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章
第 5 章
古往今朝有言,女人翻臉賽過書,可她倒是覺得衛骧更勝一籌,他的脾性她算是連面兒也沒摸着。
也不知他從何處順了半截火燭,拿支取燈兒點上,眼前倏地一亮,尹姝不适地眨了眨眼,趕忙接過燭臺。
衛骧并未往屋內走,側身繞過後院堆垛的柴火,見身後之人垂着腦袋乖順跟着,他停下步子,“方才你在撿什麽?”
“藥渣。”尹姝将包起的藥渣遞上前。
衛骧瞥了眼,“藥可有不妥?”
尹姝搖搖頭,她雖不善岐黃之術,可識藥還學了一二,“這些藥中規中矩的,雖是能緩解腹痛,可也無根治之效,單單這一方子,肝血虧虛、體寒、止汗皆可用,不過倒也無相克,只算得上無功無過罷了。”
“若在藥中下毒呢?能否驗出?”
尹姝愣了神,不知想起什麽來,随即擺擺腦,“難。銀針試毒之法并不奏效,能驗之毒大抵是砒.霜這等烈毒。可遼東少硫礦,極難提制砒.霜,如今遼東一代的砒.霜皆産自江西、湖廣,千裏而來銷價必高,可因其入藥有蝕瘡去腐功效,放眼遼東市面上也只藥鋪中可售,可一錢就要十五貫,這哪是百姓擔負得起的。我在此從未遇過甚至未曾聽聞過一樁死因砒.霜的案子。”
衛骧眉目輕挑,似對她有些意外,“你還知曉硫礦?”
尹姝也不知他是真心問還是要試探些什麽,索性打着馬虎眼兒,“只是從前聽人說起過。”
她說話的工夫,衛骧俯下身,手掌在土牆上摸索着。尹姝不知他用意,只是順勢将光往他那處提了提,映出牆下的竈口。
鄒家的內屋連着兩處竈口,一處在後廚,另一處便在這兒。
衛骧一個擡手打開了竈口,氣順帶着一股煙灰味兒。尹姝有些不适,別過臉幹咳了兩聲。
衛骧見她如此也未說什麽,等她緩了兩口氣才道:“将火燭靠過來。”
“是。”
衛骧抄起倚在牆角的一根長竹,往竈內撥弄着,尹姝只能依稀看見其中的炭灰。
衛骧眉間凝重,撥竹竿的手也緩了下來,“以你之意,溫火灼熱能使屍體腐敗,并借此來掩飾外傷?”
“是。”尹姝颔首。
“那倒是真能說得通了。”衛骧起身,撚了撚指腹沾上的塵灰,“這炕被燒過。”
“被燒過?”尹姝納悶兒,竈內烏黑她不太看得清,也不知衛骧是從何得知的,“裏頭是有草灰,可大人又如何得知是前兩日燒的?雖說半月前莊子裏已不再燒炕了,可有些人家還未清過灰渣,也積攢了一冬,有不少,這些說不準是先前留下的。”
尹姝一仰頭,就又對上了衛骧眸淡涼,趕忙住了嘴。
原以為又将是一陣風雨,卻不想衛骧只是俯下身,“火燭再遞過來些。”
“是。”尹姝伸過手去,可奈何胳膊實在不夠長,只得往衛骧跟前挪了一步,顧了這頭卻又忘了彼時兩人正打着傘,傘面一撞,雨水便順着傘骨滑落,大半濺在了衛骧錦袍之上。
尹姝收手後退也為時已晚,“大人……”
雨水冰涼徹骨,衛骧的眼神更甚,他顯然不悅,“傘拿開,礙事。”
“是,是。”尹姝讪讪收起傘丢至一旁,雨密密麻麻落在頭頂,濕了後半身襖裙,她也不敢再吱聲了。
“拿着。”聲色有些沉,想來是怒氣還未散,順着聲卻又遞來一把傘。那只手清癯幹瘦,指骨卻是鋒棱畢現。
尹姝沒有二話接過。他的傘有些沉,她拿着不太稱手。
傘柄上留有他的餘溫,細密的溫熱從她的掌心爬至指尖,有些發燙。
一柄傘下站着兩個人,尹姝有些局促,她不敢走近,只将傘面往衛骧那一側靠了靠。
“這雨是何時開始下的?”
