我……”

我相信你并非向我求救,對于我,你從來不需要用低聲下氣地請求,因為我永遠也不會拒絕你,就像以前的很多次一樣,從來都是你做決定,我負責附和,如果哪天你犯了什麽錯,而我無疑就是幫兇。只有唯一一次,我違背了你的希望,去了一所離你遠隔千裏的大學,我們都有些失落,但我們都能得到解脫——我本希望如此。

還記得那次的對話嗎?你玩笑般地問起我如果你殺了人,我幫不幫你。

我是怎麽回答的?是了,我說:“你需要什麽?不在場證明、扔兇器、擦指紋、還是埋屍體?”

你大笑,我聽出了其中的心滿意足,我們之間的共識也由此産生。

我可以為你做任何必要的事,而這就是遵守諾言的時刻了。

“他喜歡上了其他人,他死了……我、我殺了他!”

你含糊不清地敘述着發生的錯誤,語氣中的迷茫最終煙消雲散,你已經下定決心。電話線的另一頭,我也做好了準備,或者說,我一直在為此準備。

你和沈青在一場晚宴相遇,幹柴烈火燒得肆意,成雙成對起舞的大廳中,你們是最矚目的一對,沒等宴會結束,你們便同時消失了。我是你們相戀的證人,也是你們的崩裂的證人,一開始我就明白,你和他的前路黯淡無光,你的條件如此簡單,要達到卻好比攀登珠穆朗瑪峰,你用盡生命去渴望另一個人的全部,動人的雙眸、誘惑的紅唇、雪白的肌膚下是洶湧的占有欲。沈青則是天平上的另一個極端,一心一意扮演着衣冠楚楚的花花公子,風度翩翩地散播濫情的種子,一旦沉溺于他的柔情密語,就是溺斃之日。為了他,你改變了很多,但人的本性是不會變的,他是如此,你亦如此。

三月末的風依然冰涼,放下電話後,我穿過鄉村的夜色,驅車駛向城區。這是座令人炫目的城市,許多陌生人聚集在一起,此後依舊素不相識,人們重複着經過同一個街頭,走着走着,有的人突然消失了,就像幽靈融入空氣,至今無人知道他們去了哪裏,沒有人注意,也沒有人在乎。

我去了五金雜貨店,買了十米搭建雨棚的透明塑料布、幾個黑色大垃圾袋和兩卷黑膠布,然後我再次發動車子,抵達和你約好的酒吧,你提前到了,在十幾分鐘內灌下了與此相等的威士忌,事實上你本想直接買上一瓶,但店裏只按杯出售。爛醉如泥的你正好符合一個失戀女人的畫像,你釋放出失去一切的信號,這個信號被四周的男士接收,我進去時,氣氛正是濃烈。我知道自己将扮演什麽,我耗費了幾分鐘,拖着跌跌撞撞的你離開,到了街上時,男人們的口哨聲仍然跟在我們身後,效果達到了,這是你的不在場證明,也是我的。

離開那個聲色場地,你很快就恢複了冷靜,我推測出你并沒有失去理智地狂歡,失态本身就是掩飾。酒吧離停車的地方有一段距離,我們并肩走着,但你總是會落後我幾步,我回頭去看時,你的整個身子都浸泡在樹與樹層疊的陰影,下意識地避開了燈光照得到的地方,一路上都是如此。你在提防什麽,不是害怕,而是像飛鳥一樣警惕,随時都會反擊。

回到你的公寓前,我們沒有交談,事到如今,也不需要交談。你住的地方是老舊的城區,給人一種“混亂而便利”的印象,當然,便利也是區分服務對象的,不過基本上都便利了小偷。每次開車來這裏我都要小心翼翼地選擇停車地點,免得車窗被砸出一個窟窿,結果對方只為了得到前座上裝了幾枚硬幣的零錢包。

但你喜歡這裏,尤其喜歡那些看起來即将傾塌的灰色建築,絲毫不擔心下一秒它們就會在頭上砸出一個窟窿。實際上,你住的公寓就是如此,直到沈青死後兩年,你才搬到和你相稱的社區,住進四十層高的大樓裏,我知道你已經重新振作了。

