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

此情無月

是于歡場所見,便以為這樣既是一生,可命運永遠是措不及防,讓人未及反應,便已然結束。

我叫楚萦。

我的一生就如同一場戲劇,可笑,又可嘆。

在我十三歲之前,我是楚家的嫡出大小姐,有着讓人羨慕的家世,容貌,和親事。

十三歲時,華國覆滅,華國的皇帝此時還只是個未及周歲的嬰兒,皇太後把持朝政卻只是一味地逃,并且對敵寇的進攻采取不設防政策。朝堂的官叛變的有之,誓死的有之。

楚家就是其一。

父親是在消息傳到家裏的時候選擇自裁的,扔下一家七十四口人。而母親也在送我逃出京城時被人所殺。

當然,不僅僅是被殺那麽簡單,戰亂時期的女人會遭遇什麽,相信沒有人會不清楚。

我也不能避免。

我在不斷的逃亡中,終于無法再逃。

我遇到了人販子,被關在一個搖搖晃晃的車廂裏。我無法忘記那段渾渾噩噩的日子,每天吃着人販子給的已經馊掉的饅頭,在逼仄的地方睡覺,聽着人販子商量着要把我賣到哪裏去。

此時我已有十三歲,已經可見我的容貌,只是在逃亡中,在戰亂時,這樣的容貌不如說是禍害更好些。

我曾劇烈的反抗過,卻遭到了毒打,後來在凝霜閣整整休養了三個月媽媽才讓我出去接客。

被打得狠了的時候,只能緩慢的喝着僅有的幹淨的水。聽着他們說着污言穢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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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一個人販子想要□□我,卻被另一個人阻止了,我聽到那個人說:“冷靜點,不是處女的女人不值錢,賣不了錢我們還怎麽活命?”

我更加低下頭,掩住這張隐藏在灰塵和泥土下的臉。

那是我最後一段在徹底堕落前的日子,即使忍受着人販子的言語侮辱,可他們不會把我怎麽樣的我知道。

他們還想要把我賣個好價錢,他們要把我賣到湘城去,那個自古以來充滿香豔氣息的地方。

而我終于知道我就要茍且偷生下去了,并且再也不是以前的楚家大小姐。

我不能死,娘親臨死時痛苦的聲音好像還萦繞在耳邊,我要活着,我要代替楚家七十四口人活下去。

他們拉着驢車,搖搖晃晃的走了兩個月,才到達這個具有傳奇色彩的城市。在密閉的車廂裏其實是看不真切外邊的,何況長時間沒有洗漱,我甚至可以聞到身上的馊味。臉上的泥巴和粘在嘴邊的飯菜都讓我無法忍受。

可為了活着,我別無他法。

生命,是多麽輕易,死亡,又是多麽輕易。

可我要活下去。

在凝霜閣的日子是惬意的,可是我這樣不快樂。

剛進凝霜閣時,秋媽媽就告訴我,人這一生啊,就是要認命,不要妄想,你自然會平平安安的活下去。

我知道,這十幾年來錦衣玉食的生活是磨滅不了的,從小到大的教養是改變不了的,書卷氣不是一朝一夕養成的。而秋媽媽這個人精又怎麽可能不懂。

所以她告訴我,人要認命。

而我也認命了。

只因為我知道,這世界上再也不會有人如娘親,阿爹那樣寵我。

任性是需要資格的,喜怒形于色是需要資格的。而從今以後,我再也沒有資格。

記憶中我伏于阿爹腿邊的日子好似昨日,又好像離得遠了,久的我已記不起彼時的心情,是否歡樂,是否幸福。

我知道,這樣的日子只是記憶,可記憶有多美好,就讓我有多忍受不了在歡場賠笑的自己。我終于無比清醒地意識到,我已經髒了。

我已經髒了。

這是一個魔咒,讓我無法沉浸在自己的公主夢裏,我也知道,我是一個有魅力的女人。

我已然可以稱為女人。

這是我進入凝霜閣的第三年,秋天,陰雨連連綿綿的下着,打落了一地的梧桐。觥籌交錯中,讓人忍不住迷失自己,我亦是這之一。

紙迷金醉的生活讓人堕落。

我在凝霜閣有一個雅致的名字,溶月。

出自晏殊的“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風。”

