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章
第 8 章
姜蘅的膝蓋受了傷,跑步的姿勢根本維持不了幾步,她就能感受到自己膝蓋處傷口再度崩開。
更何況以她現在的小小身板,根本不足以比得過幾個大漢。
她在即将跑到臨街的巷口,被商劉拽住衣袖。
她心一橫,想着布料撕碎便撕碎了,人能逃出來就好,但是商劉根本不給她這個機會,稍稍用力将人拉回,剩下的幾個人便很快追趕上來,用繩子将她的手腳捆住,扛到宰相府後院的柴房中。
姜蘅現如今根本顧不得腿上的傷,她環顧了四周,逼仄狹小的柴房只有一扇用來通風的窗戶,像牢獄中那點天窗,日光透進來,偏又照不到底。
她不過稍微挪動身子,屋子內便揚起一陣金色的灰塵。
麻繩将她的手緊緊束縛住,她還沒怎麽用力,手腕已經被磨紅了一圈。
她被綁進來約莫半個時辰,眼見着屋內的光線漸漸暗了,臨近酉時,太陽漸漸西垂。
她掙紮得筋疲力盡,只能蜷縮在角落裏,盯着自己的膝蓋看,裙子上那片血紅的印記仿佛範圍擴大了,但她全然感覺不到疼痛,渾身都麻木了。
她得找個方法逃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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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府宅內。
此次為家宴,楚煉上次推了林将軍邀請,如今前來補上。
“去年你外派歸京便升了內衛統領,此後忙碌,你我父子二人竟是許久不曾在一張桌子上吃飯了。”酒過三巡,林将軍滄桑的臉上泛起慈祥的笑意。
楚煉低眉,替他斟酒:“是孩兒不孝,不能侍奉膝下,惹得養父常常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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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年來你與靖兒也不曾見過,他也十分挂念你這位兄長。”
林将軍把目光投向默默吃菜的林靖,林夫人剛為他舀起一碗羹湯,放到他面前。
林靖冷笑了一聲,便将調羹扔進瓷碗中,幾聲叮當的清脆,湯汁濺到了桌上。
他不緊不慢地用絹子拭手,丹鳳的眼梢挑起,看向楚煉。
“楚大人外派的這些日子,倒是時時刻刻關切在下,甚至代為照拂公主殿下,坊間誰人不知,公主與內衛司使大人出雙入對,□□至極!”
“逆子!溫嘉公主可是你能随意置喙!”林将軍手中的酒杯墜落到地上,碎瓷滿地。
林夫人顯然被吓到,連忙撫着心口站起來,拉住林将軍的手勸慰,不忘露出慈母之外的嚴苛,斥向林靖:“坊間傳聞豈可聽信,靖兒,快向父親與兄長道歉!”
楚煉不過一聲輕笑,悠悠撫着自己有些亂了的袖口,睨了一眼手還搭在林靖臂上柔聲勸解的沈懿荷。
“無妨,靖兒與公主情深意切,為着傳聞吃醋,實屬正常。”
林将軍側過身看了一眼楚煉,他向來是這副淡然模樣,處變不驚,如今他既已出言不怪罪,此事便了了。
然而林靖與沈懿荷今日從花宴歸來後去了一趟福緣酒樓,聽到了不少趣聞轶事,竟不肯善罷甘休。
“楚大人不惜自毀名聲,在下實在佩服。”林靖甩開沈懿荷扶着他的手,眯起眼眸,“聖旨在上,我與嘉兒乃是聖上賜婚,楚煉你不舍功名利祿,未免貪心不足!”