尹姝緊了緊掌心,“是四日前,算上今日,斷斷續續下了三日了。先前一個多月都未曾下過雨,這幾日也是怪,快把半年的雨下完了。”
這天在遼東屬實不算常見。
“嗯,那就是了。”衛骧側了個身,将竈口讓出,“這兩日有人打開過竈口。裏頭的草灰完好,并未受潮,但是沿口的草灰沾了水。”
依照着衛骧這話,尹姝又看了兩眼,見他指尖在沿口一抹,便有凝結的黑灰沾上,一撚便糊開了,“燒一夜怕是還不足以讓屍體腐爛,只怕是兇手不止來過一回,還添了柴。”
“嗯。”衛骧應了聲,“不過應當是夜裏來的,火炕燒了一整夜至天亮便熄了煙,白日若還燒炕生煙,豈不引人注意?若鄒家隔鄰有心,屍體便不會在第三日才被發覺。”
尹姝點點頭,覺得他說的不無道理,看來兇手殺人并非臨時起意,她不禁嘆了聲氣,“這是有多大的仇怨,要這般置人于死地。”若非衛骧堅決,這事就被斷為意外翻過去了,那豈不是白白丢了三條人命。
“鄒家的人與事你知曉多少?”
“略知一二。”
衛骧問道:“今日所見,只有鄒氏婆媳二人,她大兒子呢?”
“死了。”
衛骧神色有些異樣,“死了?”
“嗯,去年七月死的,夜裏失足落下崖坡,摔死了。”尹姝往北向一指,“不遠,就是那座山。他的屍體也是我複驗的,并無異樣,是意外。可鄒婆婆不信,非要說她大兒子是被人害死的。”
她記得,當初為此還被鄒氏潑了整整一瓢泔水。
“這麽晚了他去山上做什麽?”
此事都過去那麽久了,尹姝也不知衛骧問起這個做什麽,“那晚下了大雨,田都快淹了,莊子裏的人都去挖渠洩水了。說是鄒平軒夜裏醒來,發覺家中無人,便孤身尋人去了,一早才被人發現死于山腳。哦對了,他是個癡兒,能認人但不大會說話,鄒婆婆不放心,才将他鎖在屋裏的,誰曾想他翻了窗跑出來。”
“癡兒?”衛骧皺眉。
尹姝點頭,“是,我也是聽莊子裏的人說的,他八歲那年,也是從坡崖上滾下來,不過那時命大,人沒死,卻磕了腦袋腿又跛了,鄒婆婆掏空了家底也醫不好,她脾性也是那時壞的。不過她也實在是慘,聽聞他父親早亡,臨終前花了幾貫錢給她尋了個窮書生做贅婿,可沒過幾年這贅婿也病死了,留下兩個兒子由她一人拉扯大,一去就是十餘年。”
“正因癡癡傻傻的,鄒平軒一直說不上親,鄒婆婆急,便花了兩貫錢在牙婆子手中買了個姑娘,正是如今的鄒元氏,叫什麽我不知,來時衆人就喚她‘元娘’了。我還聽說她爹娘早亡,叔伯待她不好飯也不給吃,她便逃了出來,一路北上謀生計。卻不想被牙婆子騙了賣給了鄒家。”
見她說得有鼻子有眼的,衛骧道:“這些事是鄒元氏與你說的?”
尹姝自然搖了搖頭,“是從鄒婆婆口中傳出的,這些事我也不好多問,豈不是揭人傷疤?不過元娘與我說的,能有口飯吃也算是有了生路,她已然知足,況且在鄒家只需照料好鄒平軒及做些活就好,比在家中的日子好多了。如今丈夫死了,她也不走,一是無處可去,二是她說鄒家待她有恩,她該留下照料她婆婆的。”
尹姝越說越來了勁兒,她也不知衛骧要聽什麽,索性一股腦兒倒出,“元娘到鄒家的次年,鄒仕軒也成了親,娶的是海州小富戶林家之女,陪嫁了兩個鋪面,平日都是鄒林氏在打理,兩個鋪子養活了一整個鄒家,還生了個兒子,鄒婆婆自然更緊着這位小新婦些,久而久之,元娘就被輕視了去。不過兄弟和睦,鄒仕軒待他哥哥也極好,有什麽好的也緊着這頭。”
“妯娌二人間如何?”
