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章

第 4 章

偏房臨院檐又低,雨落陳瓦的噠噠聲不絕于耳,這院房算得上老物件,風雨剝蝕數十年,檐口的瓦當吃不住存雪積水,“嘩啦”一聲砸落,碎了。

炕上之人緩緩睜開了眼,輾轉反側,與其說被碎瓦聲驚醒,倒不如說她根本沒睡過去,今日諸多事,她越想越睡不着。

人啊,實在是世事無常,幾日前她還見過鄒仕軒帶着妻兒在市肆買米鹽,一家人和樂融融,他那妻子鄒林氏雖與她不對付,可落個身死的下場,也實在叫她難受。

三個活生生的人啊。

尹姝心中亂騰騰的,了無困意索性起身。

西炕上擺着一堂箱,裏頭攢着她近年收羅的小物什,她挪過身,打開右側的箱櫃,探了只手進去。

可未料手一空,霎時尹姝瞌睡都散了,她又摸了摸,原本擺着匣子的地方已是空空如也。

東西呢?

尹姝慌忙點了燈,在昏弱的燭光中探照,她生怕弄出動靜,輕手輕腳的,可翻箱倒櫃許久卻是什麽也沒找到。

“阿姝?”屋外傳來淺淺一聲。

尹姝心虛,連忙合起堂箱,她打了個哈欠,故作剛起身時的困乏之态出了屋,“奶奶①,才入三更天呢,你怎麽醒了?”

“我聽見你屋裏有動靜。”伴着幾聲輕咳,孫淑蘭自另一屋內走了出來,天無月色,可依稀能見她穩慢的步态,“何時回來的?”

“兩個時辰前。”

一聽兩個時辰前才回,孫淑蘭面上有些不快,經歷司留人一回比一回晚,“一大早下山,還未回來半途又被人喊了去,入了夜才回來,讓你一個姑娘的,這是什麽道理。”

“奶奶。”外頭風冷,尹姝攙着她往屋內走,“我何曾一個人了,驗屍之時大人們皆在,又是張衍送我回來的,您忘了?”

“我知曉的。”孫淑蘭擰眉更深了,“可這終究不是這麽個事兒,我見你久久未歸便去了鄒家,原是想着托她家大郎新婦去尋你,卻不想出事的竟就是她家!我心急,偏巧撞見張衍,也就多了一嘴。他一男子自然是不便,莊子裏又有你與他的那些髒話,我當然要顧及你名聲的,可我是實在托不着人了,若非這孩子也是個乖巧懂事的,我哪裏敢将你托給他。”

“奶奶,不必憂心,我也知分寸的。”尹姝作勢摟住她,嬌聲嬌氣,“我知曉你心疼我,待這案子結了,我在家好好陪你。”

本是寬慰她的話,可落入孫淑蘭耳中,反叫她泛苦澀,她攥着尹姝的手,不知何時起,纖如嫩荑的細指也生生磨出了薄繭,“我後悔了,當初就不該應允你入了仵作行人,你一姑娘家的,做什麽營生不好,偏要是這污穢的苦差,你總得有個手藝活傍身,萬萬不得将驗屍當做正經事兒做的,日後還怎麽嫁人?”

尹姝笑笑,“奶奶你知曉的,我手笨,別的手藝怕是還要糟踐在我手裏,驗屍不累,說到底做幾日能歇上好些日子,能陪着你不說,大人老爺們給的賞銀還不少。”

尹姝這話不說還好,孫淑蘭本揪着的心嘩啦碎了滿地,明明日日相見,可她也不知這傲氣矜貴的嬌女哪日起就被抹平了棱角,往日不複,如今竟在這給人求起了賞銀,她轉瞬紅了眼,“你何曾有過這般窘困的日子!”

平日孫淑蘭見慣了場面,尹姝也難見她恸容失态,“奶奶……如今雖算不得富足,可日子也過得去,再過兩年待我掙了大錢,就給你置辦一處大宅子,你每日不必勞神,只在茶肆聽書戲園觀戲,可好?”

