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章
第 21 章
楚煉的馬車到達百花樓後院,阿婵在門口迎他,鮮少有所遮掩的面孔上帶了一條暗紅色的紗巾。
他多留意了一眼,透過紗巾看到了她面頰中心處有一道長餘三寸的疤,疤痕還未痊愈,宛如蜈蚣蛇蟲盤曲在她姣好的面容上。
阿婵今年二十又六,她六年前來到百花樓,在這個百花花期凋零的地方已算是年歲稍長,剛來的時候也是滿身傷痕,所幸憑借一曲胡旋舞成為樓內的招牌,老鸨也不敢輕易拿她怎樣。
“你的臉......”
阿婵眉眼間不曾有所動容,平靜而溫和地看着楚煉,幽幽道:“我把嬌莺放走了。”
嬌莺是百花樓裏那個琵琶女的花名,靠着一曲琵琶成為百花樓的新花魁之後,京城中她的初夜價格炒到了五千兩,出錢的是聽說是秦國公府的秦老太爺,前幾天夫人剛過身,要擡嬌莺做妾。
嬌莺今年十四歲,兩年前她父親在官場争鬥中站隊失敗,全族男丁流放,女眷充為軍妓。
老鸨花錢把她買了下來,幾天前軟硬兼施地要她陪客,她不同意,被關進後院黑屋裏一頓又一頓痛打,基本要歇上兩天才能出面彈琵琶。
阿婵是在前幾天一個雨夜把她從黑屋裏撈出來放走的,她說得輕巧,就好像随便放走了一只鳥。
“我們會犧牲掉很多人。”阿婵冷冷地說,“可是我們只能這麽做,為了不犧牲掉更多的人。”
楚煉想起來,嬌莺父親涉嫌的鹽政私賣一案,是他處決的。
“我會為你調制一個藥方,三日之後讓阿若送來給你。”
阿婵微微一笑:“多謝楚大人,北辰王在裏面等您。”
楚煉點了點頭,邁步向前走,卻又被阿婵叫住:“楚大人,我們一起走過這麽幾年,孰輕孰重,我相信你的決斷。”
楚煉回她:“我會有萬全之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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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卿言坐在雅間的八仙桌前,手指仍然摩挲着那枚楚府的令牌,侍奉的姑娘替他斟上一杯酒後退下,門被人緩緩推開。
楚煉一身青白長衫,風骨仙姿。
他睨了一眼李卿言手中的令牌,笑道:“北辰王好興致,拿着臣府中的令牌,想要研究些什麽?”
“本王能研究什麽,不過是從前好奇,姜蘅究竟有多大的本事,讓堂堂楚大人再三相護。”李卿言頓了頓,挑釁地勾起唇角,“如今看來,甚妙,本王也要贊嘆,楚大人好眼光。”
楚煉吩咐侍奉的人統統退下,薄唇抿成一條線,擡起眼眸,漆黑的一灘水仿佛是将人吸進去不留白骨的漩渦。
“北辰王事務繁忙,約臣出來,總不能是因為女子。”
李卿言将令牌收進那枚青綠色的荷包中,荷包上繡着一個歪七扭八的小姑娘,一看就是姜蘅的手筆。
他不緊不慢地回着:“楚大人把消息遞給本王,不就是為了女子嗎?”
楚煉淡淡笑着,飲了一口茶:“北辰王尚且不知消息真假就如此情急,可見王爺心中慌亂。”
李卿言的臉色沉下來,手中的杯盞重重落在桌案上,幾滴酒随着濺出來。
他們之間眼神對峙着,楚煉無比平靜地看着他。
李卿言突然嗤笑一聲,懶散地搖着頭:“姜蘅若是知道楚大人拿她做交易,恐怕要記恨上楚大人了。”
“哦?”楚煉挑着眉反問,“臣從不把她當成籌碼。倒是王爺,張口閉口便是她,臣竟不知王爺心中,原來滿是兒女情長?”