“算不上極好吧。”這是實話,“鄒林氏似乎有些不待見元娘這個嫂嫂,而元娘待她卻算是不錯,家裏收了苞谷總還要留下一半來給她的。”
尹姝收了聲,卻不見衛骧開口,她輕咳一聲示意,“大人,民女只知道這些了。”
衛骧垂眸,似在甄辨尹姝話中真假,幾十年前的舊事娓娓道來,條理清明,看來并未問錯人。他眉眼生起薄薄的笑意,“你的略知一二……還是謙虛了。”
尹姝幹笑兩聲,“大人過獎。”莊子不大,待得久了,各家有何事總是能知曉的。
衛骧在她冷得僵直的後背上停留了兩眼,“進屋看看。”
“是。”尹姝巴不得,一進屋就覺着渾身一股暖意,寒氣散了不少。
衛骧往內屋走去,燃起案臺上的兩盞燭臺。
眼前剎那一亮,随之即來的是滿目狼藉,妝匣開阖歪七扭八擺在鏡臺之t上,高幾倒地,榻後的櫃櫥半掩着,衣物雜亂無序,襖衫、比甲落了一地。
“大人,兇手今日來過。”看這架勢,像是來尋東西的。
衛骧似是聽到了什麽有意思的事,回頭見尹姝滿眼焦灼痛心,他挑了挑眉,也不瞞着她,“這是你們經歷司的手筆。”
“昂?”尹姝怔在原地,什麽狀況?她怎麽聽糊塗了。
“你們經歷司就是這麽搜證查案的?呵,亂作一通。”衛骧邁進屋內,拾起高幾扶正,“這做派,兇手見了都要拍手稱快。”
尹姝摸了摸鼻尖,有些尴尬。廖經歷往上三代穑夫,家中貧寒,到他這兒才于而立年時勉強讀了書,文人氣弱了些,更何況他性子本就莽,以至于底下的司役們也跟着有些……冒失。
屋子窗大開,散了一日氣,可屍腐味兒依舊若隐若現,走近炕側濁氣更甚。衛骧不開口她也不好自作主張翻動。
此刻衛骧正對妝臺,上頭擺的妝匣七七八八,尹姝湊過去跟着瞧。見裏頭零散擺着些鬓釵、頂簪與幾對花頭簪,無一不是女人家的物什,不過簪首花頭樣式倒是多,她屋裏那些根本比不上。
一想鄒林氏是有鋪子的人,簪花首飾多便也不足為奇。
衛骧挑了其中一支拿起,看了兩眼便問起了尹姝,“這是什麽簪?市面上多見嗎?”
饒是再明察的衛骧見了姑娘家的玩意兒也是一知半解,尹姝覺着有意思,唇角不可察覺地勾了勾,“這是花頭簪,市面上最多見,都是成對兒的。”
尹姝從匣中揀出一支,與他手中的蘭花樣式湊成了一對兒,“這簪子價不高,平日五百文,趕上開肆,兩百文就能淘一對兒。”
衛骧餘光掠了尹姝一眼,她發間連對兩百銅錢的花頭簪也沒有,只別着一支桃木簪子,簪身粗糙有削痕,應當不是鋪子裏賣的。
“大人!”尹姝似是見到了什麽,往最小藏在最內的匣子掏了掏手,不一會兒,竟還摸出了一沓紙來,她打開一瞧,正頭幾個大字:大明通行寶鈔。
共七張,票面皆是一貫錢。
“如此看來,兇手不是為財,這寶鈔藏的不深,若有心翻找,必定是能瞧見的。”
“還有這個。”也不知尹姝又從哪個匣子裏掏出來一支簪子,“這簪子鑲金嵌玉,值十貫錢呢。”
提到十貫,尹姝眼底的光比身側的火燭還要亮。
“鄒林氏也是舍得,花十貫錢買一支簪子。”尹姝随即想到夜裏被孫淑蘭收走的錢兩,一陣心痛,別人随手一揮,十貫只買支簪子,她倒好,辛勞一年才攢下這許多,結果還是空歡喜一場。
“十貫?”衛骧清冷的聲音自她身後傳來。
尹姝一偏頭就見身側空空如也,衛骧不知何時走至屏風後的書案旁,正翻看着不知是什麽的書頁。
尹姝走了過去,“大人,的确是十貫錢,我見過,年關之時在城東的鋪子有賣,那兒都是些從江南一帶傳入的花式。”
衛骧見她如此篤定,将手中的書冊推至她面前。上頭密密麻麻皆是記下的數目,試探道;“這是……賬簿?”
見衛骧沒說話,尹姝就當自己說對了。
賬簿她不是太懂,“這上頭寫着……”
“月月赤字。”衛骧抛下四個字。
赤字當月由紅墨抄錄,尹姝見此又翻了一翻,竟發覺連着六月鋪子皆是入不敷出。
那就怪了,彼時鄒仕軒還未上任司獄之職,他在塾中聽學、宴請塾師同窗為其打點,這皆是花錢的地兒,鄒林氏一人要養家,鋪子又虧空,哪來的閑錢買簪子?她這一支簪子抵得上兩間鋪子三月的虧空了。
可否是她在外得罪了人?
