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章

第 30 章

陸迢緩緩走出竹閣, 對着綠繡綠珠吩咐道:“別讓她知曉我來過。”

這句話同前兩日一模一樣。

秦霁醒來時,金烏已經落下西山,只剩下一抹醉醺醺的晚霞留在天邊。

她睡得太久, 感覺頭變重了許多。綠繡過來問她晚上要吃些什麽,秦霁抱膝坐在軟榻一角,無精打采地說随便。

她掩唇打了個呵欠,下颌點上膝頭。

“綠繡, 你知不知道金陵哪裏的花開得好?”

秦霁想起夢裏也是初夏,爹爹的确從那寺裏帶回來幾枝紫鈴蘭。

綠繡笑道:“姑娘, 初夏了,金陵到處都開着花呢,尋常的湖邊山腳,都是好去處。”

秦霁點點頭, 她這會兒終于想起陸迢, 他已有好幾日沒來了。

這次的語氣略有嘆惋,“我好想大人,也不知他何時有空, 若是能同他一起去看花就好了。”

綠繡的身子僵硬一瞬,低頭退了出去。

今日是第四日,秦霁的字已經練得差不多了。

她伏身跪在地上,按着原來的話在那日偷偷買的公文紙上又寫了一紙路引, 只将期限換成了今年始, 放在一旁風幹。

眼下只差這上面的蓋章。

無論官印私印,石制或是玉制, 想僞造出一枚完全一樣的章子幾乎是不可能之事。

只因每一枚印章在制好後都會刻意摔一下, 将刻印了圖樣字塊的地方摔出一道獨一無二的缺口。

這是缺口是仿不出來的。

秦霁拿出原先那張路引細細查看,僞造一枚印章雖難, 但……像這樣衙署裏的印章,重新畫個一樣的,于秦霁而言并非難事。

天知道秦霁的師父教她學畫時先教的她這玩意?

還是背着秦甫之偷偷教的。

師父那時落難寄居在秦府,想報恩又拿不出什麽,自稱畫技可算入眼。

于是大費苦心教起了秦霁畫畫。

“小秦霁,你知道一幅畫值不值錢要看什麽?”

“畫工!”秦霁大聲回答。

“錯!”師父拍她的頭,笑眯眯道:“是印章。”

其實秦霁對這事不大感興趣,但是她……很好學。

原先師父讓她學畫他的章子,将這其中的要義反複講解,給秦霁教得明明白白。師父說等他重新揚名了秦霁便可以此道賺錢,左右二人是師徒,差不到哪裏去。

萬萬沒想到有朝一日能派上這樣的用場。

為了省力,秦霁跪趴在地上,一只手肘壓住紙,也撐着自己。另只手提筆,沾着調和出來的印泥,一絲一絲地塗出這個四四方方的官署章印。

畫成已是夜深,這紙仍要再晾一會兒,秦霁卻累得很了,分夜鐘剛剛敲過,好像抽走了她一半的魂。

她把這紙假路引同原先那張分開鋪在一旁,自己仍跪趴在陸迢寬大的中衣之上,原只想這麽等一會兒,頭卻一晃一晃往下低去,兩只手也緩緩移到一起。

額頭貼上交疊的手背時,秦霁剩下的一半魂也給抽走了,上下眼皮粘到了一起。

陸迢進來時一張床空空蕩蕩,帷幔後藏着微弱的火光。

他繞到床後,乍一眼以為秦霁在做法。

一截快要燃盡的燭火昏昏幽幽,地上鋪了件白色的薄綢,他的外室穿着菱白色寝衣跪拜在地,久久未動,圓臀高高翹起,一雙玉足也未着襪。

陸迢正要看看她在弄什麽蠢把戲,靠近時另旁放着的墨硯紙筆留住了他的注意。

秦霁醒的很突然。

臀被一股不輕不重的力點了兩下,她身子沒穩住,帶着雙手一滑,人就摔醒了。

睜眼時只覺面前亮了許多,瞧見燭底只剩一截黑灰的燭芯,那光是從側後來的。

秦霁額頭冒出冷汗,緩緩回身,便撞見了陸迢沉着的臉。

秦霁吓得喊了出來,尖利的叫聲很只持續了短短一瞬,她捂住砰砰亂跳的胸口,緊咬下唇。

陸迢冷冷瞥了她一眼,拿着那兩張真假路引在手中細看。

秦霁跌跪在他的中衣上,那中衣已是皺成一團,她想站起來,同他說些什麽。

然而才稍稍一動,腿上就有千百只螞蟻啃咬一半酸麻不已。

她的腿跪麻了,只能這樣在地上仰臉看着陸迢。

陸迢仔仔細細對比完這兩張路引,除去新舊不提,其餘部分全無二樣。

可以假亂真。

怪道整日累成這樣,原來是背着他在忙此事。

陸迢嗤笑一聲,将這兩張紙卷在一起,彎下腰,拍了拍秦霁吓到慘白的小臉。

秦霁顫着聲,拉住陸迢的玄色衣角,可憐戚戚地望向他。

“大人。”

陸迢身後的燭火閃晃,在漆黑的屋中忽進忽退,他的臉隐在其中,神色捉摸不定。

金陵初夏的夜,睡覺不蓋被恰能道一句正相适宜,然而此刻秦霁被陸迢的影子全盤罩着,只覺渾身都在發陰發冷。

屋中兩人目光相對,陷入難捱的沉寂。

難捱的是秦霁,陸迢身上只有沉寂。

陸迢盯着她的眸子看了許久,直起身,兩指夾着這路引搖了搖,眼神滿是嘲諷之意。

“想好怎麽騙本官了麽?”