林将軍渾身氣血上湧,眼睛閉了又睜,一個耳光便落到林靖的臉上。
他是當年皇帝登基時平定西北大亂從龍有功的朝廷重臣,如今年事已高,兩年前被皇帝一封诏書接回京中養老,平日逗鳥打獵,日子悠閑。
發妻無子,如今的繼室曾是西北部族的一位世家小姐,發妻病逝後二人成婚,林靖便是繼室所出。
他如今在家賦閑,卻有骁騎将軍侯的爵位在身,縱使林靖日後當上驸馬手無實權,憑着承襲的爵位也可過無比榮華的日子,此刻聽信讒言,不僅污了公主名聲,還容易為自己招來禍端。
他吃了父親一耳光,林夫人立即心疼地湊上去,兩行清淚便落下來:“将軍這是做什麽?靖兒縱然有錯,将軍也不至于動手!”
“我今日不但動手,還要上家法!”林将軍的身形晃了晃,楚煉趕忙起身攙扶住。
他将林将軍扶到坐席上:“養父切勿動怒,靖兒年紀尚小,不過一時魯莽,私下好好勸說便罷了。”
林将軍這才作罷,掃視面前滿桌的狼藉,聲音沉下來,按住楚煉的手:“今日之事不妥,改日我讓靖兒至你府上登門致歉。逆子罔顧君上,這門親事,我豁出這張老臉也要向陛下辭了!”
楚煉默不作聲地站在一邊,林靖已經被林夫人和沈懿荷帶去裏屋,那一掌太過用力,他半邊臉的紅印很快起了浮腫。
如今京城之中凡是見了林靖的世家,哪個不尊他一句林小将軍,他不曾歷練,卻憑借骁騎将軍之子的名號,這段仕途走了大半暢通無阻。
這年三月,帝後偶然提起李樂嘉的婚配,自然便想到這位從小在京城長大的竹馬。
父母之命本就難辭,天子龍威更不容侵犯。
林小将軍的仕途在接到婚配聖旨之後便算是徹底斷了,但兩年前沈懿荷回京任職,陛下下令為她開平西将軍府被她婉拒,京中有關他們二人的傳聞,比之話本中公主與統領的桃事,不遑多讓。
家宴不歡而散,楚煉遵林将軍的邀請,又在庭院中閑坐片刻。
人一旦上了年紀,便猶愛憶往昔,尤其是林将軍這樣少年得志征戰沙場的人,見過京城十裏繁華,也見過戈壁大漠孤煙,早就是生死看淡的時候,晚年偏又家庭不和。
“我初次見你,你只有這麽點兒大。”林将軍笑得眯眯眼,手中比劃着高度,只比茶案高了不過一尺,“眼中那麽倔強,我便知道這孩子将來能成大事。”
楚煉笑了笑,月光灌進他的眸中,冰冷的眼光柔和了不少:“養父教我習武,給我請師父念書,我能有今日,皆是養父的培養。”
林将軍斟了一壺茶,對着深不見邊際的天色,仰着頭看了良久,輕輕嘆息:“靖兒自幼在京中長大,沒有父親陪伴,你又多年外派,他養成今日的性子,是我這個做父親的失職,何談好父親呢?”
楚煉點了一爐梨香,幽香在院子中緩緩散開來。
林将軍看着他手上的動作,挑起一邊的嘴角笑了笑:“朝堂之事,我不願參與,卻也有所耳聞,如今陛下重用你,然而人心難測,波詭雲谲,不少人将你視為眼中釘,你要多注意。”
“養父的教誨,我記下了。”
“靖兒性子魯莽,你多擔待。”
楚煉低了低頭:“我明白。”
林将軍臉上浮現出欣慰的笑意,嘴裏哼唱着一首軍旅時的戰士們常常哼唱的歌。
“羌笛橫吹阿亸回,向月樓中吹落梅。将軍自起舞長劍,壯士呼聲動九垓。功成獻凱見明主,丹青畫像麒麟臺......[1]”
“再有六日是你的生辰,還是到府中來,咱們一家人一同用膳。”
楚煉走時,林夫人從裏屋出來,一同送他。
他想起自己五歲那一年。
林将軍剛剛平定北狄之亂,封賞的诏書快馬加鞭從京城送出玉門關,那一年玉門關飛雪,他差點就死了。
高馬之上的将軍意氣風發,他從人群中擠出來,死死盯着年輕的林将軍。
林将軍與發妻成婚多年無子,夫婦二人待楚煉宛如親生。
原配夫人走的那一日,春風梨花,他呆呆地看着躺在床上撒手人寰的養母,想起自己還沒兌現一舉奪魁的諾言。
林靖出生第三年,年僅十四歲的楚煉成為大周最年輕的狀元郎,春風得意馬蹄疾,他奉命外派,去養母墓前拜別,梨花恰好落在他肩上。
楚煉與林靖和如今的林夫人之間的感情,實在算不得太深,好在林夫人寬和,他每逢年節歸京時,母子三人也稱得上和睦。
林将軍多年不在京城,林夫人受着诰命封賞,裏外打點,也不容易。
朔風在備好的馬車中等待向他複命,馬車啓程,朔風開口道:“今年科舉作弊一案,是鄭禦史作為主考官手下疏忽,陛下念起年邁,降了他的官職。”
“作弊的兩個考生什麽來頭?”