呵,我是何德何能,怎麽配得上這樣美好的名字。

可是啊,這個世界上最不缺的就是附庸風雅的人。三年,僅僅是三年的時間,我就一躍成為整個湘城裏最有名的女人。

我已褪去青澀,這樣成熟。

他們都說,我是這樣的矛盾,像是黑暗與絕望糅合,将歡樂都隐藏了起來,風塵是表面,讓人捉摸。

神秘,所以有更多人揣測我,想要知道我的秘密,想要将我據為己有。

這十裏歡場,最不缺的就是一擲千金的人,我的身價一漲再漲,直到再不輕易出場。秋媽媽對我還是好的,只要我聽話,對我這個一手培養起來的頭牌向來珍視得緊。

因為我有價值。

這張美豔無比的臉蛋讓我在見到秋媽媽的第一刻就被她所選定,本是要獻給當時的領導人的,可還沒獻出去,那個領導人就倒臺了。

她曾說:“溶月這張臉若是在古代,也許是第二個楊玉環呢,流落到花樓,倒是可惜了。”

我不覺得有什麽可惜的,當禍國妖女有什麽好的呢?白白讓史官将罪名冠在其頭上。

何必?

又且這樣的生活沒有什麽不好,紙迷金醉,夜夜笙歌,呵,是實在很多人的夢想了,即便在這樣的亂世,又有何不同?

我後來還是被獻給了一個大人物。

他叫陸航。

他很漂亮,在此之前,我從未想到一個男人會被人稱為漂亮,更難以相信會有人比我漂亮,何況男人。

他很有能力,年紀輕輕就已經是首領。微有些冷峻的容顏昭示着這并不是一個虛有其名的男子。舉手投足的風度讓人忍不住傾心。

第一次見面是我和很多和我差不多大年紀的女孩一起站在他和其他一起來這裏交談事情的人面前,如商品一般,任他們挑選。

這日我穿着白色旗袍,上繡藍色花紋,旗袍很長,可隐約從側面看到些風光,領口上繡着朵蘭花。

而他坐在真皮沙發上,微斜着身子,狀似認真地看着高腳杯裏的紅酒,神情有些恍惚,透過深色的酒去看他的臉,沾染了些妖豔的味道。

他無疑是矚目的。

從我這個角度,只看到他神色淡漠的擡起頭,随手指向我,說:“今晚就你吧。”

我突然笑了,也不知道要笑什麽,只是就這樣笑了。我聽到周圍的吸氣聲,我知道他們在為我的美貌而震驚。自我十五歲之後,這樣的吸氣聲實在太常見,我早已不在意。

陸航也沒有說什麽,随意的擺了擺手,就讓我們下去了。

剛下去,就有一個叫菲娜的女孩子警告我:“不要以為你今天爬上他的床,明天你就是陸夫人了,我告訴你,不可能。”

我輕笑一聲,未答話。

這個世界上從來不缺那些什麽都不知道卻喜歡評論別人的人,從來不知道人言可畏和衆口铄金是什麽意思,也不懂善良。

此時的人都是這樣自私,這樣陰暗。

将每個人都想得肮髒就仿佛可以體現自己的純潔,呵,多變态。

夜晚,我坐在梳妝臺前化妝,看着自己才不過十八歲的面孔,莫名感到冷和空。

我想我已經老了,即使穿着在靓麗不過的衣裳,化着再時尚不過的妝容,也無法掩飾這已經滿目蒼夷的靈魂。

陸航是在我摸着鏡子上的自己時進來的,看到我的動作輕笑了聲,随手将外套脫下扔在床上,取出雪茄點燃就坐在床邊看着我梳妝。

我可以在鏡中看到他微眯着眼,像是不屑。

而我也沒有讓他等多久。他似是喝醉了,并沒有對我做什麽,我巴不得他不碰我,就也安靜的躺在床邊。

夜半,我聽到他叫“吟吟”,這讓人忍不住多想的名字。

我以為我已忘記,卻原來我還記得,這麽多年的自我遺棄并沒有讓我忘記我曾是閨閣小姐。也讓我更深刻的認識到,我身邊躺着的這個男子,早已心有所屬。

然而第二天,他忽然說:“你想離開凝霜閣嗎?”