每次走上通向上方的樓梯,我總感覺那些灰暗的臺階會将我帶進地獄,之前的确是藝術細胞活躍時的遐想,但這一次我是對的。公寓的門是木質的,似乎一腳就能踹開,推開門,裏面卻是另一個世界。你将學術上的嚴謹與考究運用到了室內裝潢上,每一處的擺設就像電影鏡頭下的布景,如果你在攻讀考古後沒有對商業産生興趣,你一定會成為偉大的設計師。

唯一的突兀是客廳的地毯,那塊毛茸茸的灰白格子編織地毯毀掉了原有的張揚,和不動聲色的優雅,不過此刻,它的顏色改變了,灰色變成了深沉的暗色調,白色染上了刺眼的朱紅,吸收水分後,纖維微微膨脹起來,幾乎探入沈青的眼球。

沈青,你愛而不得的人就那片倒在被血滋潤的地毯上,銀色的切肉刀直直插在脖頸,它本該和另一些德國制造的刀具放在廚房的刀架上。我不知道這值不值得慶幸:你沒有拔出刀刃,流出的血并不誇張。但這是否證明你根本沒有想過要救他呢?

我厭倦了猜測,轉而對你說:“安娜,穿上圍裙,幫我把他擡到浴室。”

解決方案早在來這裏之前就已确定,我解下衣物,只着內衣穿上防雨風衣,它是用納米材料做的,不會沾染任何物質,有人将它送給了我,因為我不喜歡在雨天撐傘,經常招致感冒。我剪開下三米塑料布,鋪滿浴室的地板,我們将沈青轉移到塑料布上,計劃才真正開始。

我從拿出塑料布的工具包拿出電鋸,個頭不大,但功率不小,鋸齒尚未接觸沈青,它的鋒芒便間接地刺傷了你。

“安娜,這只是一場夢,去睡吧,醒來後你會發現什麽都沒有變。”

我半推着将你弄進卧房,然後把重金屬音樂開到最大,這會引來抱怨,說不定還有人來敲門大罵,不過沒關系,它仍然符合失戀女人會做的事。

電源接通了,齒輪瘋了般運轉,我仔細回想着教程,穩穩地落下鋸齒。這是我自學解剖後第一次的實踐課。

血早已凝固,沈青的臉色比任何時候都要蒼白,奇怪的是,那些蒼白中蘊藏着安詳的意味,好像達成某種心願。我感覺他仍然活着,因為那尚未閉合的眼中仍留有睫毛的倒影,微微開啓的雙唇殘餘着一抹血色,仿佛下一秒就會吐出甜言蜜語,修長的指節也會跟着跳躍,随性奏出一曲精準的巴赫。

我記得他彈奏鋼琴時低垂的眉眼,他如此專注,仿佛已不在人世,不屬于任何人,任何事物也無法侵擾他。

事實是,他在我的手中變成零散的碎片,我如此專注,飛濺的血肉、風衣上滑落的液體、電鋸聲或者搖滾樂都與我無關,我知道他的痛苦已經遠去,不用體味我此刻及以後将受到的折磨,我比任何時候更從容。

沈青的每個部分都被層層包裹,裝進黑色垃圾袋中,突然間,一股冷氣纏繞在我的脖子上,我猛地轉頭,才發現你就站在我的身後——你是什麽時候來的?

“安娜,你應該好好睡一覺,快回去!”

我提高聲調命令你,這是第一次,以前我從未舍得大聲對你說話。

你似哭似笑,臉上呈現出病态的枯紅,讓我想起月季中的浪漫比克,當它含苞欲放時,花的中央會透出嫩粉的光色,邊緣卻有灼燒般的焦痕,那時我才知道,青春與垂死能夠同時聚集在一起。

你的笑聲越來越大,每一聲都愈發貼近耳膜,正如塑料布上蔓延的妖冶的紅。“辛,你是怎麽做到的?你什麽都準備好了,什麽都計劃好了,難道你一點感覺也沒有?”

