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章

第 9 章

那影子在轉角處消失不見,秦霁在一處攤邊停下,買了兩份澄沙餡蒸餅。

往回走時,左肩被人拍了拍。“小哥!”

是梅娘,她剛才沒看錯。

秦霁眼風往她身後掃去。

梅娘在她眼前揮揮手,問道:“看什麽呢?你找到歇腳的地方沒有?”

秦霁拂開她,将蒸餅遞過去一份,“找到了,你呢?”

倏而後悔,她多嘴問這個做什麽。

“我還有事,先走了。” 秦霁沒等她答,加快腳步回去。

“哎哎哎!”梅娘跟在身邊抓住秦霁的手臂不放,“小哥,你是不是去金陵?我們同路,這邊路上不太平,不若我們兩個結伴一起去,我一個女人容易受欺負。”

秦霁停下來。

梅娘滿懷希望看着她,從紙袋掏出兩個幹果塞到秦霁手裏。

“我家在金陵就是做這個的,這兒賣的味道和我家的差不多,你嘗一嘗。小哥,我不占你便宜,到家後我一定好好招待你,你想去金陵哪都行,我給你帶路。”

去金陵哪裏都行,給她帶路。

秦霁默默看着她。

梅娘已經走了這麽遠,如今家在咫尺,她該幫一幫她的。

“我後日動身,你若要同行,便在此處等我。”

秦霁用了些力才将梅娘的手推下去,淺淺一笑,“我先走了。”

梅娘應聲好,站在原地,看着人重新走進客棧。

眼中傷惘一閃而逝。

一個刀疤臉的男人在她身後重重一咳,梅娘回頭。

“怎麽樣?能不能到手?”刀疤臉邪笑,湊近問梅娘。

嘴裏噴出來的臭味叫梅娘皺眉,她一掌将人拍開,不耐道:“你給我死遠點,她答應了後天走。”

刀疤臉收起笑,“嫌棄老子?要是這個賣不出好價錢,你就沒路可走喽。在京城晃蕩這麽久,還不是要靠江南的大夫。京裏的什麽濟世神醫你也信,都是狗屁!”

“只有錢才是救命良藥!”

梅娘經他提醒,沉默了下去。

他說的沒錯,錢才是救命良藥。

善兒的命全靠那百銀一兩的雪芝吊着,少不得一日。京城也根本沒有什麽神醫,全都是披着人皮的吞金獸。

錢就是藥。

善兒絕不能出事。

梅娘轉向刀疤臉,“你現在去找馬車,我們今夜下手。”

梅娘有預感,後日她不會來。

*

秦霁回房時,水還未送來。

她再等最後一下。

秦霁慢條斯理吃完了蒸餅,打開房門還未邁出去,一樓的小厮看見了她,喊道,“客官你再等等,熱水馬上就送來。”

秦霁又關上房門。

坐回桌邊,油紙上還放着兩個梅娘給她的幹果,是開了背的糖炒栗子。

她将這兩個栗子包在油紙裏團成一團。

秦霁發現梅娘時她身邊還有個男人身影。

找過去後卻只見梅娘一個,秦霁以為是自己看錯了,可她同自己說話的時候,秦霁餘光發現了躲在小攤後打量自己的男人,左眼下有一道疤,貫穿整個中庭到右臉,像一條肉蟲。

可怖又惡心。

梅娘對她撒了謊。

思索被敲門聲中斷,小厮在外喊道:“客官,您的水好了。”