孫淑蘭知道她慣會說花言巧語的讨人歡心,此刻卻無心聽她說這些,坐直了身定眼瞧着她,“今日收拾你屋子時,我見西炕堂箱之中有一匣子。”

咯噔。

方才還因尋不着東西而痛心的尹姝這下慌了。完了。

孫淑蘭繼而道:“你莫要怪我,我打開瞧了,裏頭共十貫四十七文錢。我問你,這錢你要拿它作甚?”

尹姝攙着孫淑蘭的手一緊,眉睫微動,面上浮過一抹不自然,她笑着掩飾,“奶奶,我藏些私錢你也不許了?”

孫淑蘭艴然,毫不留情撇開了她的手,“說實話。”

“當真!”尹姝信誓旦旦,“我貪嘴,想買蜜餞,你又不許我多吃,我只好……”

“你是不是一門心思要回應天府!”孫淑蘭死死盯着她。

話音擲地猶作金石聲,尹姝扯着的笑意沒挂住,這下不再說話了。屋內歸于靜寂,風雨凄凄,她亦是心亂如麻。

“一年多了,你怎就還不死心!我拼了命将你帶出來,不是叫你再入那虎窟狼窩的!”孫淑蘭話說得急,經不住咳了幾聲,尹姝來扶也被她推開,“我就不明白了,那是個什麽好地方引得你們争先而去?那入仕之徒一門心進,覺着那高牆之內必是富貴顯榮。是不是你也瞧見了,不是我駭人,年關入了朝,清明未至身子就涼了被擡出的人有多少!仕人尚且如此,更莫說是你了,你個姑娘家的拿什麽傍身?又以誰作倚靠?難不成憑着你那十貫錢?又或是還要我這半截入土的人給你收屍嗎!”

“奶奶!”此刻不論什麽話都顯得蒼白。

“你既然喚我一聲奶奶,我便要顧着你性命的。我這兩日惴惴不安,睡也睡不踏實,總覺着有事要發生,別看如今我們在遼東,指不定哪天那應天府的人與事就找了上來,別人躲還來不及,你倒好,還非要上趕着去。”

應天府的人?

尹姝心虛低下頭,這說的不就是衛骧嘛。

孫淑蘭這跟半仙似的,怎就偏巧今日遇見了衛骧她就提及了,若非衛骧之事知曉者不多,尹姝險些以為孫淑蘭是在t醒點她。

“我在與你說話,你又在想什麽?”孫淑蘭見她又神游天外,氣不打一出來。

“我在聽呢,奶奶多慮了,這應天府數千裏遠呢,我怎會與其有牽扯?”衛骧不是遼東的官,待他查完手中案子,自是會回到山東,她與他也不會再見,何來牽扯。

孫淑蘭也不多說,知曉尹姝也是明理的,話已至此,多說也無益,“錢貫子我替你收着了,叫你斷了不該有的心思,除了回應天府一事,你需用時我自會給你。”

“奶奶……”一年光景她好不容易才攢了這些,只一夜就叫她功虧一篑,她哪裏甘心,“給我留個三五貫呗。我明日還要去做差事,沒錢吃飯了。”

“吃的是龍肝豹膽嗎?要三五貫。”孫淑蘭哪裏不知她的心思,裝作沒瞧見她眼中的乞求,“夜深了,早些睡罷。我夜裏吃了藥,乏得厲害,明日一早還要上外家呢。”說着,便将尹姝半推着趕出屋來。

冷風自衣襟開口灌入,尹姝一打顫,起了一身疙瘩,她站在緊阖的門前,無聲嘆了口氣。

今日這一趟出門損失着實慘烈。

屋內的燭火暗下,隐隐有輾轉的窸窣聲傳來。這兩年孫淑蘭身子不見好,陰雨泛潮之日每每頭疼,只睡下時才稍緩些,尹姝也不打攪她,直至屋內歸于沉寂,她才回了屋躺下。

可一閉眼,孫淑蘭的那番話又萦繞在側。

她深谙孫淑蘭待她好,事事替她憂心,她自是沒有怨恨,可有些事不是三言兩語便能過去的。

即便是去不成應天府,她也不會在這兒待一輩子的。

當務之急是再尋些路子攢錢,等明日忙完案子得空了去城中瞧瞧,尋些可帶回家做的散活,如是抄書這般的累活她也認了,而後再順道買些藥,家裏的藥也不夠孫淑蘭吃了……

折騰了一日,她也有些累了,可呼吸聲漸穩之時,她突然睜開眼。

藥?