時隔這麽久,我依然無法領會這句話的含義,你是出于畏懼而指責,還是單純的試探?

我沒有多想,也不願意多想就回答了你:“相信我,我不會背叛你,永遠。”

此前,我們之間從未談過關于信任的話題,在此之後依然沒有,我們形成了一種心照不宣的默契,而秘密加固了根基,沈青死後相當長的一段時間,你比以前更習慣依賴我。

但是你問我有沒有感覺,□□如你,怎麽會看不到我身上的裂痕?很長一段時間,我的鼻翼間一直萦繞着令人作嘔的鐵鏽味,舌苔嘗到的是它,呼吸吐納的也是它,我分辨不出它來自外界,還是我本身。我想到了雨天中的稻草人,它被風雨霜雪掏空了內髒,身體殘破不堪,頭顱生出了蟲子,靠近時還有一股舊衣櫃的腐朽之氣。

試問有誰能對黏膩的血肉、慘白的骨骼無動于衷呢?可我沒有選擇,我做不到讓死者複生,我只能讓生者活下去,即使生活最後變成了僅僅只是活着。

下半夜,你終于睡了,我點燃滴了精油的熏香爐,溫暖的薰衣草溶和着甜美的安息香彌漫開來,隐隐夾雜着乳香的木質清香,精油的能量率先充盈了每個房間。淩晨四點,人們沉浸在睡夢的最深處,趁着黑夜尚未褪盡,我發動引擎離開了終于停歇的城區,街道旁的房屋像一排排加大了規格的墳墓,屹立在城市被遺忘的一角。

我幾乎忘了後來的事,我太累了,返回時,我在離你公寓幾個街區外停好了車,車子一熄火,我便倒在座椅上睡着了,直到第一道黎明的光線爬上前窗,落在我的臉頰,我仿佛被灼傷般驚醒。

街道還是迷蒙蒙的影子,東方的天空已蕩漾出一片清澈的魚肚白,我從未出生的初陽中找到了自己的定位,我走下車,迎着太陽将升的方向走去。

你還在睡,我沒有打擾你,徑自去廚房做了早餐,刀架有一個位置是空的,切肉刀還放在浴室裏,我取回刀放進去,一如往常。

我帶走了所有的罪證,那塊不搭調的地毯自然難以幸免,再去你的公寓時,我看到客廳已經鋪上了你從跳蚤市場淘來的二手貨,經典的阿拉伯色調,與房間渾然一體。之前那塊糟糕品味的地毯是沈青的愛好,你不止一次抱怨過。

秩序是最好的定心丸,它們給予我們勇氣面對新的世界。直到一周後,人們才發現沈青的消失,他本來就是反複無常的人,還因諸多孽情得罪過不少權貴,結果将近半個月,警察才找上我。在此之前,他們先詢問了你,當然,你輕易就讓他們相信了你的故事,在那個故事裏,你是無辜的失戀者,哭過鬧過,最終選擇忘掉過去,開始新的生活。

那幾天氣驟暖,月季開得如火如荼,我不得不剪下一部分花,以促生新一輪的開放。花盆中月季小苗也鼓出初花,我同樣剪了它們,為移植做準備。

洗完手後,我接待了他們,問題很常規,有時我卻不知如何回答。

“你什麽時候認識的?”

“沈先生不是默默無名之輩,我在大學就知道他的存在,但術業有專攻,我們并沒有多少交集,要說往來,還是在兩年前。”

“四年前他力捧你的展覽又是怎麽回事?”