可若如此,兇手便趁着鄒林氏一人在家時下手便是,為何偏偏等到鄒仕軒也在家中?
還有最為至關重要的白菇,兇手顯然是蓄意而來,那他又是如何得知那菇有毒,又或是他如何知曉那晚鄒家會吃下白菇,故而将有毒的換上。
尹姝百思不得其解。
窗子大開,冷風自洞口灌進來,激得尹姝一個寒顫。
想來那夜兇手是躲在這屋前屋後看着三人,如今重歸人死之地,她煞是覺得屋子裏有雙眼睛在瞧她似的。
如實說來,她是有些怕了。
她下意識就端起一盞燭臺護在手中,周身有了光亮才讓她心安了些。
尹姝這頭亮了,衛骧那頭霎時陷入昏暗,尹姝趕忙走了兩步将燭火遞了過去,“民女給大人掌燈。”
衛骧瞥了她一眼,輕哼了一聲,沒揭穿。
衛骧往內走了走,見牆隅旁擺着一箱籠,他便将其拖了出來。箱籠顯然有了些年頭,面上覆着厚厚的塵灰,也并未有開合的痕跡。衛骧只是微微一擡,箱籠便開了。
塵垢與木朽味兒撲面而來。
尹姝探了身過去,藏得這般久,也不是稀罕物件,她粗粗掠了眼,不過是些書冊古籍與字畫。
衛骧倒是有耐性,一一端起查驗,書冊不多,都是些解乏用的雜書,這字畫也不是什麽名人雜家的墨寶,多是些山水圖。
他又拾起一卷軸,軸心忽而傳來動靜,還未細想是什麽,便有一物什掉了出來。
尹姝低頭看去。
竟是一只……荷包?
放在這箱籠裏頭,實在格格不入,還難免給文墨染上了些俗氣。
衛骧遞了荷包過來,“上頭繡的是什麽?白蓮?”
尹姝接過看了眼,應當是藏在卷軸中的緣故,繡紋未損,依舊可見,“是并蒂蓮,有永結同心之意。”
她搗騰了三兩下,見荷包裏頭空空如也,也不再執着,除了繡着的并蒂蓮,再也看不出其他。她覺着衛骧說得不錯,刑查斷案之事就是該交由刑部,她一小仵作老老實實驗屍就是,在這兒瞎摻和什麽。
衛骧合上箱籠,将其放置原處,“鄒仕軒夫婦二人相處如何?”
這該怎麽說?尹姝思量再三道:“夫妻私底之事我也不知,可外人瞧着二人縱然是舉案齊眉的。鄒仕軒是去海州聽學時遇見的鄒林氏,兩人算得上兩情相悅吧。”
連夫妻二人初識都知曉,這怕是不在鄒家待過,衛骧今日也算是開了眼,他笑笑,“你的意思是,這是鄒林氏贈與鄒仕軒的?”
“那可說不準。”尹姝掂了掂手中的荷包,“藏得那麽嚴實,生怕被人瞧見似的,可指不定是哪家姑娘的。”與箱籠一道,想必也好些年頭了。
尹姝這話有失偏頗,可衛骧竟也覺得不無道理。
“大人……”尹姝見他不再動作,試探道:“我們何時走?”
衛骧反問:“去哪?”
“額。”這一句問住了她,原本商定一早來鄒家,那她這會兒又走去哪裏。可她來時也沒待一夜的打算,誰知會遇見了他呢。
“你若要走,我不攔你,既然來得了,便也回去。”衛骧沒管尹姝,端起屋內餘下的那支火燭就往卧房外去,“若不走,就跟上。”
他說這話時,甚者不帶一絲一毫的停頓。最後那句竟讓尹姝聽出來“若不想死,就跟上”的意味來。
她欲哭無淚,這想來也是沒得選啊。哪有大人親自查驗她卻走人的道理。
“是……”
尹姝掌着燈緊随其後,正要邁過檻時,她無意往地上細看了眼。
這一眼竟吓得步子也邁不開,從腳背至後頸發麻,持着燭臺的五指褪去血色,冰涼慘白。
衛骧察覺身後之人沒了響聲,擱下步子看她,“怎麽?”
“大人……”尹姝硬生生咽了一口喉,手指顫顫巍巍指向地上。
地上有幾只鞋印,正是衛骧方才留下的。
沾染的泥垢将他的足印清晰勾勒,依舊是足長一掌半,可鞋底竟然是雲紋。
也就是說,屋外的那只不是衛骧的……
“大人……”尹姝緩緩擡起頭,連說話的氣力也無了:
“兇手如今就在鄒家。”