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章

第 29 章

國公府。

陸迢踏入大門, 松書步履匆匆迎上來,跟在他身後一道往裏走。

他挑着最要緊的事先同陸迢說,“大爺, 老爺昨日回府,太太已去了寺裏上香。今早有人往大房送來兩箱東西,先說是太太送回來給大爺的東西,老爺打開後發火摔了一套青釉描金盞, 一直等着您回。”

這事實在奇怪,太太同老爺相敬如冰, 怎麽會突然送東西過來。

還有那描金盞,可是老爺最喜歡的一套茶盞,用了有六七年,可想而知這火發的不小。

陸迢今早便收了信, 知道這是陳尋做的好事, 把兩千兩送他家裏來了。

還真是此人的做派。

陸迢先去安正堂給老太太請安,老太太屏退了其他人,半晌後才親自扶起跪在堂下的陸迢。

她語重心長, “大哥兒,你自幼聰明,為官之事也用不着祖母多嘴。只是這女子你接觸的實在少,尤其是這外面的, 漂亮是漂亮, 可為了攀高枝肚中什麽壞水都有。”

陸迢是她最看重的長孫,也是最出息的, 萬不可一時失足留下污點。

“你知你二伯伯為何到現在也不肯吃肉?他當初養了一個外室, 對着你二伯伯裝的乖巧,把他哄得團團轉。背地則一門心思想着進我陸家當姨娘, 在你二伯母進門前偷偷懷上孩子,快迎親才跑來告訴他,後來——”

“祖母。”陸迢出口打斷,他從座上起身,對着老太太恭恭敬敬行了一禮。

“祖母的教誨孫兒記住了,必不會做有辱陸家門楣之事。”

老太太把剩下的話掐斷在喉嚨,點點頭,“如此祖母便放心了,你父親還在等着,我這兒就不耽擱你了。”

“同祖母說話算不得耽誤。”陸迢寬慰了老太太幾句,出門去了趙奉的院子。

他走後,常嬷嬷走進安正堂,給老太太端上一杯茶。

“您莫憂心,男子年輕時誰不愛弄些風花雪月的呢?可咱們大爺到底和那些尋常子弟不同,而且您發了話,大爺定是要放在心上的。”

老太太面上的憂色緩和些許,“但願如此,大哥兒到現在還未娶妻,若是他那個外室也像老二的一樣……”

常嬷嬷笑了,“瞧您說的,大哥這次瞧上的不就是一個妓子,這與那個狐媚子可不同,妓子還不好收拾?若是敢害大爺,都不用您開口,老婆子我先料理了她。”

老太太經她這麽一說,這心是徹底放下來。

蘭軒院,陸奉在書房等着陸迢。

他今年四十五,原本清俊的面孔在近兩年迅速被橫肉給壓變了模樣,身材也發了福,肚上鼓着牢牢一團。

陸迢與他仔細數來已有七八月未曾見過,他回來那幾回陸迢都恰巧不在府上。

雖從未刻意避開,但因着陸迢前幾年都外放在金陵周邊,父子二人的确已有七八個月未曾見過。

陸迢進去時黑緞鞋頭碰到了一片碎瓷,瓷片在地磚上刮出磨耳的聲響,視線順着這青釉盞的殘身往前延伸,便落到了坐在八仙椅的陸奉身上。

這麽久不見,他臉上又添了福相,就連素日陰冷的眼神都被那堆橫肉緩和不少。

想來日子過的不錯,陸迢譏諷不掩,全露于眼底。

他踩過那片碎瓷,發出清脆的裂響,借此和聲朝着書案處的人彎身行禮。

“父親,兒子來了。”

陸奉的火已經過了苗頭最盛的時候,掀起眼簾瞧了他的長子一眼,放在以前,他定然會将陸迢厲聲斥責一頓,不過現下是不能了。

他長大了,不只是面貌變得堅毅成熟,少年時那股桀骜勁也內斂起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種迫人的威勢。

此刻陸奉竟然慶幸,還好陸迢今早沒有回來,和他争吵顯然是下策。

“遠——”陸奉忽地咳嗽起來,停下後又緩了緩,“時安。”

他久違地念出自己兒子的名字,已經很是生疏。

陸迢眼中連一絲譏諷也不剩了,他靜靜地站在原處,一副謹聽指教的模樣。

連自己兒子名字都能叫錯的人,實在不該對他抱有任何多餘的情緒。

陸奉問道:“前些日,你與陳尋去了花樓?”

陸迢一臉平靜,“是”

陸奉擡手指向門口的兩個大木箱,語氣已是肅然冷厲,“那這些呢?他給你送了一個妓子,還不忘給你貼補?”

陸迢語氣恭敬,“這不幹父親的事,他今日送錯了人,我稍後叫人将這些擡走。若無他事,兒子先告退了。”

陸奉勃然大怒,起身時帶翻了八仙椅,哐當一聲響後,他怒喝的聲音布滿了整個蘭軒院。

“陸迢!”

松書一顆心頓時蹦到嗓子眼,然而不久就見他家大爺走了出來,眉宇一如進府時怡然,與整個院子裏一派冷肅的氣氛截然不同。

他怔了怔,這還是頭回大爺同老爺說完話後沒陰着臉,可剛剛裏面的動靜,兩人也不像在其樂融融地談話啊?