秦霁開了門。

二十幾日頂着這張黑黃黑黃的臉,秦霁終于将上面的灰泥全部卸下。

她将自己家中帶來的湯料放進熱水,從頭發到足尖都仔仔細細地清潔了許久。

再出來時已是日暮。

秦霁終于擺脫在客船上浸出來的潮味,換上棉布長衫後,整個人都是輕飄飄的。

她對着鏡子看了許久,這次不能再灰頭土臉,不然去個正經客棧都要被為難。

秦霁将胭脂盒蓋上,裏面裝的早已不是胭脂,而是黃栀子做染料制成的膏泥,她打算明日走前再塗。

明日一早就得走。

匕首,銀票,假牙牌,和一枚信物魚佩。

秦霁将所有重要的東西貼身放着。

這是她第一次獨自遠行,沒有丫鬟,沒有侍衛。

只有要小心提防的生人。

二十多日,秦霁在船上從未安心歇過一刻,一直警惕着船艙內旁人發出的動靜。

擔憂官兵抓來,擔憂被發現女身,擔憂被偷走東西。

如今只有秦霁一人躺在房中,房門落了闩,自己身上終于幹淨,疲憊催使她暫時忘卻了潛在的危險。

在夕陽将落時她沉沉睡了過去。

這一覺很沉,頭沉,眼皮沉,嗓子也沉。

到後來,秦霁覺得自己不是在睡,而是已經醒了,被困在一個光怪陸離的夢境中。

她聽見敲門聲,随後窗戶那裏傳來敲打的動靜。

眼前一片黑暗。

這個夢由聽覺構成。

紙窗被破開,重物落進房中砸出咚的一聲。

有人走了進來。

腳步聲越來越大,最後停在自己身邊。

秦霁聞到了一股臭味。

是在淤泥和爛菜葉混在一起的腐臭。

窸窸窣窣的聲音到了自己面前。

還在不斷靠近。

那股臭味也越來越濃。

她感到呼吸困難。

敲門聲又響了起來,比之前更加急促,也更加用力。

令人作嘔的黑氣在敲門聲中散去。

恍然間,秦霁意識到這不是夢。

她頓時汗毛倒豎,四肢冰涼。

秦霁想醒,眼皮卻像被粘連在一起,怎麽也無法撕開。

耳邊的聲音還在繼續。

“果然是個上等貨,不知道還幹不幹淨,我先看看。”

“把你的髒手拿開!老娘看過,是幹淨的。”

“你裝個什麽勁?這會兒良心發現當上好人了?真要當大善人當初就別給她下藥,壞事做盡還想要福報呢。”

“這等品貌的雛是什麽價你心裏t沒數?你現在手賤弄丢的可不止百兩銀子,你究竟要錢還是這一時痛快?蠢貨!”

……

再睜眼是在馬車上。

外面的日頭直直照進來,刺得秦霁眯起眼睛。

梅娘見她醒了,放下車軒處的簾子,柔聲道:“你醒啦?咱們很快就能到金陵了。昏了一天一夜,定然餓了,想吃些什麽?”

秦霁想要起來,卻發現自己手腳都被綁上了,動彈不得,她用力試着掙開。

梅娘伸手扶她坐起來,“這繩結實着呢,小姑娘當心些,別擦破了皮。”

一副殷切關懷的模樣。

秦霁只覺得惡心,躲開她的手,冷聲問道:“要去哪裏?”

梅娘怔了一瞬,随即高興地笑,“原來小姑娘的嗓子也不錯,真叫我撿到寶了。”

這笑聲刺耳極了,秦霁蹙眉,厭惡地看着她。

之前她每日都含一片害嗓子的藥葉,因而聲音嘶啞得像個男人。到渡口時那藥葉已經用完了。

梅娘對她的反應不以為意, “放心,小哥對梅娘這麽好,梅娘自然也不會虧待你。”

她伸手摸上秦霁的臉,替她把鬓邊一縷發絲挽向耳後,雙眼看着秦霁由衷贊嘆,“真是個美人,你若去了醉春樓,要什麽沒有?”

醉春樓?

從名字便知道是什麽荒唐地方。

秦霁終于控制不住自己,氣到聲音發抖,“梅娘,你就是這樣對我?”

梅娘仍是如往常一般笑,拍拍秦霁的肩,好似安撫。

“我不是這樣對你,我是這樣對自己。把你賣掉能換很多很多錢,我要對自己好一點,就只能對別人壞一點。”

是不加掩飾的無恥。

秦霁氣到胸口狂跳,眼睛泛酸。她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鎮定下來。

背在身後的手腕互相摩挲,觸摸袖口處的匕首。“你怎麽知道我是女子的?”

匕首還在,但繩結綁的太緊,她拿不出來。

梅娘了然一笑,“你叫我進去的第一夜我便知道你不是男人。”

秦霁自認打扮舉止上沒有疏漏,“因為我沒有……”

縱使生氣,她也說不出那樣露骨的詞,停頓後從齒關中擠出兩個字,“碰你?”

梅娘一邊大笑一邊搖頭,“小姑娘,當然不是。”

她托腮認真看着秦霁,“男人都是髒的臭的,離他們三步以內我就能聞到這種惡臭。”

“可是你身上沒有,你是香的。”

這算什麽?

秦霁冷笑,側臉偏向一邊。

梅娘從一旁的抽屜中取出油紙包着的糕點,捏起一塊遞到秦霁唇邊。“一天一夜沒吃東西了,一定餓了吧?知道你定是哪家的小姐,身份高貴,特意選的王記,他們家做得最好也最貴。”

無論秦霁如何反應,她都不以為意,說話時的語氣還同兩人在船上一般。

一小塊糕點已經碰到唇邊,秦霁頓覺熟悉,她在那兩顆栗子上聞到過相似的甜味。

秦霁再次躲開,皺眉看向她,咬牙切齒,“你若是真有心就放了我,別做這些假惺惺的事,惡不惡心?”

梅娘臉上的笑意一點一點收起,露出自私貪婪的底色。淡聲道:“放你是不可能的。”她撩起車軒,紅袖輕揚,那塊糕點便飛去了外頭。

“不吃就不吃,反正都是沒力氣。”

馬車在夜間至金陵,被帶下車前,秦霁又聽見了寺廟分夜的鐘聲。

空曠,悠遠。

陰冷。

好像遙遙罩向她的一道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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