須臾間,她想起些事兒來。

興許鄒仕軒夫婦以為只是尋常腹痛,便在睡下前自己熬了藥吃。

如此一來,那藥便十分可疑。

鄒家之事似乎有了眉目,她睡意全無,坐起身來,懊惱今日自己的大意,去鄒家時過于急切,并未去看地上有無藥渣。這藥渣是死物不會跑,可這幾日下過雨,白日裏又是一行看戲人來來往往,只怕是被沖散了,待今夜雨一過,又不知剩下多少了。

她是個心急的主兒,有了頭緒哪裏還坐得住,思量片刻,她索性點了盞油紙燈,撐起傘匆匆入了雨夜。

總得去看看才是。

**

雨路泥滑,尹姝走得比白日慢些,待能見着鄒家院子一角,雨都小了不少,她護着油紙燈走近。

鄒家此刻無人,更顯荒涼,呼嘯而過的風聲在夜中猶如陣陣哀吟。涼風直鑽衣襟,叫她打了好些寒顫。

這好好的屋子如今卻成了兇宅。

可是怪了,鄒家夜中值守的司役呢?衛骧明日來鄒家查證,今夜必定有人值守才是。

尹姝提着燈往前一探,檻前除去落的塵灰與回濺的雨水,也不見得有泥腳印子,看來雨後無人來過。

她又往鄒家屋前來回折了幾番,可地上除了碎石枯枝再無其他。

據說藥渣帶着病氣,丢在屋路中千人踩萬人踏便可去病根,雖聽着不合乎道理,可衆人也都是這麽做的。若鄒家真熬了藥,藥渣應該就在屋外才是,可她來來回回看了好幾眼,屋外愣是什麽也沒有。

難不成是她想錯了?

來都來了,她也不好就此打道回府,索性走了進去,她在石磨旁踩了踩泥便從一旁的小道繞至後院。

這雨是福亦是禍,若兇手今日來過定會留下形跡,若今日不來,那早先的罪證怕是已被沖刷地一幹二淨。

她提着燈小心翼翼探着泥地。

忽而腳下一硌,似是踩着了什麽。

尹姝俯身,見地上不少銅子狀的物什,半截陷入泥淖中,她拾起三兩枚,在雨中過了水擺在燭燈旁細看。

像是——芍藥?

她随之又往泥中撥了撥,又撿了些,其中散落了不少香附、甘草。

是藥渣!她猜的不錯,人死前确實吃過藥。

雨水早将藥渣沖刷四散,尹姝尋了好些工夫才尋了個七七八八,若無當初的藥方子,實難知曉這方藥幾錢幾兩的。

她粗掃了眼,單憑這藥渣子也挑不出問題,白芍、赤芍、臺芎、還有陳皮,确實是些治腹痛的藥。

她将渣子都拾起,想着明日一并帶給衛骧。

餘光一瞥,她撥着藥渣的亦手倏地一頓。

以為自己看走了眼,她又将燈燭挪了過去,這一回看清了。

一尺之外的爛泥中,竟一只泥鞋印!

有人來過!

足長約莫一掌半,印面上有兩道痕紋,陷下半寸厚的泥……是個男子的。

窪印中積了薄薄一層雨水,瞧這雨勢,應是一盞茶前留下的。

她動靜不小,如若是司役,必不會在發覺她後還不出聲。

尹姝後脊一涼。

一想到鄒家還有第二個人躲于暗處,尹姝吓得趕忙熄了手中的燭火,将自己藏在夜色裏。

她不由想起鄒家人死的那天夜裏,也是有一人藏于暗處盯着屋裏的人。

說不準此時也有人在哪一角落正看着她呢。尹姝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今日真是諸事不宜,白日遇上個煞神擔驚受怕了半日不說,回來又在祖母那折了近十貫銅子,如今好了,進退兩難,命怕是都不保了。