“沈先生非常慷慨,對于校友更不吝啬溢美之辭,只可惜我并不是他所說的那樣出色,我已經好些年不碰畫筆了。”

插畫是我剛入社會時用以溫飽的副業,之後我成為芳療師,四處拜師奔波,慢慢也就落下了。

話題又回到原地,問起為什麽兩年前才和沈青往來。

這個問題你比我更加清楚,你愛上了沈青,中魔般想着如何征服他,如果開始太早,他只會當作露水情緣,太晚又會錯失良機,我感覺你像是伏在網上的蜘蛛女,等待着獵物自投羅網,直至有一天你被自己的網所捆縛。

我告訴了他們答案,和你的回答一樣,同樣是無用的信息。做筆錄的警察提出四處看看,他可能發現了什麽,但我沒有理由拒絕。

“這是什麽?”他指着一袋血肉模糊的東西。

“魚腸,雞鴨的內髒,還有一些我也不清楚。這是肉市場的老板送的,每年這時我都會給花草埋肥。”

對方不可置否,每種都取了樣,不過他們查不出什麽,除非魚肉市場的貨不對版。地下室的冷櫃也引起了他們的興趣,換做是我,我也會這樣,因為那個冷櫃大得足以裝下一個成年人,足夠讓人浮想聯翩了。然而裏面的東西讓他們覺得自己是個笨蛋,冰凍的鮮花還有剛放進去的月季們贏了。

“這是用來制作純露,提取精油的原料。”他們并不關心純露和精油,做筆錄的不死心地翻了翻,什麽也沒有找到。

“如果你們有興趣,可以幫我松一松院子裏的土,正好月季苗要地栽。”我說。

兩人環顧了比房屋大上幾倍的庭院,幾乎是落荒而逃。

我的住所離市區有一段距離,繼承的是祖上的地産,當年我一無所有,卻擁有一個不小的院子。

之後我繼續平淡的生活,你填補了沈青留下的空缺,頻繁出沒各類場合,成為另一個他。他的案子變成了一個謎,謎底只有我們知道。你從來沒有問我是怎麽處理沈青的屍體,你不問,我也就不說,這又是我們的默契。有時我以為你真的忘了,但每次你來到我的住所都會無意識地皺眉,我就知道過去的陰影還跟在你身後。

每個人身後都會有一個影子,那是我們內心的黑暗投射在地面的具象化,但影子已經超越了我,使我活在一日又一日的痛苦中。我對曾熱愛的事業失去了興趣,整日浸淫在庭院觀察月季,我甚至無法區分真實與幻境——我有沒有告訴過你,我在月季的花瓣中看到了沈青的臉?

第一次看到他是在夏日的清晨,露水打濕了庭院,薄薄的霧輕盈地浮在半空,手一抓就散了。月季在霧中若隐若現,有一朵有點奇怪,沒有風經過,卻情不自禁地顫抖。我走近了,看見花中有什麽東西在啜飲,對方似乎注意到了我,鑽出花蕊朝我笑了。

我該怎麽形容那一刻呢?噩夢?不,看到那個笑的時候,我就明白他是誰,我感覺一陣甜蜜的釋然,同時也覺得自己瘋了。

沈青接着就從花中消失了,怎麽也找不着,但第二天,他又在另一朵花中出現,我不知道他是怎麽轉移的。這一次,我看到了他的全貌,除了變小之外,他似乎沒有任何改變,眉眼還是和以前一樣風流。

你聽,微風中的月季戰栗着,葉片沙沙私語,沈青就在某一朵花中,他不會停留很久,可能随時都在計劃着捉迷藏——即使在這種幻象中,他還是讓人傷透腦筋。你肯定以為我徹底崩潰了,十年前欠的債終于壓垮了我,我得到了報應,但并不是這樣,事實往往比虛構更離奇。

謊言的藝術是在真實與虛假之間走鋼絲,懸于一線,毀于一念。十年來,我一直保守着這個秘密。對于我們來說,保守秘密更加容易,因為我們從不打探過彼此的過去,也不會主動提起往事,我們都不擅長回憶。從某種角度來看,我并沒有說謊,但我又撒下了一個巨大的謊言,這個謊言讓我活在自我欺騙中,讓我的餘生都為此負責。

我無法繼續忍受了,是了,你一度想除之而後快的第三者就是我,你恨我嗎?我是唯一知道你是誰的人,你信任的人,也是奪去你最後的愛的人。我希望這就是真相,簡單直白,符合缺乏想象力的世俗審美,任何人無聊了都可以唾棄我。只有你,我不能忍受,我想告訴你真相,只有你值得這個真相,其他相關或無關人士都沒有資格。