李卿言眯着眸子,哼聲警告:“你交地圖,本王交人。”
“京南郊樹林守林人木屋中。不過。”楚煉向前探了探身子,按住放置在桌上的那枚荷包,“臣要先見到人。”
李卿言依舊搖着頭,按着荷包的手青筋漸起:“一手交圖一手交人,楚大人可別太貪心。”
“況且本王猜。”他垂眸看向楚煉的袖口,挑唇冷笑,“真的地圖,應當在楚大人的衣袖中。”
楚煉趁着他松手,将荷包奪回手中,暗暗一笑:“王爺警惕。”
“那便請楚大人随本王去一趟北辰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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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蘅真沒想到李卿言回來得這麽早。
雖然他的守衛每天交班時間很随機,但是憑借姜蘅的觀察,李卿言上下朝的時間與日常生活倒還算規律,一般都是午時三刻回府,今天琅兒還特地跟她說,李卿言約了人,要晚一點回來。
于是她假借腹痛為由,用帕子遮住口鼻在屋內假裝暈倒了過去,琅兒一個人不能把她扶到床榻上,只好開門來叫守衛出去禀告消息。
不想屋門一開,包括琅兒在內的衆人皆腳步輕飄,很快暈了過去。
姜蘅急忙從地上爬起來,強忍着蒙汗藥頭暈目眩的威力,把香爐朝後院扔出去。
還得多虧琅兒今天為了讓她不那麽無聊,找來一個秦國公府在李卿言生辰禮進獻給他的八寶玲珑香爐給她玩。
這個香爐産自江南,錦盒之中只有碎片,從底座到玲珑球的機關都需要拼湊起來。
姜蘅與琅兒合力将香爐拼好後,她趁着琅兒給她上午膳的時間,偷偷把蒙汗藥和着蠟油點燃。
她也算是見識到了楚煉這點蒙汗藥的功效,已經用帕子掩住口鼻還努力憋氣了,都差點因此昏睡過去。
姜蘅又往自己臉上灑了點水,以保持清醒。
奈何後院圍牆甚高,她爬不出去,剛想回到裏屋搬幾個凳子疊起來當成梯子用,就聽見了前院有些聲響。
她聽着門鎖叩動的聲音,看了一眼腳下躺着的一群人,不由得慌亂起來,成敗在此一舉,她把釵頭留存的蒙汗藥都用光了,如果這次被抓住,就再也別想逃出去了。
衣裙太長影響她行走,她直接把下擺撕去一半,撩起衣袖一手搬一個凳子沖去後院的圍牆。
還是不夠高。
她伸手去勾沿牆種植的那棵梅花樹的枝幹,終于讓自己的腳攀上了琉璃瓦,在門被打開之前,姜蘅摔進了院牆外的河裏。
沒人跟她說這裏有河啊!
時節步入深秋,河水涼得徹骨,她沒有防備地墜進去,連嗆了好幾口水。
繁重的衣裙布料吸水,将她一個勁往深淵中拉去。
她撲騰了兩下,勉強讓自己的頭浮在水面上,卻發現這部身體沒有游泳的肌肉記憶,哪怕她的大腦能夠将已經學過的游泳動作反映出來也無濟于事。
憑借她現在的體力,根本不可能游到橋邊。
意識恍惚間似乎聽到水花四濺的聲音,有人攔腰把她撈起來。
她只覺得腹腔中冰冷脹痛,灌滿了水,眼睛卻怎麽都睜不開。
她還沒活夠,能重生一下嗎......
下次可以換一個有用一點的系統救救她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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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咳......”
姜蘅迷迷蒙蒙地睜開眼睛,發現周媽媽坐在榻邊,見她醒了忍不住激動落淚,又貼心地撚了撚她的被角。
她的頭昏昏沉沉的,渾身一會兒冷一會兒熱,周媽媽摸着她的額頭,心疼不已:“高燒還沒退去,我給你熬了粥,先喝一些好不好?”