她有些後悔自己今夜的莽撞了,衛骧說明日,她就該明日來,自己瞎操心個什麽勁兒。

尹姝壓着鼻息,貓身蹑手蹑腳往自鄒家院田旁退去。

突然。

“你在這兒做什麽。”

有聲音從尹姝身後兀自傳來,一股陰鸷中透出的寒意自她腳底蔓延至後脊背。

“啊——”她腿一軟,一個不穩栽倒在地,手中的油脂燈也滾落雨中。

“在這兒做什麽?”男人聲色更沉了。

視野迷蒙,但尹姝還是依稀看清了他,也不知是否因來人是他,尹姝暗自松了口氣,可聲音中的顫抖還是出賣了她,“衛大人……”他倒是神出鬼沒,吓了她兩回。

他不是說明日再來鄒家查證嗎,夜半三更為何也在這兒?

衛骧看着她癱坐在泥地之上,蹙起眉來。敢一人在殓房驗屍,又敢深夜孤身一人來鄒家,眼見着也是個天不怕地不怕之人,怎麽就每每見他時總吓得失魂,話也不利索。

他輕嗤了聲。

這一聲還是落入尹姝耳中了,她仰面看着居高臨下望向她的衛骧,同是右手持着一把油紙傘,他除卻黑緞靴面上沾了幾許泥垢,一如白日的濟楚清隽,分污不沾。

反觀自己,滿身狼狽,襖裙濕漉漉沾黏在身上,泥漿糊了滿手。在衛骧的凝視中,她讪讪起身,“大人——”

“尹姑娘莫要說是深夜難眠,來此地散散心。”

經歷司中不少人都喚她一聲“尹姑娘”,可偏偏只從衛骧口中聽出三分疏淡來,她尴尬笑笑,厚着臉道:“大人讓我一早來鄒家,我怕誤了事,就早些來了。”

衛骧擡頭看了看天色,輕笑了聲,“是夠早,三更就來了。”

尹姝幹笑了兩聲,不敢接話。

“明日我與廖經歷說一聲,你連夜辛勞委實勞苦,是該好好嘉獎一番。”

“诶,大人!”尹姝就知衛骧在這兒等着她呢。她今日之舉已是狠狠打了廖經歷的臉,還嘉獎呢,回去不被罵得脫一層皮算好了。“大人恕罪,民女只是心有疑慮才貿然前來查驗。”

“查驗?刑查斷判自有刑部,驗屍尋死因才是你分內之事。”衛骧眼底浮起一層薄霧,卻冰冷如寒,不掩侮笑,“不愧是跟着你們廖大人行事的。”

尹姝心中打起鼓來,她覺着從衛骧口中不會出什麽好話。

果不其然,聽他接着幽幽道:“一個該管的不管,一個不該管的偏上趕着。”

尹姝腦中設想過千番話,可也遠不及他這一句叫人心如芒刺,她深吐一口氣,強忍着沒挂下臉來。

“民女知錯,民女先行告退。”人都下逐客令了,她若再待着就不識好歹了。

她越想越覺着自己脾性得益于這些年的磨砺,往來于經歷司的人形色交集,總免不得有能磨人心性的。

若是往日,她高低要回上兩句,可如今卻只是垂頭看了千瘡百孔的油紙燈良久,默默拾起。

燈壞了,她也開不了口再向衛骧讨個取燈兒②,若人家又甩了臉子,豈不是上趕着惹人嫌?可一想到折回的路上烏燈黑火也沒個人照應,心中難免泛起嘀咕。

早知就不來了,她這操心的脾氣何時能改改。

再忍忍罷,待這案子結了,自是不必再見到他的。

她抱着燈就往外退去,因視野昏暗不明,來時的小道她都有些辨不清了。

“尹姝。”

衛骧叫住她。

她步子一頓,回過身,什麽也瞧不清了,卻能見他于黑夜中明眸生輝。

也不知他還要囑咐什麽t。

“過來。”只留下這兩個字,他便撐傘轉了身往屋後牆垛去。

尹姝:“?”

她愣着未動,這又是哪一出?

衛骧在前,卻遲遲不見身後動靜,餘光一掠:

“跟上。”

“替我掌燈。”

①奶奶:明,祖母口語。

②取燈兒:即火柴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