我的臉上還殘留着昨天的妝容,聽到他的問話後只是煙視媚行的笑。

許久,我盯着他微皺的眉頭,收斂了笑意,說道:“好。”

這是我第一次和他講話。

而他也沒有讓我失望,午後我便被帶上了去海城的火車。

我穿着白色襯衫,外搭黑色小洋裝,戴着黑色紗帽,和陸航一起上了火車。他沒什麽行李,反倒是我,東西一堆,多是胭脂水粉金銀首飾,他也沒說什麽,讓人将東西拿了就走,我跟在他身旁聽見後面的小張罵我“狐貍精”。

我笑了笑,扭頭去看陸航的表情。只見到他向後瞥了一眼,後面的人頓時收斂神色。我終于笑出聲來,看着後面的人怒不敢言的表情,像是在說“不要臉”。

我轉過頭,去看陸航的臉色。他沒有什麽表情。

到達海城是在下午,天空出現罕見的祥雲,将站口籠罩,像是在迎接什麽大人物。

人群擁擠,陸航拉着我的手,他的手掌幹燥而溫暖,我任由他拉着,擡頭望天忽而有些感慨,說:“說不定這場祥雲是為你準備的呢。”

陸航沒有理會我的奉承,只是沉默的拉着我的手向前走。

在路口早已有車來接,我便和陸航坐上去。

開車的人是一個中年大叔,笑着問陸航我是什麽人。我想他們必定是很熟悉的人。

像是小張,對陸航滿滿都是崇拜。也因為崇拜,即使內心多看不起我,也仍然會在危險來臨時保護我,他說,這是陸哥交給他的任務。

我是不知道陸航到底有多偉大,有多讓人佩服的,可他确實将我從泥潭裏拉了出來,不再讓我繼續深陷。

我也沒有什麽英雄崇拜主義,可陸航我想他會是一個民族英雄。

我終于不再去煙花之地,整日裏也沒什麽事可做,便只在公館中擺弄擺弄花草,日子更是悠閑,像是這樣就要将這一生都過完。

陸航在公館的時間不多,與我交流更是很少,讓我有些懷疑他帶我回來到底是為了什麽。

我還記得他曾問過我名字,我彼時已入住陸公館有一年之久,聽到他問我名字還愣了愣。我已不再化濃妝,頭上也只得一根玉蘭簪,松松垮垮的将我及腰的長發绾起來。這時正在移植一盆蘭花,手上還沾染了些泥土,平淡的将手洗淨,揩幹,笑着開口:“我叫溶月啊,先生忘記了嗎?”

他皺了皺眉,只道:“你原本的名字。”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知道些什麽,只是無所謂的笑着,說:“本就是無根之人,名字也只是稱呼,在意這些做什麽。”

他沉默了一會兒,終于說道:“那你就和我姓,就叫陸思盈吧。”

我低頭笑了笑說:“好。”

此時我已知道他當夜口中的“吟吟”,是什麽人。那是一個讓人敬佩的女人,難怪陸航會喜歡她,如果我是個男人,我也喜歡。

對于陸航給我起名這件事,我也沒覺得有什麽。

人都說“婊子無情”,我能有什麽不一樣的?他愛不愛我和他娶不娶我本來就是兩回事,若是他喜歡美人,倒不如照照鏡子,難道還有比他更漂亮的人麽?

我是未見過的,而陸澤的容顏在我眼中更像是已神化,他是我的恩人。

是他給了我自由。

在陸公館的日子極其悠閑,公館中的傭人對我也很好,我和他們學會了很多。不在凝霜閣,我自然用不到在凝霜閣裏學到的魅惑伎倆,和他們一起學學做飯,打理家務也是好的。

陸澤也沒有限制我外出,只是出去時後面跟着人,我可以察覺到。

坦白來說,陸澤對我真的用心,他這樣寵我,讓我不禁惶恐,這樣的幸福會不會溜走,會不會在哪一天就停止。

可貪戀,是無法抑制的。

就如我心中正在慢慢發酵的不知名的情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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