秦霁心跳如擂,将手裏的那片衣角又攥得緊了些,她咬住下唇,使勁對他搖頭。

“我想同大人說真話。”

她忍着腿上已稍緩些許的酸麻,撐在地上站了起來,想離陸迢近一點兒,然而才剛朝前挪那麽一小步,陸迢往後退了開。

秦霁擡腿,下面墊着的中衣卻是只有這麽短,她腳背彎了彎,終是沒有再動。

她悶悶垂下頭,“那日大人先走了,我在街上,遇見醉春樓裏逃跑出來的姐姐。她對我多有照拂,想要我幫她讨一份——”t

秦霁的眼前倏忽變亮,鼻中亦湧入一股紙張燒焦的氣味,她止住話聲。

陸迢聽她說到“讨”字時,手頓了一頓,仍舊往前伸去,将秦霁熬了四夜制成的路引喂給了這燈架上的短燭。

火苗瞬間蹿高,幾息之後又變為原狀,只有焦糊的氣味和散在地上的紙灰能證明那紙路引曾存在過。

陸迢轉向秦霁,似笑非笑,“怎麽不說了?”

方才火光大亮時,他将她臉上的忿然和委屈盡收眼底。

他的外室差點要氣哭了。

可那又如何?

陸迢要的,是秦霁時時刻刻想着他,想着怎麽讨好他,使他開心。

至于她的喜怒,與他無關。

這個人壞到了頂。

秦霁垂下眸,任他冷眼打量自己,語氣平靜。

“她拖我向您讨一份路引,我不敢,于是寫了這張假的。”

嫩白雙足踩在中衣上轉了一圈,找到掉在一旁的白緞履,她背對着陸迢,趿上兩只緞履。

一半白裏透紅的圓潤腳跟落在外頭。

秦霁走到他面前,乖順地垂下頸。

“都是奴的錯,夜深了,大人先歇息好不好?明日您再罰我。”

她冷靜得很快。

陸迢幽幽看了她半晌,陰陽怪氣道:“你倒是個知恩圖報的?”

秦霁怔然,一時無言以對。

陸迢繞開她去床前更衣。

她面前空了出來,垂首,便能看見一地的灰。

攥緊的拳頭松開,掌心多出好幾個月牙印子。

不是不生氣,只是不敢生氣。

剛剛那一瞬,她很想沖到他跟前去,可是腳一踏上地板,那涼意猝然使她清醒過來。

自己拿什麽同他吵呢?

她什麽也沒有。

秦霁沉默下去,陸迢躺下後,她吹滅了燭火。

總歸她的手還在,明日混出去再寫一份也是一樣。

秦霁摸黑回到床上,往裏爬時不小心踩到陸迢,她急忙後撤,膝蓋一瞬跪空,直接摔到床下。

“咚”的一聲,秦霁四肢都重重挨了地。

房內幽暗,陸迢坐起來看了一眼,大致看清她倒下的姿勢後又躺了回去。

秦霁一聲不吭坐起來,她并未受傷,但是到處都疼。

鼻尖忽然止不住地開始泛酸。

他為什麽對她這麽壞?

哪怕在醉春樓,也沒人對她這樣壞過。

玉梅與如梅不算,她們一開始就不喜歡自己,自己也未親近過她們。

月娘會幫她打掩護,小丫鬟會偷偷提醒她當心。

在京城的時候,更是連個對她瞪眼的人都找不出來,她就算破了一點皮,清河也要給她送藥的。

她對陸迢還不夠好麽?

她平白讓他撒過多少氣了?

為什麽要把她辛辛苦苦寫出來的路引燒掉?

這段時間堆在心上的所有憋屈被最後一根稻草壓垮。

淚水像開閘的河,一股腦往外湧出來,她不停抹,抹濕了整個手背。

秦霁哭的安安靜靜,更像是單純的流淚,好一會兒後身子發冷,才重新爬上床。

這次她有意避開先前踩到陸迢的地方,往另一處去,剛擡腿又碰着了他。

完了。

把他吵醒了。

秦霁心裏一慌,僵在原地。

陸迢直接支腿坐了起來,他還沒開口,秦霁就抽噎出聲,淚珠子啪嗒啪嗒又往下掉。

她再小心又怎麽樣?

他想找她撒氣有一千個法子,就連上床也要故意擋着她,讓她不小心踩到。

秦霁索性哭出聲。

她越想越傷心。

越傷心哭的動靜就越大。

“你……”陸迢以為她摔傷了,想将秦霁拉過來看看。

手剛剛碰到她就被推去一邊,他見着那個影子挪回床邊,還想下去。

動作麻利迅速,顯而易見這四肢好用得很。

“瘋了?”陸迢不耐煩地按住她的手臂,将人壓在床上。

秦霁還抽噎着,手腕被粗糙的指節圍住,動彈不得,只能無助地抽噎搖頭。

“不……不是,我想去外,外面哭一會兒,怕吵,吵到你。”

淚水淌了滿臉,秦霁這輩子沒這樣丢人過,被人按在床上哭,連眼淚都擦不了。

都被欺負成這樣,她還得擔心吵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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