她點點頭,撐着身子坐起來,雙手擺在眼前揮了揮,手指的皮膚又白又皺。
周媽媽的熬的粥中放了一些小排,肉質酥爛,味道香甜,姜蘅吃了那麽多天精致的糕點食物,突然喝到這麽一碗樸素的粥,小嘴一癟,熱淚滾下來。
她一哭,周媽媽也跟着替她委屈。
“是誰送我回來的?”
周媽媽拿來一張字條:“一個長得漂亮的姑娘,還留了些話給你。”
姜蘅強忍着渾身的酸痛,在燭火下吃力地看着一行簡單的文字:“多謝那日相助,你我有緣再見。”
字體娟秀,沒有署名。
姜蘅想了又想,都記不起自己哪天幫了誰,她算不上是個熱心腸的人,在這裏把獨善其身的四字箴言牢記于心。
若真要說,似乎只有百花樓的一位琵琶女。
那都是她還在沈懿荷身邊的事了,跟珂兒一起參加鬓影閣的展會,她被簡若帶到百花樓見楚煉,聽見姑娘的慘叫聲。
她本想一走了之,回了鬓影閣以後又偷偷折返回來,帶着兩個熱騰騰的包子,鑽進那間讓她感到恐懼的黑屋子。
嬌莺趴在地上,衣不蔽體渾身是傷,奄奄一息。
她貿然出現,吓得嬌莺又往後縮了縮。
姜蘅擔心她抵觸心理太強,只把包子放在不遠處,細聲細語道:“你別怕,我不是百花樓的人。”
嬌莺沒有說話,二人一站一趴僵持着,姜蘅怕離開時間太久惹人懷疑,扶着門框道:“我要走了,你多保重。”
嬌莺喊住她,她聲音清脆悅耳,像山澗松泉:“你叫什麽?”
姜蘅沒說話,她的面頰映在月光之下,嬌莺靠着影子描摹出她的輪廓。
姜蘅将紙條攥在手心中,也不管喉嚨的疼痛,将那碗粥一飲而盡,喑啞道:“我知道是誰救了我。”
晚些時候,周媽媽一直陪着她,給她換了好幾盆熱水擦拭面頰,又煎了一大壺藥。
姜蘅聞着藥的味道,不同于尋常藥劑的苦澀,反倒有梅子的酸甜,心生怪異,開口問道:“這藥方是在哪裏配的?”
“隔壁王娘子知道你病了,親自送來的。”
“王娘子自己抓的藥?”
周媽媽答:“興許是的。”
姜蘅點點頭,不再說話,心一點一點沉下去,悶得快要喘不過氣來,在水中那種瀕臨死亡的冰冷再次貫穿她全身。
姜蘅突然覺得自己有點傻,她在這裏無親無故,只有周媽媽一個人是信得過能指望的,真到了生死關頭,能救她的只有她自己,居然癡心妄想着要把希望寄托到旁人身上。
是不是在這裏待久了,連思想都不由得向這裏的人靠攏。
姜蘅喝完藥,看着周媽媽欲言又止的模樣,開口問道:“周媽媽,怎麽了?”
“哎。”周媽媽拭了拭淚,“老奴不忍心看小小姐這麽受苦,倒不如......”
“什麽?”
周媽媽憐愛地扶過她的鬓角,眼中亮晶晶:“小小姐倒不如回了姜府,如今你嫡姐有孕在身,整個姜府喜氣洋洋,不會再拿你如何,二小姐的身份,反倒能護你周全,老奴也可更安心些。說到底,你得認祖歸宗,有祖宗隐蔽,才能無憂。”
姜蘅也聽聞了姜芷寧懷有身孕的消息,聽聞她與世子婚姻漸漸和睦,秦婉蓉也不再費盡氣力尋她,要她進世子府做侍妾,說什麽姐妹扶持一樣的話了。
她剛剛來到這個世界的時候,就是從秦婉蓉手下留了一條命,她不願意回去了,可偏偏出門在外,姜二小姐的身份能救她。
她覆上周媽媽的手,嘆了一口氣:“周媽媽,您容我想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