朔風冷笑:“來頭不小。如今的文弱書生都不怕內衛刑罰,不肯招供。刑不上考生本是慣例,然而他們此番進考程序不明,身後必然有人。”
楚煉搖了搖頭,閉上雙眸:“世子想要升一升,鄭禦史無妄之災了。”
“是,吳王此舉想要一箭雙雕,将姜相一軍,不過姜相此番靈活脫身,重掌少府監[2]事宜了。”
楚煉點着頭,又問:“姜府今日動靜不小?”
“與大人預測相差無幾,憂心了一陣,很快便安寧下來。”
馬車駛出巷口,突然停下,車夫來報是前面也有一輛馬車相向而行。
楚煉并不着急,仍然阖着眼睛養神。
朔風猶豫了片刻,繼續說:“還有一事,與姜姑娘有關。”
“說。”
“姜姑娘今日恐怕不好。”
楚煉緩緩睜眼,雙眉蹙起,稍作思忖:“她今日去姜府了?”
朔風點了點頭,他便知道事情有多不好了。
朝堂之上的權謀相争與姜蘅自然扯不上關系,然而如今京城中誰人不知世子與世子妃成婚後久無所出,通房丫頭偏偏有了身孕。
若是要随便塞一個宰相府的丫頭進王府做侍妾,世子恐怕不認,唯一的策略便是把姜蘅找回來,擡進王府作為妾室,既破了她容貌盡毀的名聲,又能讓姜芷寧有個扶持拿捏的人。
何況姜蘅這張面孔,世子必定會喜歡。
“去姜府!”楚煉命令車夫調轉方向,眸中劃過一絲危險的陰沉,冷冷訓責:“為何不早報?”
“溫嘉公主許諾明日午時将姜姑娘送到林府平西将軍身邊,姜姑娘被綁的消息先去了公主府上,公主的意見是按兵不動。”朔風勸道,“姜姑娘的身份是梳頭女官,不是姜府二小姐,大人不可貿然前去,況且,宰相夫人既要姜姑娘嫁入王府,必不會取她性命。”
楚煉煩躁地擰着眉,薄唇抿着,坐姿仍舊端正,衣袖之下的手指蜷在膝上。
“女官丢失亦顯蹊跷,縱使找人作替也難免叫人生疑。更何況,公主現如今不曾找到可替代姜蘅的人,留她尚有用處。”
朔風還要再勸:“大人三思,前去姜府救人容易走漏風聲惹人猜忌,不如采用緩兵之計。”
車夫在前方吃力地調轉方向,府前巷口本就狹窄,前面那輛馬車依舊巋然不動。
楚煉作勢便要下馬車,卻先聽見了對面馬車門樞開合的聲音。
那聲響清澈又得意,隐隐含着怒氣:“司使大人!”
[1]“羌笛橫吹阿亸回......丹青畫像麒麟臺”出自唐朝詩人李白《司馬将軍行》
[2]少府監:掌皇家錢財、皇室用品供應及各項宮廷服務事宜的機構。摘自百度百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