多少次,我希望你能夠發現我和沈青之間的聯系,還有我布下的長達一生的局,我很早就認識了沈青,比你還有任何人知道的都要早。五歲還是六歲?我記得那時他正努力識字,困惑時會皺起眉,惱怒地丢開鉛筆;後來他出落成少年,開始顯示基因的強大;後來我搬家轉校,遇見了同桌的你;再後來你北上我南下,讓我再次遇見了他。諷刺的是,我從未近距離接觸過他,我們雖然多次在一個學校,卻不在一個年級,我比他大一歲,正是這一歲成為了永遠的距離。

我還能說些什麽?關于我和他之間的故事少得可憐,我和他站在兩棟公寓的陽臺上彼此對望,中間隔着一條狹窄的巷子,在他最後的一個月裏,我們搭起木板,試圖跨越這條小巷,最後摔得粉身碎骨。

那個月你和他的關系逐漸破裂,你經常無故發怒、消沉,而他煩躁、倦怠。我不願夾在中間,去了外地參加研讨會,回到酒店卻看見他站在我的房間前。

“辛,我不能再等待了,如果你拒絕我,我寧願從這裏跳下去。”

我倒是不擔心他真的會跳樓,酒店的窗戶是封死的,只是他走到了窮途末路,前方等待的除了失望就是絕望。這不能怪他,他仍然和孩提時代一樣單純,只想得到想要的,對不可估摸的事物充滿信心,甚至可以稱之為傲慢。他反複問我是不是愛他,不等我回答就自顧自地給出肯定的答案,并用微不足道的論據加以佐證,有時他是對的,比如我放棄插畫,只因為他說過一句“不想讓別人看到”的無心之言,我便再沒有公開畫作,而是将畫寄給了他,每年每月,直到你出現為止。

我在他身邊呆了十幾年,不離不棄,也不靠近,這算是愛嗎?不聲張,不占有,沒有欲望,或許我早就明白他只是一個我得不到的人,或許我明白,這才是擁有他的最好方式,因為他就是這樣一個人,永遠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

如果還有遺憾,就是我沒有親口對他說出答案。我愛他,比初遇時更愛他,比以前任何時候都要愛他,我不知道這份愛從哪裏開始,又延綿了多久,唯一确定的是,它不會有終結的那天,即使是死亡也不足以構成威脅。

他死後,我去了和他幽會的公寓,将我們之間存在聯系的所有證據都清理幹淨,什麽都沒有留下,你可能會說那些都只是我的臆想,我和他之間的種種都是想象力過剩的産物。這些就交由你來判斷吧,我已經心滿意足,因為我知道,我永遠也不會失去他了。

據說人死前會回顧自己的一生,我想的卻是諸多無關緊要的細枝末節,我記起沈青死後的第一份早餐,我在你的廚房煎了雞蛋和培根,鍋裏的生菜稍稍一燙,噼裏啪啦作響,三者夾在兩片吐絲面包中,對角切開,正好是兩份三明治。然而除了一股土腥味,我嘗不到任何味道,直到現在仍是如此。

那天的電話裏,你說你是沖動之下拿起了手邊的刀具,但我在黎明中回到你的公寓時,客廳的茶幾上就放着一把水果刀,你為什麽偏偏跑去廚房拿出切肉刀呢?有幾次你向我提起,如果你知道沈青的情人是誰,一定會殺了她,說話間,你無意中瞥來的眼神寒光乍現,我不知道是你愛他太深、恨他太深,或者只是對我的試探。

人之将死,這些都無所謂了,我愛他,也愛你,我不想做出選擇。如無意外,你會在地下室找到我,我希望你将我葬在月季下,和沈青一起。那天晚上,我将他放在了城外的冷庫,我用來存放純露和冰凍鮮花,他沒有在那裏呆很久,但我一直保存着他的一部分,你同樣會見到他。

很遺憾,安娜,這麽多年,我們依然互不相識。

永遠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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