晚間,松書與趙望一齊撞到了書房門口,二人都是有事要禀。

趙望擠到他前面,晃了晃手裏的信,笑得有些欠扁,“我這個可比你的重要,等會再來。”

說着還抛了個媚眼。

是榴園來的信,陸迢另派了人暗守在院中,每日傳回裏面的動靜。

買這些東西,是要作畫麽?

暗衛傳信的時候充分考慮到陸迢的閱讀體驗,于是改了改順序,将秦霁在綢緞鋪幫月娘躲人的事寫在後面。

陸迢的心情果然急轉直下。

松書再進去的時候一擡頭就對上了陸迢的冷臉,心裏将趙望罵了十幾遍。

*

同樣的夜,榴園,竹閣。

秦霁躺了好一陣,确認綠繡綠珠已經歇下後,爬下了床。

在撥步床後的那點兒地方,點燃了一只燭。

有床擋着,無論是門格或窗邊,都不會透出燭光叫外面看見。

秦霁晚間研好了墨,這會兒将紙筆都擺放在地上,下面墊着她穿過的陸迢的那套中衣。

秦霁端着那原先的路引細細看了一番,挑出幾個字仿寫了一遍,繼而琢磨起每一筆的走勢。

她的字最初是秦甫之親手教的,先是學女兒家常用的簪花小楷,秦霁很喜歡。後來在書塾見到了她欣賞不來的狂草,那狂草被夫子好一頓誇。

秦霁不服,但也隐隐覺得這小楷氣勢不夠,她還想見見別的。

秦甫之贊成她的一切想法,拿着字帖讓她選自己想學的,行書隸書瘦金她都想學。于是好幾位書法大家輪番上秦府當先生。

她的束脩一時成了府上最大的開支項,連帶着家裏仆人被遣掉四個,飯桌上青蔬白粥成了常客。

幾位先生的教法各有其所長,秦霁花了大半年已全學通。

到後來仿寫別人的字于她而言也不算難事,只是有些字要多費些功夫罷了。

四天,她只能在晚上做這些,不能教旁人發現。

直到蠟燭忽閃欲滅時,秦霁便麻利地将這些收拾幹淨,練過字的紙通通燒掉,不留一點痕跡。

為了不讓綠繡她們起疑,秦霁白日t還要随手畫上兩筆,對她們的奉承表示假意開心。

下午她在榻上睡覺,夜間便趴在地上練字。

一連三日皆是如此,秦霁背着榴園所有人忙得熱火朝天,全沒心思過問陸迢,提也沒提上一句。

期間,國公府,陸迢書房外,趙望再與松書碰面,也是好大度地請松書先進去。

*

秦霁喜歡睡榻,比起那張墊着柔軟被褥的撥步床,秦霁在這處睡得要更踏實,在這裏不會有人從旁伸手過來扒她衣裳。

她身子微微蜷着,抵住靠牆的畫屏,像一只受了許多驚吓,躲在人家雨檐下的野貓。明明已經很疲憊了,仍舊要做好防備的姿态。

但她睡得太熟,周遭的聲音驚不到她。

陸迢俯身,看清了她眼下淡淡的青黑。

她做了什麽?

每日畫兩幅畫能累成這樣?

那畫也沒見有多用心,青紅藍綠亂撇一通,像孩童的信手亂塗出來的。

幸而秦霁睡得沉。聽不見他的腹诽,不然定要吓上好久。

那畫她不是每次都借口太醜,傍晚時分一睡醒就燒掉的麽?

還好她在睡,小姑娘眼睫沉沉貼在薄粉的眼皮上,夢到了小時候。

那段時間阿娘病情加重,家中住進來兩位大夫,秦霁才七歲,每日不肯離開她阿娘半步,有時被阿娘強硬地從卧房趕出去玩,她便跟在兩個大夫後面。

小秦霁聽見她們偷偷說話,嘆息阿娘約莫活不了多久。

她們的語氣如此篤定,給秦霁心口埋下一顆尖刺,時時都在疼。

疼到要流許多許多眼淚。

秦霁不敢讓她阿娘知道,阿娘身上已經被病折磨得不行,萬一她的心也變得像自己的一樣疼怎麽辦?

大夫說過要阿娘放平心緒,開懷一些。

坐在小凳上的秦霁把這句話記住了。

她不會看病,但她會讓阿娘開心。

就是在那個時候,秦霁學會了看人眼色。

阿娘有時候雖然在笑,但她心裏一點也不開心,這個時候,她要聽話一點,多做一些事情,幫忙照顧秦霄。

但也有笑起來真正開心的時候。

那是一個雨天,金陵下着綿綿細雨,風一吹這些雨絲就四面八方的亂飄,撐傘也是多餘。

秦甫之這天休沐,卻未在家中,而是去爬了寺廟。

他回來後,把秦霁趕去了外面,同阿娘說了許久的話。

秦霁再進去時,床邊小櫃上還換了一只花瓶,裏面放着紫色的鈴蘭花,朵朵碩大,還沾着雨珠。

阿娘那時候的笑就是開心的。

她摸了摸秦霁氣紅的臉蛋,悄悄說爹爹今日挨了罵。

“聲聲,你拿一枝鈴蘭花回去明日畫給我看好不好?這紫鈴蘭只有那座寺廟有,你爹爹說那裏開了一大片,哪日我們一起去看。”

“好。”秦霁哽咽點頭。

粉嫩唇瓣只輕輕張了張,念出來的聲音含糊不清。

陸迢沒聽清,手撐在她身前,壓低了上身,還未待側耳,便見一顆豆大的淚珠從她眼角滑落,轉瞬流進鬓邊烏發當中,消失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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